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对我妈感叹，我们家杰出的人物都去世太早，所以我们成长的时候就没有一个很好的Role Model，我们一生才需要吃很多的苦头来学习怎么做人。
首先堪称杰出的就是我的家爷，家爷的老家是在新繁，而今当前眼目下已经是大成都的一部分，但是在民国的时候，新繁人完全被视作乡巴佬，所以新繁的年轻人，一个很正常的出息途径就是到成都省来学生意。家爷学的生意是鞋匠，当时的鞋匠是鞋袜不分家，生意一般是前店后厂，具体的情形如何我从来没有见过，但是在我的想象中，大概如Sas鞋店的格局。家爷大清早起来就要在后面的厂房里做鞋子，织袜子，然后差不多9，10点的时分，就到前面的店里来卖鞋。卖鞋的时候，可以穿一身整齐挺括的长衫，配上时髦的分头，再加上一口拗口难懂的新繁话已经完全进化成了甜腻细软的成都话，家爷当年应该是捕获了不少豆蔻少女的芳心的。鞋店的老板颇为器重家爷，所谓器重就是比别的人干的活更多，挨的打骂也更多。所以家爷从学生意的第一天就发誓有一天要自己做老板，为此他省着每一块他可以省下的银元，但是以他做学徒的微薄薪水，那种积攒离自己做老板还是差得很远的，只是聊以自慰罢了。 6park.com
民国初的成都人普遍穿的是敞口布鞋，里面配的是手织布袜或者棉袜，没有沿海人的洋派，皮鞋也是很罕见的。然而有一天一个老陕客人（成都人称外乡人都称作老陕，想必是成都的外地人以陕西人居多，所以讲话叽里咕噜的外地人就一概被称作了老陕）给老板带来一双机制的洋袜，老板完全就被震惊了，那洋袜细密的做工，光滑的质感，完美的外形，和毛毛耸耸到处都是线头的手工制袜完全是两个不同时代的东西。那天晚上老板彻夜难眠，第二天就拿着老陕留下的纸广告，叫来他的儿子还有家爷，要他们拿着广告到上海去买一台织袜机回来。 6park.com
老板的儿子当时就炸了，在四川，成都省的人自然是威风八面，看哪里的人都鼻子中带着不屑，但是对十里洋场的大上海却有一种乡下人的怯懦。而且上海千里迢迢，怎么走都不知道，让他这个少掌柜去吃这个风餐露宿的苦未免太过分。老板耐心地说服着他，而且向他保证家爷的照顾可以让他觉得就像到龙泉驿去郊游那么舒服。而家爷就一声不响地反复看那个广告，我想应该不是只是看上面的美女画像那么简单。 6park.com
最后的结果还是少掌柜和家爷一起上了路，一脸茫然地出了东城就往重庆而去。民国时期从成都去上海最快的途径是先到重庆，然后从重庆下船一路就可以到上海了。至于到重庆怎么去，给我讲故事的长辈说是鸡公车，也就是北方人叫的板车，我很怀疑，因为以前的路重庆到成都五百多公里，而且多是山路，就是九十年代我去重庆找工作的时候都还要坐12个小时的火车。如果是用鸡公车一路推过去，这个罪受得就大了。但是考虑到当时成都的闭塞，“不与秦塞通人烟”，就暂时相信这个说法。 6park.com
出门在外的家爷社交能力得到了充分的展示。我没有见过家爷，所以无从亲见，但是从我爸的社交能力我可以遥想一下公瑾当年。我爸不多的长处之一，就是自来熟，不管是多么尴尬冷落的环境，只要他起意要和人搭讪，最后十有八九就会和人相谈甚欢，场面热烈如多年老友，最后还多半会互留地址，定下饭约，虽然从来没有见他去践约过。我想鞋店小伙计出身的家爷应该更会察颜观色，曲意奉承。所以从重庆到上海长途漫漫的轮船旅行，为家爷结交了很多有用的朋友，至少帮助他对完全一脸陌生的大上海有了很多了解。至于鞋店少掌柜，当然就呆在舒服的高等船舱里逍遥，在我恶揣近污的遐想中，说不定还会来上一盒福寿膏，所以当他们来到大上海的时候，少掌柜还是一脸茫然，而家爷已经成竹在胸。 6park.com
最早的机器制袜业在民国初就进入了上海，20年代当家爷着脚于上海的时候，已经有了成熟的产业链。如同今天的蓝翔，出售织袜机的工厂是包吃包住，包学会，包赚钱，只差代办托运。家爷一到上海，就潜心开始努力学习织袜机的使用技术，至于少掌柜，家爷却另有打算，每天带他逛大世界，开洋荤，让少掌柜觉得“此地乐，不思蜀矣”。所以当他们钱花得差不多，需要打道回府的时候，家爷已经是个织袜机专家，而少掌柜却只多了一些依红绮绿的本事。 6park.com
照我想法，织袜机只不过是一个专业版的缝纫机，难以想象需要多少的技术。但是显然在真实的情况中，并非如此。家爷和少掌柜回到成都来的时候，家爷就向老板请辞。因为家爷发现用他自己的积蓄，不多不少，可以买一个小号的迷你版的织袜机，有了这个，他就完全可以起步做他自己的小老板了。而那个老板耗巨资购进的完全版织袜机，则完全成了聋子的耳朵-摆设，因为同样去外地进修的少掌柜一问三不知，说得出口的只是上海的繁华。老板只好干瞪眼，因为显然不可能再拿出那么大的一笔钱再去一次上海。 6park.com
于是家爷拿着成都第一台洋袜织袜机开始在染房街做起了自己的生意，洋袜的时髦高质几乎是让他的生意一夜风靡成都。而且家爷的上海之行，让他带会的不止是一台机器，还有时尚的观念，那就是做生意要在繁华闹市。这个想法在现在看来简直是一钱不值，但是在当时却是一个重大的观念突破，因为成都传统的技术行业都习惯于成市成群，所以成都的街道名字都叫“骡马市”“染坊街”“暑袜街”等等，就是传统技术行业聚居处。而家爷却第一个把鞋店开到了繁华热闹的春熙路。我小的时候，曾经是家爷的鞋店还在春熙路上，就在孙中山雕像的斜对面。天下熙熙的春熙路上时髦的小姐太太在逛街之余，把家爷的洋袜带到了成都的每个公馆会所，大街小巷，所以家爷想不发财也难。家爷的时尚观念还在于大规模地引进了皮鞋，很快地就成为了成都新派人物的最爱，这个观念的新颖之处在于以前成都的鞋袜业都是销售自己生产的东西，而皮鞋却因为技术的相对复杂，需要专门的工厂，销售皮鞋就好像以前的寄售，现在的代理，是一个比较革命性的想法。 6park.com
生意之外，家爷的思想也颇为开放，除了大伯以外，我家伯叔辈的男丁都有大学文化，虽然我爸是大学肄业，这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这在那个时代是件不容易的事情。而我的二伯，就好像《雷雨》中的人物，自己在川大读书就加入了地下党，后来更是骇世惊俗地娶了发展自己入党的老师做妻子。这种思想上无所禁忌，我觉得和我家爷的影响有很大关系。 6park.com
发了财的家爷却传统思想开始作祟。很奇怪一个人怎么可以在年轻的时候思想开放，但是功成名就后就开始保守。 6park.com
家爷的传统思想有两条，一是买田买地，因为从新繁乡下出来的他，觉得这个世界上最稳当的行业还是做地主，买了田地就要有人管理，所以就让当时唯一成年的大伯回到了乡下，为此我大伯的身份后来成了破落地主和农民，怨恨了我家爷一生。 6park.com
二是要娶小，家爷的原配是新繁乡下订的娃娃亲，年纪比我家爷还大，但是当时的观念是“女大三，抱金砖”，而且家爷是确实发了财的，所以无从抱怨。我们家长辈对她的称呼叫“大奶奶”，大奶奶是非常能生的，据说她生过的孩子在十个以上，以至于生到子宫脱垂，那时候人命贱，小孩很多活不到成年，但是就是她生的成年的，都有三个伯伯，四个姑妈。解放以后成了一夫一妻制，要求家爷选一个老婆离婚，家爷离了大奶奶，理由是没有感情，但是十数个孩子的妊产似乎不能认同这一说法。但是大奶奶的能生只能堵“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口，却抑制不住家爷骚动的心，家爷终于还是勾搭上了我奶奶。 6park.com
我的祖祖，也就是我奶奶的妈妈，是一个人瑞。她活了99岁，我的姨奶奶曾经感叹，如果她赶上现在的好生活，活一百岁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说这个话的时候我的姨奶奶也98岁了，但是她觉得她身体远不如祖祖，活这么大年纪是侥天之幸。祖祖的长寿应该和她的随遇而安以及热爱劳动的性格有关。我十来岁的时候，祖祖已经八十多了，还要主动要求下地干活，照顾她的是我们叫的“巴佬叔叔”，怕她摔倒，就把她锁在农家大院里，每每还要撬锁越狱去干活。勤劳如此，所以当年她寡妇失业，一个人带着两个女儿，靠自己在成都做针线就能养活自己。据说我的奶奶是绝色，小家碧玉，没有深闺可藏，一来二去，就被家爷看上了。小时候，不知道是谁总在我耳边念叨的一个成都民谣：“张相公，骑白马，一骑骑到丈人家。。。吃闲酒，说闲话，风吹草帘看见了她，粉白的脸，糯米的牙，头上的红绳紧紧扎。。。罢罢罢，回家卖田卖地娶了她”，我总觉得这就是家爷看见奶奶的写真。 6park.com
大奶奶对家爷娶小无可奈何，暗中作祟却是难免，奶奶进门后年纪很轻，所以连举数男，但是都莫名其妙地死了，生我爸的时候，家爷就加了特别的小心，照顾无微不至，平时就算短时间出街一会，也要带上，这是前面的伯父和后面的叔叔都没有的待遇，所以我爸是我家唯一的少爷，养成他敏感脆弱的少爷脾气，后来也传到了我身上。 6park.com
但是家门之争不是打倒家爷的最后因素，解放才是。解放军进城，带来了很多家爷不能理解的东西，但是家爷是个识时务的人，很会分辨风头，所以很快就认识到“工商资本家兼地主”在新社会不是一个褒义的名词。新繁的田地因为大伯的经营不善，已经亏得所剩无几了，但是春熙路上招牌响亮的鞋店无可抵赖，家爷就识相地进行了公私合营。不仅于此，他在春熙路和东大街路口上买的一个三进两开的大宅子，也邀请广大劳动人民一起入住。我小时候常常惊讶为什么我家住在院子里最敞亮而且带花园的正房，而别人却住在阴暗的厢房里，后来才知道原来慈爱友善的邻居们其实都是鸠占鹊巢。我哥上大学的时候，他的一个同学是成都有名的“赖汤圆”的子孙，曾几何时，他站在春熙路口，大手一挥，指着“赖汤圆”说，看，那以前都是我们家的。我哥憋了半天，就说那有什么，“春南商店”都是我们家的。就是因为八十年代成都最时髦的高层百货商店“春南商店”就是在我们家原址上修建的。红红火火的新中国的崭新的基业下面，却有着多少旧人的悲伤。 6park.com
公私合营的鞋店慢慢就变成了国营鞋店，据说家爷经常郁闷地坐在鞋店对面的药房门口，看着国营鞋店的店员懒心懒肠地招呼着顾客，大概是回忆他当年长衫挺括，言笑焉焉的风光。一九六三年，家爷就溘然长逝，一年以后，我父母才结婚，所以我们兄弟都没有见过他。就是我的长辈们，也说不清家爷到底是怎么死的，有说是饥荒，有说是病，但是在我心中，面对一个委屈求全仍然无法理解的世界，有死而已是我们家里人骨子中的最后耿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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