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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个神经病患者说脱口秀
送交者: 一次搞大[♂☆★★腚能搞大★★☆♂] 于 2020-01-02 6:29 已读 367 次 3 赞  

一次搞大的个人频道

周六下午五点,蔡师傅送完当天最后一单外卖,在手机上点了停止接单,骑车前往位于成都建设路附近的一家酒吧。每周六晚,蔡师傅不接单不送货,摇身一变成为一个脱口秀演员。他在台上讲段子,黄色的工作服有时会透过领口露出一截来。

这场开放麦是“过载”俱乐部2019年的开箱演出。俱乐部位于成都东二环一个矗立着巨大高架的路边。现场摆放着三四十张椅子,舞台被惨白的灯光打着,一支麦克风孤零零竖在那,一副绝不讨好观众的样子。前三位演员状态不佳,现场冷得可怕。

蔡师傅排在第四个。他一副提不起劲的样子,银灰色长发随意扎在脑后,一两缕披散下来,他伸手一捋,懒懒道:“其实,我是一个骑士,你们都知道骑士代表着什么地位吧。比如在英国,就代表是贵族,女王亲自授予的。”

观众发出嘘声。女观众们则有轻微的躁动。蔡师傅高鼻深目,长发披肩,瘦削忧郁,有别于俱乐部其他五大三粗的脱口秀演员,常引得女观众们脸红惊叫。

“我呢,也是一个骑士。美团授予的。”台下一阵稀碎笑声,现场开始回暖。

蔡师傅接着说:“是的,我是个美团骑士,送外卖的。为什么干这行呢?前几年不是流行大众创业嘛。我也下海了,也创业,做电商,做自媒体,刚开始一个月能有一万,后来到两万。一年时间啊,真是越欠越多。”

观众大笑,将吸管从嘴中吐出,带着咬痕的吸管在杯中乱晃。

“经常听到有人说送外卖这行很心酸,被人瞧不起。我送外卖之后,倒是经历了一些温暖的场景。我经常去送餐的那个小区,物业管理很严。一次我没带身份证被拦下,我很生气,质问保安,‘你看我穿了外卖服才拦我,那些进去发传单贴小广告的你们从来不拦!’保安说,‘我不是针对你啊,这是公司制度,被监控拍到我会被罚款的。’我见他语气缓和,也表示理解。”

“第二次去这个小区送餐,还是这个保安,查完我身份证后,他好心劝道,‘你们最好把身份证复印件塑封一下,就带复印件就行了,外省人身份证掉了不好办。’自家大哥般的关心。”

蔡师傅往前移动一两步,“我正感动。保安大哥上前一步,低声道,‘如果身份证掉了,要办证可以找我,我的号码是138……’”

他模仿中学门口卖黄色光碟的小贩“同学,欧美、日本动作片了解下?”的语气,台下再次笑作一团。刚才一脸冷漠的观众此刻面带柔情。

连着几个段子都响了,场子热了。

前三位冷场的演员中,其中一个就是我。我内心不爽,但更多是疑惑:“妈的,蔡师傅啥时候变这么好笑了?”


作者图 | 蔡师傅在脱口秀现场


我第一次见到蔡师傅,是在一个脱口秀爱好者建立的微信群。

他是为数不多用自拍做头像的人之一。我点开看大头像,此人有星相。那时他的群昵称叫“JC”—英文名Joe和中文姓Cai的首字母缩写。群里还有一个妹子叫“Jc的粉丝”,我很惊奇,粉丝和偶像在同一个群里,简直是行业乱象。我记住了JC。

这个群举办的第一次线下脱口秀活动上,我第一次上台讲段子,就调侃了蔡师傅。

“今天的演员中好像有个叫Jc的人气挺高,我刚坐在台下一直在想,Jc是什么意思。后来看到他的表演,以及跟台下女朋友的互动,那副春情荡漾的样子,我想问你,Jc,就是叫春的意思嘛?”

段子效果不错,蔡师傅笑得也很开心。蔡师傅讲了什么,我完全记不得了,只记得不好笑。我下台后,我俩加了微信,他提前走了,我看完整场演出,对成都的喜剧市场感到绝望。

之后脱口秀演出停滞了一年多时间,直到一个新的俱乐部重新支起摊子张罗这事,我才又重新见到蔡师傅。那时他还没开始送外卖,但是已经在熟悉附近送餐路线了。

蔡师傅的段子一度很不好笑。观众坐在台下,全程升旗仪式般严肃。演出完,他直接退出了演员群,有人问:“他怎么了?”没人回应。不知道他是气观众,还是气自己。

脱口秀段子多取材于现实生活,用段子消解真实生活中的种种不如意,往往能取得好的舞台效果。蔡师傅姿态高,他从前不讲送外卖的段子,最引以为傲的是他十岁那年离家出走的事。

蔡师傅来自广西北海,很适合地域黑的地方。十岁那年,他看厌故乡千篇一律的街道,认为广州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一心要去看看。他往广东方向骑行了20公里,怀里还揣着一条狗。这是在模仿塔罗牌上的愚人,蔡师傅当时很喜欢这个人物,一副不管不顾昂首往前走的模样,脚边还有一只狗忠诚的跟着。

这是蔡师傅人生中首个具有仪式感的事件。刚开始认识世界,蔡师傅最常思考的一个问题竟是:我凭什么这么幸福?他的小脑袋无法适应家庭和睦带来的这份圆满,也不愿接受毫无冲突的生活,索性选择逃离。

“我要强调一下,在本次离家出走中,没有任何小动物受到伤害。”蔡师傅通常会补充一句。

离家出走一般会在意识到没钱时被终止。从资金链到自行车链都断掉的蔡师傅,推着车灰溜溜地回到了家中。

蔡师傅心里一直装着对于远方的幻想。高中时期,正值美国对伊拉克的战争,他在电视屏幕上看到,记者们跟着士兵从运输机中走出,士兵手中扛着机枪火炮,记者手中扛着话筒摄像机。报道现场同演播室相比有信号延迟,主持人在呼唤记者姓名后,常会陷入漫长停顿。这几秒钟的沉默似乎包含了人生的瞬息万变, 蔡师傅暗下决心,自己也要成为一名战地记者。

2003年,蔡师傅发挥超常,考上了武汉大学的新闻专业,朝理想大大迈进了一步。大学的专业课老师认为蔡师傅是做新闻的好苗子,劝他利用假期多去各个媒体机构见习。

大二暑假尾声,蔡师傅准备跟一个师兄秘密去阿富汗。师兄有熟人在那边办公司,他们以劳务派遣的方式拿到了签证。他激动万分,还买了一条万宝路,他听说这烟在那边通关好使。

出发那天在上海机场,师兄父母风急火燎地赶来,师兄妈妈大闹机场,对安检人员说:“你们敢放他们走我就一把火把机场烧了!”师兄爸在一旁低声提醒:“打火机刚进来的时候就被收了。”

争执引发不少人围观,师兄见妈妈情绪激动,终究还是狠不下这个心,决定放弃。师兄妈也劝蔡师傅:“现在这些年轻人太自私了,完全不考虑自己父母!阿富汗是什么地方,你们想装在盒子里被寄回来吗?”蔡师傅猛拍大腿:“我就说该只买单程票的!”

国外去不了还有国内。蔡师傅也跑过一些突发现场,山西、河北的一些小型矿难、帮菜场拆迁的菜农打官司……后来,他再没回过学校,成了武大的肄业生。

我问他:“这么好的大学,怎么就不读了呢?”

蔡师傅掐灭手中的烟,不愿多提。只说:“我身边所有做社会新闻的,都去写《超级女声》了。”

那两年国内大学生刚开始流行起间隔年,即中途休学,不工作到处游历一段时间再回到校园。 身边不少朋友去西藏朝圣,洗涤心灵,弄脏衣裤。蔡师傅也从了这个势,类似于上世纪美国“垮掉的一代”,他们把这叫做“自我放逐”。


蔡师傅回到家乡北海,当地正在打造文化产业街。在朋友介绍下,他成了餐饮酒吧的文化代理。因为模样讨喜,话术了得,成了酒吧街的人气小生,到处串场主持活动,偶有尔上台唱两句。他有自己专门的办公室,白天偶尔象征性坐坐班,保温杯上插一把小雨伞。

那年十月的一天晚上,他跟几个老板喝酒。席间一个酒量豪爽的成都姑娘是第一次见,长得小家碧玉,喝起酒来却有大杀四方的气质。几个北海爷们都争着给女孩献殷勤,女孩的眼神却只在看向蔡师傅的时候有所区别。她当着众人面给蔡师傅说:“有没有人说你长得像周渝民哦?”

蔡师傅咬着酒杯,强装镇定:“没有啊。”一边转过头,将更像周渝民的那半张脸对着她。

临海潮湿,容易滋生湿疹和恋情,蔡师傅跟成都女孩很快走到了一起。成都女生精致美丽中又夹带三分泼辣的感觉,就像鸳鸯火锅的白汤不小心滴进了两滴红油般,他觉得别有滋味。

女孩酒量很好,蔡师傅喝不过她,有时躲进厕所吐到天亮,脸上枕出马桶圈别致的形状。他们同时面试了一家广告公司,双双被录取,将恋爱维度从酒吧拓展到了职场。实习期间工作轻松,二人下班后在夜场释放青春。

有天晚上蔡师傅正跟成都女孩喝着酒,另一家酒吧的老板过来拉走蔡师傅,说他那边的主唱今晚来不了,叫蔡师傅帮忙上去顶一会。

蔡师傅上台唱了不到一个小时,成都女孩摇摇晃晃地走进来,上台抢走话筒,大声道:“老蔡,我们回去做爱吧。”

蔡师傅愣了两秒,二话不说陪她走了出去,台上乐队则在原地愣了更长时间。

那晚他们俩情绪到位,将出租屋本就年久失修的床板,往报废时限那一头再使劲推了推。

那是蔡师傅人生最放浪形骸的三个月,他整个人活在一种被荷尔蒙腌制的状态之中。每当想到往后漫长的人生很可能不会再有这样的感觉了,蔡师傅就泄气不已,不愿意去到未来。

但是未来终究会来,现实必须得正面面对,哪怕你侧脸更像周渝民。

开年不久,女孩说:“我春节回成都,就不来北海了。父母要我回去,该收心工作了。”

察觉女孩并不是很留恋,蔡师傅也没有挽留。似乎只有戛然而止,才配得上过去三个月的过度纵情。女孩飞回成都,蔡师傅游回北海,二人甚至没有提到分手两个字,就各自退出了对方的人生轨迹。

蔡师傅保留了最后一点浪漫,想问女生:“如果我追来成都,我们会不会还继续在一起?”没问出口。

过年前几天,他翻玩手机,出于好奇,查看了北海到成都的距离:一千四百公里。他对这个数字并没有具体概念,但手机上无意弹出的机票价格引起了他的注意:大年初二这天,北海飞往成都,全年最低价。

他告诉自己:“我只是不想在家里面过年而已。”随后买了北海到成都的机票。抵达后,女孩来机场接机,两人酷劲十足,都没有再提关于感情的事,仿佛那段被阳光和沙滩见证过的激情,绝对不可以受到阴冷潮湿的四川盆地半点拖累似的。

吃完饭后两人告别,蔡师傅目送女孩上车。他一个人在成都玩了几天,从玉林到九眼桥,成都的闲适吸引了他。他想:“干脆找个工作,多待一段时间算了。”

他这一待,就在成都待了十年。

几乎每一场脱口秀的演出上,蔡师傅都会这样介绍自己:“我老家在广西北海,我是被一姑娘骗来成都的。”


接下来的五年,起初蔡师傅在一家广告公司做文案策划,他把这段经历也写成了段子。

“你们知道成都广告圈的规矩吗?要想从甲方手上拿到钱,必须走完一条龙服务。光请吃饭唱歌不行,完了还要去按摩,做最神秘的消费。我在这行做的最后一个单子,那晚甲方爸爸兴致高。他进去之后,我假装就在他隔壁,其实我身上没钱,早早溜了出去。他在里面翻云覆雨,出来之后,看到我站在门口抽烟,第一句话,‘唷,小伙子,你这么快就出来了,身体不行哦!’ 我赔笑道,‘是、是。’然后把这笔消费记录发给了他老婆。”

蔡师傅在台上讲到这,会扶着腰,装作一脸遗憾的样子,可能是真的身体不行。

受不了广告圈甲方的处事规则,很快,他告别了这个行业。

这期间,蔡师傅曾有过一段近两年的恋情,女孩工作稳定,还有房。年近三十,她向男友试探结婚意向。蔡师傅第一次感受到婚姻和家庭的责任感海啸般矗立在自己面前,他思考一阵,决定放弃。

分手那晚,两人吵了一架,蔡师傅扮演了女方角色,利落地收拾好衣服,拖着两大箱行李夺门而出。快出单元楼时,想起自己无处可去,在单元楼的门厅沙发坐了一晚,又赶在第二天女孩出门时间之前离去。

他不确定自己能否担起婚姻的责任。担子太重,压出高低肩人就不美了。

蔡师傅把精力转移到工作上,开始跟人做电商,卖运动鞋。之前身在广告行业,他积累了不少策划和营销经验,在电商领域,蔡师傅如鱼得水。半年后,他晋升为团队负责人,最多时管理着21个员工。

一家知名电商品牌运营部派人来和蔡师傅谈合作,认为在成都,电商的线上业务做到两个亿轻而易举。公司决定在电商平台上放两千万的货,蔡师傅第一次有了手握重兵的感觉。

一次他查看出货记录时,发现公司经常将货卖给一家批发商,那家批发商又在其他市场做着实体和线上零售。蔡师傅去跟上司反映:“这不是自家提供弹药打自己吗?”

老板表示:“我们也得消耗库存是吧。你做好自己的事就是了。”

回去之后,手下的人围上来:“蔡哥,你好敢讲哦。”他们赞赏蔡师傅冒犯上司的态度,不知道的是,那时候蔡师傅已心生退意。

事业正处于上升期,再这么干下去,晋升之路很明朗,蔡师傅骨子里最惧怕的一帆风顺又要出现了。

事实上,蔡师傅的生活一直在不断转场,外界的作用力很小,他选择做什么多是从心。多数人希望一路上好的大学,找到稳定的工作,恋爱、结婚、生子,按部班走向归途。蔡师傅拒绝稳定,中断学业去间隔年、一份工作做久了就害怕陷入一成不变。

我们常聚的酒吧的桌子上,有个装着各种棋牌桌游的盒子。我找到塔罗牌中的愚人,果然如蔡师傅所说,上面是一个骄傲的昂着头走路的人,面前就是悬崖,脚边的狗在拼命提醒主人看路。我上网查看愚人的含义,愚人并没有编号,是所有塔罗牌的开始,亦是所有塔罗牌的结束,代表着无限可能。 


2013年底,微信公众号逐渐成为主流,蔡师傅关注了一个叫“罗辑思维”的知识频道。创始人罗振宇提出“霸王餐”的玩法,如果各社群会员能动员当地餐馆免费请他吃一顿饭,他就会去那座城市同会员亲切交流。

成都的会员们最终说服了东城根街附近的一家芭夯兔提供这顿免费午餐。2014年春节后不久举行活动,社群一共来了200多人,罗振宇也兑现承诺来到成都。

蔡师傅形容罗振宇脸盘子大,在饭店的舞台上显得格外油光,像放了盏反光镜在那。他在台上讲了四十来分钟,用最新奇酷炫的概念为听众们勾勒出了一副全民创业的大好蓝图。下台之后他挨个向会员们敬酒,蔡师傅拉过他说道:“你还欠我顿饭。”

罗胖睁大眼睛说:“有这事?”

蔡师傅说:“当时在微博上私信过你,你说要请最早成为你会员的那帮人吃饭。”

罗振宇拉住蔡师傅的手上下晃荡:“是是是,衣食父母啊!”

蔡师傅介绍自己是新闻学出身,擅长做推广写文案,说:“我也想做社群,做自媒体。”

罗振宇大加赞赏:“出来做,一定要出来做!”

饭局最后,人们带着备受鼓舞的决心满意离开。蔡师傅跟社群里大多数人再无联系。

蔡师傅曾在脱口秀表演中这样总结他的创业冲动:

“那家芭夯兔不久之后就倒闭了。我不清楚那200号人中有多少自己出来干了,有多少人活了下来,又有多少人在创业中死掉。我唯一清楚的是,那家店是被我们活生生吃垮的。罗胖更过分,他空腹来的成都。”

蔡师傅辞职创业,遵循罗胖建议,同一个网站的知名宠物版版主合作,做猫社群,研究猫的领养和养护。

2014年,蔡师傅开始接触到脱口秀。创业不易,看脱口秀解压。后来,他发现好的脱口秀演员都具有深刻的批判精神,都在表达自己的鲜明立场,正契合当年他未遂的新闻抱负。

他最喜欢的脱口秀演员是香港的黄子华,粤语里面管脱口秀叫“栋笃笑”,黄子华是这个领域的第一号人物。他十几岁时,和同学一起偷船出海,被捕后被判了两年刑。

黄子华在台上讲起这段经历时,会自嘲道:“我比周润发更有资格演《监狱风云》呐!”蔡师傅内心翻滚:“这可真是比我当年离家出走酷多了!”

蔡师傅和人合伙录制一些短视频,以脱口秀的形式介绍做猫舍的日常。那阵子几大视频网站对原创视频的扶持力度很大,每月还能拿到补贴。

他们录的视频没什么人看,偶尔屏幕上闪过花花绿绿的东西,蔡师傅满心欢喜,以为有人刷弹幕,定睛细看,是身后跳来跳去的猫。效果最好的时候,视频端一个月也只能帮他增加十几瓶的销量,大部分销量还是靠线下在附近小区推广。

2017年,快手、抖音等媒介开始大火,几大网站流量分割完毕,停止了对短视频的补贴。猫社群电商常常一个季度也回不了款,蔡师傅入不敷出,开始只能吃猫砂度日。

7月的一天,他在手机上下载了一个网贷app,试着借出第一个1000块。经过简单审核认证之后,平台马上就打了800块。他没想到这么容易,几天后,谨慎地还了这笔借款。

两周之后,蔡师傅又下载了另外两个app,再次轻松借出了钱。这次还得没那么容易,蔡师傅步入了网贷的常见循环:拆东墙补西墙,用下一个平台的钱,还上一笔贷款。前后四个月时间,蔡师傅借过款的网贷平台高达49个。

我曾收过他的群发短信:“我是蔡师傅,如果收到催我款的电话,就说不认识我。”

当时,我并未存下蔡师傅的电话号码。看到短信,我第一个反应是:我是不认识你啊,你谁?

借贷人都有自欺欺人的心理,刻意忽视越滚越大的雪球。直到网贷遭到严控,无法再循环借款,蔡师傅合计欠款数目,算上利息,一共46万。他合上手机,彻底懵掉。

他像一只不断下潜的深海鱼,压力越来越大。12月的一天,蔡师傅下楼时,经过一楼楼梯间转角,那里有一户人家正在装修,堆砌了一个沙坡。蔡师傅晕晕乎乎,突然心生一念:“人脑袋着地,是不是很容易死?”

他呆呆望着楼下,纵身从六层台阶一跃而下,脑袋向下撞向那个沙坡。

“我确定了一件事。”蔡师傅后来对我说:“脑袋着地的确很容易致死。”

他形容那一下的感觉是,四肢电闪雷鸣般的麻痹。一时间,整个人蜷在地上,像一团破布。缓了好一会,蔡师傅才站起来。可能是高度造成的冲击不够,也可能是着地角度问题,他逃过一劫。

第二天,蔡师傅去医院精神科检查,做完脑电图和一系列心理测试,被医生确诊为抑郁及焦虑。

11月严打之后,不少网贷平台因为违规,债主爆雷就直接爆掉十八个。剩下被摘牌的、债权不明的,请了律师朋友帮忙协商,大多数都免去了利息,只用还本金,算下来就只有15、6万了,依然不是个小数目。

2017年底,蔡师傅开始送外卖还债。他的配送区域位于成都双流,离机场不过五六公里。由于距离太近,飞机在头顶遮天蔽日,投下的影子比蔡师傅人生阴影面积还大。有时他领完任务从店家出发,伴随着飞机起飞的巨大轰鸣声,像是英雄出场的背景音。


作者图 | 蔡师傅在路上

我告诉蔡师傅:“又欠债又得抑郁症,你距离成为一个伟大的喜剧演员,只差幽默感了。为什么不拿抑郁症写写段子呢,正常人不方便说这个事,但你可以呀。”

蔡师傅说:“抑郁症可不好笑。写过一条,真事。有次我去医院拿药,排我前面那人也是看抑郁症的,我看到他病历卡,好几个人名,都是一个姓。我才反应过来,抑郁症有家族遗传,这是一家子病人了。命运待人就是这样不公,有人看病竟然可以拿团购价。”

“是不太好笑。”我说。

“是吧。”蔡师傅点头。

 

蔡师傅开始送外卖时,俱乐部的演出也逐渐稳定下来。2017年,《吐槽大会》热播,脱口秀引发全民关注,很多新人试图上台表演。

蔡师傅性格散漫,对待脱口秀却坚持自己的态度。一次在网咖表演,他听到几个组织者在台上讲了不少抄来的网络段子,活动结束后直接退出了演员群。

那段时间,他刚开始送外卖还债,忙得面相凶恶,也无暇顾及演出。

因为动力强大,蔡师傅送单异常凶狠。第一周就送了超过200单,第二周开始,后台调高优先级,蔡师傅接到更多单子,曾一天换超过四次电瓶,在周评比中获得钻石骑士称号。连续两个月,蔡师傅收入过万,成为了同行眼中“别人家的外卖小哥”。

外卖这一行卧虎藏龙。当时他们外卖圈子有个排行榜,成都有一位单王,媒体都报道过,每天骑烧油的机车,送超过一百单。蔡师傅一天送50单,已经是钻石骑士,这位骑士送单数超过100,应该可以直接睡公主。

这位单王曾是一家互联网公司的创始人,后来公司倒闭,欠了200多万。送外卖还债杯水车薪,重要的是让自己每天劳累,忘记债务忧愁。

除了辛苦、被嘲笑,蔡师傅还经历了意料之外的事件。他到一小区送餐,刚进大门,看到墙边围了一大群人,透过人群缝隙,他看见地上躺了个人,身边一地鲜血。

蔡师傅送餐出来,一辆黑色殡仪车驶进小区。他听到围观的人议论:“听说之前欠了一屁股债,前段时间下重金赌球,指望扳回一点,结果赔了更多。”其他人说:“欠钱也不至于跳楼啊。”

蔡师傅心中一凛,别过头去,不敢再多看地上那个人一眼。他们相同处境,地上的人示范的这种摆脱方式,他也不是没有想过,现在面前有人做到了,这份示范让他恐惧。蔡师傅快步离开了现场。

外卖经历也有愉快的时候。蔡师傅模样姣好,又是长头发,取下头盔时头发甩甩,常让接货的女性顾客丧失仪态。有几次,他收到女顾客额外的红包打赏,有时对方甚至会追出来递上饮料,蔡师傅一边说不要一边拧开瓶盖。听商家说有人在留言区评论:“我还要上次那位长得像周渝民的小哥送餐,不然就差评。”

商家问蔡师傅:“是不是说的你?”

蔡师傅说:“哪里哪里。”然后习惯性别过脸,把更像周渝民的那半边对着他。


2018年初,俱乐部方老板需要人帮忙运营,又找到许久不在演出上露面的蔡师傅。在成都脱口秀圈子,方老板是为数不多坚持原创、提倡西方喜剧吐槽精神的人。蔡师傅跟他臭味相投,再加上的确放不下对单口喜剧的热爱,还是决定过来帮忙。

脱口秀演出没有收入,为了兼顾演出运营,蔡师傅开始做兼职骑手。少了平台约束,蔡师傅性格中的散漫又上来了,演出上对接演员、联系场地也很忙碌,有时一天只能象征性送几单外卖。

体力上的消耗减轻之后,抑郁跟焦虑会偶尔发作。有一次演出海报出晚了,方老板在群里催了下,蔡师傅又退了群。

那个周末,他把自己关在卧室里,窗帘拉得严实,两天几乎全是躺尸状态,只有五六只猫不时在身边逡巡。

抑郁症发作时,眼前的世界会以更大画幅呈现,蔡师傅没有办法睁眼,因为眼睛装着费力。躺到第三天,实在饿得不行了,手机余额显示还剩几块钱。蔡师傅强打精神打开美团接单,跑了半天挣了个百八十块,解决了当天的伙食。

开春之后,蔡师傅重新上台演出,段子内容还是之前那些:广西传销地域黑、跟姑娘在北海海边纵情风月以及创业失败的经历,台下观众的反应依旧不瘟不火。蔡师傅觉得百无聊赖,对方老板说:“我好像的确不适合在台上,我再帮你做一段时间运营,看看有不有新的人来。”

那天回去,他又跑了几单,晚上十一点半,成都下起大雨,他接到个单子,去一家网吧送宵夜。刚骑出一公里,电瓶车坏了,他不想被扣钱,把电瓶车放路边,扫了辆共享单车赶剩下的两公里。

雨太大,蔡师傅在网吧门口脱下雨衣,整个人都在往下淌水。客人专注打游戏,只抬头看了蔡师傅一眼,全然不顾他淋成啥样,冷冷道:“怎么这么慢。”

那人典型的废柴青年模样,蔡师傅看看手机,还有五分钟时间才到,顿时有点起火。还好身上够湿,火也没有燃起来。回去之后蔡师傅把这晚的经历写成了段子,末尾加了一句:“都是生活中的loser,谁瞧不起谁呢。出去的时候,我走到前台给网管说,38号机那位,好像是个通缉犯。”

他第一次想到送外卖那么多奇葩事,或许可以写成段子。

在重温了黄子华几个专场后,蔡师傅发现他效果最炸的演出,都是在讲自己的血泪奋斗史。1992年,黄子华写了一个剧本,制片公司定了他来主演,临开拍又将主角换成了颜值更高的黎明,黄子华沦为配角。他的段子很多都是 吐槽自己因为相貌平平,在娱乐圈始终只能做龙套的小人物故事。

蔡师傅一直放不下身段,不愿意在台上直面生活的惨淡。重温黄子华后,又想到说不定讲的是最后几场,让观众知道自己是送外卖的又何妨。

他开始把外卖经历编成段子:

“你们可能都想不到,我送餐碰到过好几次,穿着bra就出来取餐的女顾客。身材非常之差,我看着她们肚子上的赘肉,大概能猜出这单送的是啥。有一次还是那位女顾客,我上楼之前好心的把饭盒里的油倒了些出来。然后就接到了投诉,她说你们这个外卖员,喜欢揩油啊!”

“有一次送餐路上,接到顾客电话,女生的声音,问我是不是外卖员,我心想废话,不然你从哪找到我电话的,电线杆子上吗?女生又说,我看地图上,你怎么离我越来越远啊?声音还有点委屈。我一下慌了,我前女友分手也是这样说的,你好像离我越来越远了。”

 

开始讲外卖段子之后,蔡师傅的反响一下就起来了。

喜剧的核心不是悲剧,但喜剧观众好像很喜欢看别人的悲剧。方老板在台下看着蔡师傅有起色,常露出慈父般的笑容。

2018年5月中旬,俱乐部请了上海一位知名演员过来办专场,方老板动了私心,决定让蔡师傅作为开场演员。那是蔡师傅第一次上商演,讲的都是平时磨得比较好的一些段子,其中那些外卖经历讲出来更是炸场。

下场后,方老板说:“老蔡,你刚在台上有那么一下容光焕发的,我都没见过的表情。你是不是找着感觉了?”

蔡师傅嘴硬:“有吗?我觉得一般般喃。”

蔡师傅的演出越来越顺利,上海头部公司组织脱口秀冬令营,蔡师傅作为成都地区代表去参加训练。每天训练之后,公司会拉全员到市中心俱乐部演出。上海有着全国最挑剔的观众,第一天表演完,蔡师傅再难装深沉,在群里面又是传照片又是发信息:“哥们今晚炸场了!”

我呛他:“下次上台不要再捆炸药在身上了。”


作者图 | 蔡师傅讲段子渐入佳境

脱口秀对于成都是新东西,俱乐部做出起色后,有自媒体来报道过。但他们不清楚这拨搞脱口秀的人究竟是为了什么,绝大多数时候不好笑,所有时候都不挣钱。

这晚,蔡师傅、方老板和我在酒吧外场卡座喝酒,蔡师傅烟一根接一根抽,我一只手拿啤酒,另一只手用来扇飘来的二手烟。

方老板问:“蔡师傅,我有个直击灵魂的问题,不知会不会冒犯?”

蔡师傅说:“你瞄准我灵魂的时候,麻烦先告诉我它在哪。”

方老板继续道:“你怎么看待你现在,三十四岁了,没车没房没老婆,一事无成的状态?”

蔡师傅把烟使劲在烟灰缸里面按了按:“怪我咯。我们80后那一代,上大学时刚流行起gap year,我身边不少人去西藏朝圣,洗涤心灵,要自我放逐。我也跟着自我放逐,酷了几年。我来到成都,互联网浪潮又来了,我也跟着创业,身边朋友有融资几大百万的,一下成人生赢家了,我一直在温饱线挣扎着。突然来到三十岁了,啥都没搞清楚呢,房子啊车子啊婚姻啊,一下端到你面前。我站在台上讲那些自以为很骄傲的东西,台下的小朋友没有一点反应。”

“我一事无成,我偶尔也慌,理解不好时代这个东西。我们那时,所有人都玩热血传奇,多牛逼的网游,现在看呢,原始人的东西了。时代不带我玩,我能怎么样。反正每天都挺忙的,我不想这些事呗。”

我问他,脱口秀对于他意味着什么。蔡师傅往椅背一躺:

“如果我没办法面对自己的一事无成,就不可能把它们编成段子讲出来。脱口秀是个宣泄的出口,有点破罐破摔的意思。既然自己loser的一面可以逗人笑,就把这一面展示出来呗。这不也是一种自我放逐吗?生活这么操蛋,我没有一点办法,开它玩笑总可以吧。”

“讲脱口秀一年多,你最难忘的场景是什么?”我模仿倪萍。 

我以为他会说某次跟台下妖艳女观众的互动,结果不是,而是2018年6月底的一个早晨场景,前一个月,他第一次登上商演舞台,找到了表演的感觉。

那天再早一点,蔡师傅头盔上别着gopro,记录了他从成都双流到东二环俱乐部酒吧的骑行全程,取名“穿过大半个成都去笑你”。 

旁白是他一向语气敷衍的吐槽,配上品味很差的音乐,让武汉大学庆幸错过这个学生的那种视频作品。途经八益家具城的时候,蔡师傅旁白道:“这是成都最傻逼的建筑,一面长得像天安门,一面像白宫。” 

视频最后一个镜头是当晚演出现场,主咖是北京演员周奇墨。蔡师傅在这段视频下配文:“每周六,都骑车跑三十公里去脱口秀,有时冷场而归,有时候见到大神。”这是他说的那位大神。 

我才反应过来为何蔡师傅会如此煞有介事,为了这次见面,他铺垫了一路,还有一段画外音,跟其他演员闲聊时说:“我今晚不会上啊。”多少有点失望。 

演出结束,演员们一起喝大酒到凌晨四点,蔡师傅骑行一个半小时回家。从市中心到城郊,越走星星越明显,最后星宿漫天。抵达家时,正赶上日出,他体会到一种壮阔的交替,如同多次跟随内心选择时一样,他意识到,有什么事情一定可以去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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