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叫许晴晴,可我的前半生却鲜少有阳光照射进来。小时候我迷惑过,怨憎过,长大后我才明白,阳光之所以照射不进来,是因为我的人生从出生那一刻起,就被束缚了。
我的父亲是个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儿,因为穷又没人操持婚事,35岁时才娶亲,38岁的时候才生了我。他每次来学校找我,坐在班级门口的同学都会冲我喊:“许晴晴,你爷爷来找你了!”
我母亲的情况就更复杂了,她年纪比父亲整整小了一轮,可她因为8岁的时候在田里玩火,导致4岁的小舅舅葬身火海,舅舅死了,她也疯了。
父亲没有学历也没有技术,所以他只能在各个工地搬砖背沙包,靠卖苦力赚钱。母亲虽然很少再犯病了,但精神状况也不是很稳定,父亲在外工作的时候,还是不放心将年幼的我独自留给她照顾。
于是,在我记忆中,父亲经常带着我硬着头皮敲开大姨和小姨家的门,满脸讨好地请求他们照看我两天,他点头哈腰的谦卑姿态,深深烙印在我童年的记忆里。
大姨很喜欢我,她会冲我柔柔地笑,给我绑漂亮的花辫子。可大姨夫似乎很讨厌我,他们经常为了我吵架,而我能做的只是在他们吵架的时候躲在门后不敢出来,我怕他们看到我后会吵得更凶。
小姨和小姨夫倒不会因为我吵架,但他们不太搭理我,连话都不会跟我多说,我好像是他们家里养的一只宠物,给口饱饭吃就行。为了讨他们欢心,每天晚上我都抢着洗碗,水龙头喷洒出来的水声怎么也盖不住客厅传来的欢笑声语,那才是家的声音,幸福的声音。
我整个童年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母亲的病彻底好了,然后父亲来接我回家,不再过寄人篱下的日子,我就可以肆无忌惮想看什么电视就调什么台,衣服蹭脏了不用害怕会被责骂,饭吃不完剩下也不用担心会被指责。
比起同龄孩子那些天马行空的愿望,我的愿望在别人眼里根本不值得一提,可就是这个渺小到不能再渺小的愿望,都成了我此生无法实现的希冀。
上了初中后,我选择了住校,周五放学后回自己的家。其他同学带着一周换下来的衣服回家给父母洗,而我每个周五晚上都要待在卫生间,将父母一周换下来的衣服统统洗掉,这一洗就洗到半夜三更。
虽然辛苦一点,但我已经很满足了,因为我可以和父亲在饭桌上大声说笑。母亲清醒的时候,会讨好地往我碗里夹瘦肉。
每次回学校的时候,父亲都会往我兜里塞钱,他说:“拿着,不能让你同学看出咱家穷。”
看着皱皱巴巴的毛票子和父亲黝黑而又饱经沧桑的脸,我没忍心告诉他,他即使再给我塞一倍的钱,我的生活费都没人家一半多。
同时,我心底暗暗发誓,我一定要好好学习将来找个好工作,等我赚钱了,我就不让父亲去卖苦力,让他在家喝茶享福。
2
备战高考那一年,我铆足所有气力,因为我深知这是改变我以及我们一家人命运的一年。殊不知,命运在冥冥之中早有安排,渺小如蝼蚁的我,根本无力改变。
为抓紧一切时间复习,我由每周回去一次改成每月回去一次,每次回家,父亲都会很开心,他那天会特意早早收工,站在村头等我。
十一月中旬,下了一场雨突然急剧降温,很多同学都打电话回去叫家里人送被子来。我怕父亲忙,便打算周末自己回家拿。
我到家门口的时候,发现父亲正在和一对中年夫妇拉扯,他一个劲地把他们往外推,一旁的母亲嘴里也一直叫嚷着:“滚出去,滚出去!”
我连忙跑过去拦住他们,焦急地追问:“爸,爸,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了?”
父亲见到我,似乎更为恼火了,劈头盖脸地质问道:“你怎么回来了,谁让你回来的?”
就在我震惊父亲的态度,久久回不过神来的时候,和父亲拉扯的那对中年夫妇突然停止了动作,脸上露出惊喜的神情,看我的眼神也极其温柔。
那个女人还试图来拉我的手,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刻意地躲开了。她也不恼,转头冲那个男人说:“你看,这孩子跟欢欢长得一模一样。”
男人闻声突然就红了眼眶,即便他故意别过了脸,我还是看出了他在极力隐忍什么。
后来我才知道,欢欢是他们的大女儿,我的亲姐姐。
这时,父亲折回屋里,将几个礼品盒悉数扔了出来,并喝令我回房,就在我慢吞吞往屋里走的时候,那个女人突然一把拉住我的胳膊,哭着对我说:“晴晴别走,我是妈妈,我们才是你的亲生父母!”
这句话如平地一道惊雷,我瞬间被炸蒙了。养父养育我18年,这时亲生父母找上了门。
父亲见状,一把将她从我身边推开,于是他们再次推搡起来,连母亲都加入了进来。他们四人拉扯成一团的时候,我呆若木鸡地站在一旁,信息量太大,我一时有些消化不了。
后来,还是同村的钟婶出面平息了这场闹剧,钟婶好说歹说了半天,父亲看了一眼还没回过神来的我,终于同意坐下来慢慢商量。
原来,18年前,母亲自从意外后就怀不了孩子了,外婆给父亲出主意,让父亲去抱养一个孩子,等他们老了也不至于无人送终。
同村的钟婶得知后,主动找到父亲,说他们家有个远房亲戚,生了三个闺女才生到一个儿子,孩子多养不起了,正好想送掉两个闺女,问父亲闺女要不要。
钟婶的远房亲戚离得不远,就在另一个镇上。父亲第二天就借了辆摩托车载着钟婶去抱回了我,走的时候给了800块,约定好以后他们就和我彻底没有关系了。
谁知18年后,父亲含辛茹苦把我养大了,他们又跑过来想认回我,父亲自然不愿意,于是便有了刚刚那一场争执。800块将我抛弃的亲生父母,18年后找上门,要认回我。
父亲低头沉默了会儿,再抬头的时候,眼角亮晶晶的,他说:“闺女,他们确实是你的亲生父母,爸是不想让他们认你,你别怪爸自私,爸就你一个指望,爸舍不得啊!”
话音刚落,亲生母亲捂住胸口痛哭起来,她哭着说:“我是造了孽啊,5年前,留在我们身边的大闺女和小儿子都车祸走了,三闺女又找不到。大哥,看在我们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份上,你可怜可怜我们,就让我们认回晴晴吧……”
“那谁可怜我们,你以为我们养大晴晴容易吗?”父亲突然厉声打断她,“你们当初收下800块钱的时候,我们就说好这孩子以后跟你们没关系了,你们不能因为现在身边没孩子了就出尔反尔,也太不地道了!”
听到这里,来龙去脉我也算理清了,虽然心底还有一种说不清的情愫,但理智总算在线了,我对这对所谓的亲生父母,可谓一点好感都没有。
我当即和父亲站在了同一战线上,拒不相认,并要求他们立即离开。
亲生母亲一直在抽泣,亲生父亲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钟婶见状示意他们先离开,并站起来将亲生母亲往外拉,他们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3
我以为那个周末我声明了我的立场后,这种闹剧应该不会再发生了。我和父亲之间因为这件事可能会有些隔阂,但无论怎么样,18年的养育之恩和朝夕相处的感情,我相信我们都会慢慢淡忘这件事。
可我没想到,从那以后,父亲变得异常敏感,我跟朋友打电话,他会躲在门口偷听,被我发现以后反而倒打一耙,说我说话不算话,瞒着他给我亲生父母打电话。然后故意当着我的面感叹,到底没有血缘关系,跟他不是一条心。
朋友借给我用的学习机,他非说是我亲生父母给我买的,说我没有骨气,一点小恩小惠就被收买了。
后来听钟婶说,我的亲生父母因为靠海吃海,早些年做水产生意赚了一些钱,这些年又靠着青岛旅游业的发展,在海边度假区开了家海鲜大排档,赚得盆满钵满。
于是,父亲又开始整日里怀疑我嫌贫爱富,嫌弃这个贫穷的家和他这个没用的养父。
更过分的是,他还会时不时提醒我,当年我是因为亲生父母重男轻女而舍弃的,是他花800块钱买的,我在亲生父母眼里只值800块钱而已。
他明明知道我最介意这件事,也知道这是我心底最痛的伤,但他还是选择一次一次在我的伤口上撒盐。我一度被他折腾得神经衰弱,持续性失眠,整天恍恍惚惚的。
而与此同时,我的亲生父母那边也不得安生,我每次周末回家,钟婶都悄悄告诉我,我那亲生父母什么时候又来过了,父亲又是如何把他们赶出去的,言语里颇有些为难,我每每听到以后心情也十分复杂。
钟婶的孙女钟爱和我是同班同学,钟婶每周三都会来学校给她送饭。沾钟爱的光,我没少跟着蹭饭。亲生父母知道后,他们每周三也都跟着钟婶来给我送饭。但他们送来的饭,我一口都没吃过,为了躲他们,我索性连钟婶带来的饭也不蹭了,一到周三就逃回宿舍吃泡面。
他们在食堂堵不到我,又隔三岔五往传达室给我送东西,传达室大叔在电话里告诉我,说是我爸爸妈妈送来的。我对大叔说:“我不认识他们,东西我不会去拿,他们下次再送东西来,您帮我都退回去。”
我之所以这么做,一是因为我心底确实没法做到原谅他们,想到他们我就觉得很委屈,看到他们因为得不到我的原谅而难过,我心底竟会升腾出一种快感。
二是我会下意识刻意去和他们保持距离,因为我要照顾到父亲的情绪,他靠卖苦力将我拉扯大,虽没给我好的生活条件,但也如珠如宝养育了我这么多年,我不能让他寒心。
4
母亲节那天,学校为了普及生理知识和感恩母亲,请了市妇联的工作人员来给我们普及两性常识,在看到女人分娩的模拟过程后,我被深深震撼到了,特别听到工作人员说,女人分娩之痛等于同时敲碎人的二十根骨头的疼痛程度,我一下子想到了我的亲生母亲。
即使她抛弃了我,但也确实承受了巨大的痛苦才把我带到这个世上。我又想到他们连丧两子,已经算受到很大的惩罚了。
我承认,一直怨恨他们的心莫名开始松动了。
我曾帮父亲手机充值话费的时候,无意中看到亲生母亲给父亲发的短信,我从小记性好,短信内容我一字不差的都记得,那串号码也一直刻在我心里。
那天下了晚自习,不知道为什么,我竟鬼使神差地用宿舍楼下的公用电话,拨通了那串数字。
电话接通后,我大气都不敢出一下,电话那边喂了两声,像是血缘间的心灵感应一般,亲生母亲突然带着哭腔问我:“晴晴?孩子是不是你,你说话啊,你跟妈妈说说话好不好?”
我慌乱得挂断了电话,心脏剧烈地跳个不停,等我慢慢平复下来后,才发现满脸都是冰凉的泪水。
我死也没想到,就是这临时起意的一个电话,差一点要了我和父亲的命,也毁了我日后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