七 6park.com
“你怎么知道我在重庆？”黎明问。 6park.com
樊向贵马上从沙发上站起来，恭恭敬敬地说：“是吉盛兄弟告诉我的。” 6park.com
袁慧插问：“黎部长，我可以走了吗？” 6park.com
黎明提起身边的暖水瓶，轻轻摇了摇：“帮我弄点热水，瞧，空了。” 6park.com
袁慧接过水壶，款款而去。 6park.com
樊向贵双手捧着茶杯，望着他俩直发了呆。等袁慧离开后，他才说：“吉昌，好气派呀。我们有十四、五年没见了。” 6park.com
“后来，你当上厅长了吗？”黎明问。 6park.com
“厅长？”樊向贵苦笑道：“我回到南郑后，县党部的那群乌龟王八蛋听说我有关系，怕抢了他们的位置，污蔑我是红军的探子。七七事变的当天晚上，来了一帮人，把我五花大绑，送进了监狱。整整八年，八年抗战，我都是在监狱里度过的呀。” 6park.com
“你叔叔没帮你说个话？”黎明大感意外。 6park.com
“天有不测风云。我回去那会儿，杨虎城的势力已经垮了，叔叔只好去南京重新拉关系，那里还顾得上我？何况我头上戴着顶红帽子，别人躲都躲不赢。要不是我老娘巴心巴肝，卖房子卖地地照应着，恐怕我早就死在国民党的监狱了。国民党呐…，”樊向贵说到最后，不住地摇头。 6park.com
“从监狱里出来，你又干了些什么？” 6park.com
“八年监狱把我的身体全搞垮了。四面高墙，一扇铁门。‘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我的体重掉了三十多斤，拿个饭碗跟讨口子差不多。从监狱里出来，我在家歇息了半年，就在县城初中当老师，混口饭吃。” 6park.com
黎明说：“这就怪了。我们党的政策，是教师都要留用的。你现在应该日子好过了，怎么跑我这儿来喊救命？” 6park.com
樊向贵惶惶然地左右看了看，吞吞吐吐地说：“眼下你们共产党又要镇压反革命了。他们说我是共产党的叛徒，还说我可能是潜伏的特务。” 6park.com
“潜伏的特务？胡扯淡。你不就一个初中老师吗，怎么会和特务挂上钩？” 6park.com
“还不是我那个叔叔。” 樊向贵满脸晦气：“临解放，他跟着国民党逃到台湾去了。我几乎一点光没沾上，还惹得一身骚。” 6park.com
“哦。”黎明捋捋下巴。 6park.com
“不光教职被撤销，我还差点被政府抓起来。要不是吉盛兄弟可怜我，叫我赶快逃你这儿来，恐怕连命都保不住。” 6park.com
黎明沉默了，他深知其中的厉害。 6park.com
“伯母身体还好？”过了好长时间，黎明才又问了一句。 6park.com
“我老娘，她、她一个多月前就走了。”樊向贵声音哽咽，从沙发上起身，又‘噗通’跪在黎明面前：“吉昌大兄弟，你说句话吧。我、我、我，这十多年像鬼附体，怎么也摆不脱霉运。老娘临走前，拉着我的手说：‘以前官府抓你关监狱，气死了你爹。今天的官府不是变了吗？怎么又要抓你关监狱？我上辈子究竟造了什么孽？老天爷非要和老樊家过不去，我是死也闭不上眼呀。’” 6park.com
见黎明没有马上答应，樊向贵干脆磕起头来：“求求你，看在老同学的份上，给我点盼头吧。我还有媳妇和一个半大小子，他们跟着我就没过两天好日子。我在家呆的时间，还没在监狱里呆的时间长哪。” 6park.com
“刚才，”黎明忽然想起：“你好像念了一首诗，是你自己写的吗？” 6park.com
“是，”樊向贵的苦瓜脸居然挤出一丝笑容：“我在监狱里闲着没事，成天嘟嘟囔囔，念诗背诗，然后试着写。这不，写了好些在这儿了。”他解开随身携带的包袱，从中掏出一叠纸，恭恭敬敬递到黎明的办公桌上。 6park.com
黎明拿过去，倚着椅子背，翻了翻，见是一册油印手稿，约有百把来页。虽然印得很次，油墨星星点点，但看得出主人很下了番功夫。 6park.com
“嗯，没想到你还是位诗人，”黎明夸奖说：“写得不错，尤其这首：‘天上人间路万里，此身常对月唏嘘。延安轻弃恨有余，一念之差别圣愚。’” 6park.com
“‘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樊向贵眼睛明亮了许多，他小心地观察黎明的表情，试探着说：“如其中一二，或可警诫世人，还请老同学高抬贵手，帮我出版。我自当结草衔环，报答于你。” 6park.com
“这就不是‘一念之差’了。”黎明笑了起来。 6park.com
“老同学，其他的事，你帮也好；不帮，我也不在乎。这个忙，你一定得帮我。”樊向贵急切地说：“这本诗集是我半生呕心沥血之作，是我唯一的希望，让我后半辈子可能成就点名气。我想出名，想出人头地，有时真想得发疯。不怕你见笑。我想知道矜、矜持，而不是谄媚的风光；我想知道人坐在堂上，而不是跪在地下的差别；我想知道，知道，这个，喝斥人，而不是被人喝斥是个什么滋味。我只要成了名、成了家，就会呼风唤雨，要什么有什么，就不会再有人敢欺负我。我这辈子，倒霉就倒霉在始终是个饱尝红尘冷眼、猪狗不如的小人物。” 6park.com
黎明要把诗集递还给樊向贵：“很抱歉，这个忙我帮不上。” 6park.com
“诗集就留在你那里，别还我。要是你看不顺眼，就一把火烧了它。”樊向贵勃然起劲，就像一只冲冠抖毛的大公鸡：“你现在是共产党的大官，办这点事还不是举手之劳？我们是老同学，话就说得明白一点。你们共产党好面子，穷讲究，最怕人说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些我都清楚，但我樊某人是鸡，是犬，苟且蝇营之辈吗？诗集你也看过了，水平我自己清楚。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鄙人不敢自比白乐天，我今天就要看你黎大官人肯不肯做顾况了。” 6park.com
黎明把玩着手中的铅笔，淡淡地说：“向贵，你说了这么多‘我、我、我’，就没想问问其他同学吗？” 6park.com
“其他同学？谁？”樊向贵一脸茫然。 6park.com
“比如--，邵英。” 6park.com
“邵英？难道他做的官比你还大？”樊向贵两眼冒出精光。 6park.com
黎明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说：“向贵，我们之间不是‘一念之差’那么简单了？” 6park.com
他拿过烟盒，取了一支烟，敲开打火机刚要点火。突然，窗外吹来一股强劲的凉风，他受过伤的胳膊好像跳起一条小虫，哧溜穿过脖颈直达后脑勺，顿时整个手臂感觉麻痹，打火机掉落在铺满各色文件的桌面上，一团硕大的火苗“腾”地升起。 6park.com
正好袁慧提着暖瓶进屋，赶紧上前把满瓶热水浇在火团上。一霎时，满屋都是带着焦糊味的火烟和热水蒸汽。几个值班的工作人员随后也跑进来，帮忙打扫收拾。 6park.com
黎明边揉着左胳膊，边问：“快看看，那本诗集烧坏了吗？” 6park.com
“没有，就沾了点水，边上烤坏了点。”袁慧捡起小册子瞟了瞟，要还给呆若木鸡的樊向贵。 6park.com
黎明忙说：“先留着，我再看看。”然后对值班工作人员说：“小宋，你帮我找个地方，安置一下我的老同学。” 6park.com
樊向贵的眼神重新暗淡下来，嘴里讪讪，身子肉肉不肯挪动，刚才昙花一现的‘英雄气概’转眼恢复到可怜巴巴。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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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6park.com
办公室只剩下黎明和袁慧两人。凌乱的桌子，淡淡的焦糊味，不住滴淌到地板上的水滴。 6park.com
“这本--，小册子该放在哪里？”袁慧拿着樊向贵的诗集问。 6park.com
黎明想了想说：“还是我来处理，千万别弄坏了。” 6park.com
“他的诗好吗？”袁慧问。 6park.com
“好不好，得给他留个念头。”黎明苦笑：“人总有倒霉得时候。” 6park.com
“你就不怕他将来拖累你。” 6park.com
“他被国民党关了八年，算是为革命付出了代价。何况，他只是个穷教员，没干过多少坏事。如今连国民党政权的旧人员尚且要留用，我不给找个工作也说不过去。” 6park.com
“我最瞧不上这些国民党的旧人员，就知道拉拉扯扯，俗气。” 6park.com
“我要是不管，他一家人就算完了。”黎明叹了口气。 6park.com
“换了韩书记，他不会这么想。” 6park.com
黎明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小袁同志，大机关也是小社会，名堂多得很。” 6park.com
“我听说，”袁慧犹豫一下，忽然说：“谢书记犯了错误，很快要调走。” 6park.com
“胡扯。你千万小心，别卷进这类是非圈子。”黎明说得溜快。 6park.com
袁慧随便翻了翻樊向贵的诗集，递还给黎明：“这些个旧诗词讲究太多，什么格律呀，平仄押韵呀，不好掌握。我喜欢新诗。新诗更自由，更奔放，更适合年轻人。” 6park.com
“你会写几句吗？” 6park.com
“我那点墨水？” 袁慧轻声笑道，又不自觉地低下头：“但我一个朋友写得好。他临走时也送我一本，都是他自己写的。” 6park.com
黎明望着袁慧涩红的脸蛋，依稀感到一种山林中的木质清香，不禁砰然心动。他迟疑片刻，突然问：“朋友？是，什么性质的朋友？” 6park.com
“哦，没什么，一般的，很普通。这有关系吗？”袁慧随口而出。 6park.com
“没，没关系。”黎明略微慌乱，他试图重新掌握谈话的轨道：“只是忽然想到。旧的诗词格式旧，题材也旧，该表达的东西也都被前人写完了，就像放河灯，等‘流到了极远的下流去的时候’，‘不但河里冷落，岸上也冷落了起来’。”他顿了顿：“有谁来填补空缺呢？” 6park.com
袁慧楞了楞，转转眼珠说：“你倒提醒了我。我忘了还你借我的书呢。” 6park.com
“哦，”黎明说：“看完有什么感想？” 6park.com
“我只是普通看着玩，谈不上感想。”袁慧带点狡黠。 6park.com
“艺术源于生活。”黎明盯着袁慧。 6park.com
“但生活不等于艺术。” 袁慧咯咯笑：“黎部长，谁要把艺术当成生活，别人会把他当疯子。” 6park.com
“你不是热爱革命吗？革命的先行者通常就是疯子。”黎明故作郑重。 6park.com
“谁说的？”袁慧乘虚而入。 6park.com
“鲁迅，”
黎明得意了：“《狂人日记》。”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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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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