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近，很多人开始感叹：现在越来越没有年味了。


但广东人没空感叹——他们正忙着过年呢。


从腊月二十五小年就要送灶王爷上天，在家里对着厨房里那个小小的灶君牌位上供上香，祈祷他老人家在天庭上过年时替自己家多说点好话。


广州的花市里人群拥挤，大家都在挑选一盆合适的植物放在家里——放哪个方位，可是提前请大师算好的，今年要放东南位，旺财。


大年三十，潮汕人和客家人几乎一整天都要忙着祭拜，在家里支起供桌，祭祀祖先、敬神还福，一直忙活到傍晚，供品就是年夜饭的一部分。广府人则要在年夜饭上吃“大盆菜”，寓意团团圆圆。


2016年2月10日，广东阳江市，几百名乡亲坐得满满一堂，共享春节联欢晚宴  / 希帕图片社


更别说过完年之后，迎接广东人的还有一波又一波的庆典——各地的游神赛会从正月初开始，各地宴席不断，酧神、祭祀、宴请亲朋，年味一直不散。


在很多人眼里，这些仪式是“迷信”，但如果你到了广东会发现，这比“迷信”有趣多了——再平常的事物都能找出全新的解读，复杂的民俗仪式更让人被年味包围。


感觉过年没意思？来广东就对了。




广东人什么都讲究“意头”





广东人很有钱，但也很迷信。


迷信的广东人，就像《哈利波特》霍格沃兹学校里的魔法师。


因为我们都相信简单的一两个词，就能唤醒神秘的力量。


只不过法师管这个叫“咒语”，我们管它叫“意头”。有个好意头，是广东人说话做事的极致追求。


“意头”对于广东人就像魔法师的咒语 / 哈利·波特与魔法石


吃饭的时候便是如此。


虽然几乎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没有广东人不敢吃的，但如果你把一碗插着筷子的米饭端上饭桌，能把一个广东人吓死。


你不能把筷子插到米饭里，因为这种行为像是上香，意头不吉利。


如果你和顺德人一起去吃顺德著名的猪杂火锅，“老板，来个猪肝……”


你会被嫌弃地更正：“是猪润！”


你吃的是猪肝，他们叫“猪润”，你吃猪舌，他们叫“猪脷”，还有猪血叫“猪红”……


这是因为“肝”谐音“干”，“舌”谐音“蚀”，都意味着做生意赚不到钱，“血”就更不行了，没有人想要吃个饭还引来血光之灾。所以广东人把它们统统改名，为了有个好意头。


和广东人一起吃火锅，你们可能会因为菜名吵起来 / 视觉中国


吃瓜群众在广东也没法好好吃瓜。来到广东，打开菜单，发现自己从小到大熟悉的瓜们都入乡随俗了。


丝瓜因为“丝”听起来像“输”，干脆倒过来改名叫“胜瓜”。苦瓜也不行，人艰不拆，“苦”字也别提了，就叫“凉瓜”——按照广东人博大精深的上火降火理论，苦瓜清热去火，叫凉瓜非常合适。


上面几种情况是粤语的意头，广东的潮汕人和客家人也同样讲究。


如果你去吃潮汕朋友的婚宴、满月酒，就会发现这里的宴席头尾两道菜一定是甜的，例如先上一道莲子汤或者芡实糖水，最后是甜粥或者水果——寓意是“甜头甜尾”。


2016年2月10日，广东阳江市，厨师们紧张地为宴会准备饭菜。/ 希帕图片社


而客家人也很讲究，比如豆腐有“头富”的意思，但是不能用在婚宴，因为豆腐角有“角（各）打角（各）”的意思。


作为经商大省的广东，数字的意头也非常重要。


广州曾经在一次机动车号牌摇号的时候，把电脑随机选号库里尾数为“4”的车牌号删掉。因为4的意头不好，很多车主摇到了4就会要求换掉。因此干脆就统统删掉，让每一个重视意头的老广彻底放心[1]。


讲究意头虽然麻烦，不过也有好处。


在各省的结婚随份子钱排行榜中，GDP第一的广东以人均100元垫底。有网友称，广东朋友结婚时自己封的红包被折了一个角（表示心领）之后退回[2]。


这就是意头的神奇力量：份子钱什么的，有个意头就好了，并不需要真的收很多钱。


每年春节期间，广东一带的传统民俗文化。毎逢农历正月，村民们在祭拜袓先，敬奉神明，游神拜会的同时，举行了"跳火堆"活动，寄托消灾免祸、趋吉避凶的美好愿望


仔细看看这么多的意头，你会发现：很多意头都跟做生意赚钱有关：像前面提到的跟“蚀”、“输”有关的风险，统统都要用意头来规避。


从明清到改革开放，广东人一直走在经商赚钱的最前线，这也意味着，他们总要承担很高的风险。这也造就了广东人对风险的适应，而讲究意头，早先也许是规避风险的一种办法。


2019年2月19日，2019年元宵节，广东梅州丰顺镇，在进行传承300多年的火龙表演，火龙出场前，先燃放鞭炮，驱散拥挤的人群


到了如今，很多意头早已成为大家约定俗成的说话习惯，更像是相互的一种乐观的祝愿。出门在外的年轻人，过年回家一开口说话，就被长辈挑出了刺——


“系士多啤梨，唔系草莓啊！”——过年了自然不能提到“霉”。一瞬间的不爽提醒你，这就回家啦！




漫威宇宙算啥？广东有神仙宇宙





全国人民都拜神，但只有迷信的广东人拜得最杂、最偏。


拿顺德来说，据统计，全顺德十个镇就有至少70种民间信仰，其中最多的乐从镇和杏坛镇一共供奉了30多种神灵。


顺德人拜的既有历史名人，比如关公、洪圣大王、包公、岳飞、诸葛亮；也有神话传说中的神仙，比如观音、北帝、天后娘娘、龙母、财神等。


这里的拜神系统复杂到什么程度？各镇都有自己的专属神仙，例如容桂街道供奉兄弟哥（明末抗清名将兄弟），乐从镇供奉吕洞宾、姑婆庙，龙江镇供奉哪吒等，都是其他镇所没有的[3]。


潮汕人管拜神叫“拜老爷”——即使有的“老爷”是女的，比如潮汕和闽南、台湾人一起供奉的妈祖。


2016年2月20日，揭阳桂岭镇的一个村落夜晚“拜老爷” / 希帕图片社


妈祖信仰在潮汕的地位非常高，每年农历三月二十三是妈祖诞辰，潮汕人叫“妈生”，需要举行盛大的祭祀仪式，有些地方的传统甚至比过年还要热闹。


妈祖的神力在于能够保佑出海的人平平安安，因此对于擅长外出经商的潮汕人来说意义非凡。


大部分潮汕家庭妇女的重要家务，就是操持家里每年的按时祭拜：按农历计算，什么日子需要拜妈祖、什么日子拜观音、关公、三山国王、灶王爷，甚至还有刘关张桃园三结义纪念日也需要祭拜。


2018年2月17日，农历大年初二，深圳坪山区客家围屋，曾氏族人举行隆重的传统祭祖仪式，共同祭拜先祖，这是传承着数百年的客家习俗


不同的神灵需要对应不同的祭品，比如有的需要“三牲”，即必须有三种肉食镇场，有的则可以不用。要求配备的纸钱规格也要因神而异。


广东的神仙宇宙比漫威宇宙要复杂得多了。


广东人有了钱之后并没有减少拜神——恰恰相反，越有钱越拜神。


比如中山市，据2007年的调查共有神庙486处，而其中在改革开放后重修的占了66%，还有21%是完全新建的，也就是说，近九成庙并不是什么古庙，而是中山人赚到钱之后的产物[7]。


汕头市龙湖区有一座将军爷墓，也是当地民众虔诚笃信的神灵，据说曾在1969年的一场大台风中向村民显灵预告了台风。


而这座墓也在改革开放之后得到重修，2008年村民甚至把它扩建成将军爷陵园，建了戏台、凉亭和文化广场，变成一个重要的旅游景点和活动中心[5]。


很多神庙已经变成人们的旅游景点和活动中心 / 视觉中国


因为拜神对于广东人来说，可不仅仅是迷信，而是社会生活的重要一部分。


比如说，佛山的北帝信仰中有抬着神像巡游全境的习俗，学者研究发现，巡游路线实际上就把当时的佛山核心区域串联了起来，而且有意识地只经过一部分区域，而并非“雨露均沾”，标示出了“自己人”和“外人”的区别，维护着最早定居佛山的那部分居民的权威[4]。


抬着神像游街，想必大多数北方人从小到大都未曾见过这样的场景。


2015年2月8日，广东揭阳，乔林烟花火龙


潮汕的揭阳市也是如此，据一位当地官员称，有的村子里几个不同姓氏的人生活在一起，不同姓氏要去拜不同的庙[5]。拜神是当地人凝聚和团结的手段。


供奉神像的神庙，还成了当地人生活中的重要公共场所。


广州增埗村曾有一座曹主娘娘庙，在建国后被拆毁，但村民们仍然在几十年后寻求重建，甚至为此和开发商闹起矛盾。居民们认为，当年那些主张拆庙的人后来都遭了报应[6]。


有的地方打出“修建寺庙，全家平安”的牌子 / 视觉中国


每个广东人的童年回忆里，都有着浩大的拜神盛典。那一天会比过年还热闹，大人们忙着赶往集中上供的神前，招待来往的宾客，小朋友就到处去疯玩，上零食摊买点吃的，哪儿哪儿都是可以挥霍压岁钱的地方。


尽管广东的变化日新月异，但你的童年记忆还是不会丢。




广东人也有自己的星座分析





一个合格的广东年轻人，应该对自己的生辰八字像星座运势那样熟悉。


还不熟悉也没关系，回家问问爸妈，他们都帮你记着呢。


在潮汕的很多乡村，至今还保留着每年过年前问一次算一次命的习惯。


你的生辰八字和属相，村子里的算命先生都替你存了档，并且据此判断你出门在外遇到996的时候到底应不应该辞职。


随处可见的算命先生 / 视觉中国


他会说：明年还不行，后年再改换工作吧，之后会有长达十年的旺运。


广东人开的馆子，一定会事先算好方位，供奉上一尊关公像。


房地产广告上，空屋——不对，得叫“吉屋”，因为“空”音近“凶”，叫吉屋就又是一个好意头——南北朝向方位，不仅仅在告诉你采光信息，还有风水。


而走进屋子里，一切早已被风水大师安排得明明白白：鱼缸要放在进门就能看到的地方，楼梯不能正对着门，连茶具上的蟾蜍茶宠都要按照方位摆好。


在风水里，每样东西的摆设都有讲究 / 视觉中国


有些风水原理据说有科学依据，比如客厅应该有一面中宫壁是封住的，不能四面都设门，否则会“漏财”。实际上四面都有门的话，穿堂风来来去去，人也受不住[8]。


广东讲究风水的习惯从明清时开始盛行，那时候的广东人讲风水，是为了宣示自己对地方上的控制权。


学者研究发现，明清广东的士大夫讲究风水，很多时候是为了争夺地方利益。尤其是围绕着矿产、山林、水利等财富来源，地方士绅和官府、宗族之间常常有许多争议，而这些争议往往就以“祖坟风水”之类的借口。


2016年7月6日，广东省广州市黄埔区庙头村，南海神庙


比如清代的顺德县、香山县（现中山市）之间往往有宗族因为祖坟旁边的一点田地而相互争执，甚至动不动就大规模械斗，实际上双方所争夺的并不仅仅是那一点土地，而是风水背后所象征着的控制权[9]。


而到了现代，有些风水确实得有钱人才能讲究得起，比如买房。风水好的房子价格自然高，正如一位风水师所说：“越有钱的人买房越讲究风水。”[10]


不过，风水和命理的意识早已融入了普通广东人的日常生活中。


不管住在乡下还是城里，潮汕人的家中墙上或者大门上方一定会贴着三张镇宅符，那是上神庙求来的，每年年关还要换新的；他们还会求两张护身符，折起来随身带着。




在北上广打拼的白领，租来的房子再小、格局再奇怪，也不会让镜子直接对着自己的床——那ta一定是个广东人。


其实，广东人和其他地方的人一样，已经接受过现代科学的洗礼，并不一定真的相信有什么神秘力量——


很多时候，延续自己从小到大所习惯的“迷信”做法，只是求个吉利、求个心安，同时让出门在外的自己和亲人与家乡的联系又多了一层。


谁还没有在许愿池投过一个硬币呢 / 视觉中国


毕竟在这个人人转发杨超越和锦鲤的时代，有谁真的不迷信呢？或者说，有谁不想对未来生活多保持一些神秘感和美好的祝愿呢？


只不过，广东人用了更土味朴实的方法，也显得更出奇与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