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美国来的都是敢死队。上课考试，刺刀见红，一拼搏就过去了。个别脑子笨，死活学不好的也有，比如小毛。 6park.com
跟一切不行的人一样，小毛也有借口。他跟大家说国内他一直是炒菜的，上课对他是新事物，得适应一段。其实他是在本地的竹林餐馆当厨师，每天打工睡眠不足。上课时，表面上好像全神贯注，实际在半睡半醒的梦里炒着油爆里脊。老师讲到得意处，他的菜正好也得了，最后一次颠锅，手打到桌子，把书碰掉了。起身拣书再把椅子带翻，折腾几次，一节课就过去了。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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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毛进教室，迎面碰上台湾同胞阿蓝。她打量小毛一下，问：喂，最近首饰行情怎么样？小毛一楞，心想我一个大老爷们，一年到头就穿一件破袄，跟首饰有啥关系？可既然同胞问了，总得统战一下。含糊说：唔，还行吧。听说中号的钻石手镯涨了点价，下礼拜您得少买几个。大家笑起来。阿蓝说：你们看，小毛穿的翻花袄像不像皮草？简直就是伊万卡川普逛珠宝店嘛。大家又笑，小毛有点惊奇：一个台湾小丫头片子，还有那么丰富的想象力？不由认真看了她一眼，发现妞蛮漂亮。 6park.com
第二天上课，小毛眼角看到阿蓝拿一小梳妆盒聚精会神地打扮睫毛，颇松了一口气，这一节课的梦做的是炖肘子，不需要幅度太大的动作，就上得一帆风顺。下课混在一群同学中往外走。不料阿蓝还是从后面追上来了，快活地问：小毛，都下课了你还拿着笔干嘛，显学问哪？众人目光集中到小毛手上来。小毛打哈哈说，不显学问显武功。判官笔！这可是杀器。您离我远点好。阿蓝瞪起眼睛，说：哟，共匪这么狂啊？小毛想起回头还得找她问作业，陪笑道：不敢不敢，武林人士说话都这样，惯了。哪天您再来竹林用饭啊？我伺候您。 6park.com
当晚阿蓝真来竹林了。真是个烂妞。牛仔裤从膝盖处撕破，两个热带鱼耳环晃来晃去。进门也不等带座，老地方一屁股坐下来，叫：小毛呢，小毛！小毛一溜小跑过去，说：小声点，你一个烂台胞那么张扬干嘛。 6park.com
阿蓝把一条腿放到一张椅子上，大模大样地说：台胞怎么啦？菜单。小毛递上去，她一挥手说念！小毛忍住气念，牛肉粉猪肉粉，肠粉虾粉牛腩粉……还没粉完就被打断了：喂喂，谁要吃粉？啰唆！小毛道，对对，台胞趁钱，得吃细粮，听这个：铁板海鲜，清蒸石斑，葱姜生蚝，都是时价，不怕你腰包沉…。不料客人还是不耐烦，抢过菜单说：笨蛋，看不出我要brandy么？Hennessy，去拿！朝小毛面前一扔就自顾滑上手机了。 6park.com
第一杯酒端上来，她一仰脖就喝完了，杯子往桌上一顿：再来。小毛遵命。她连干两杯脸色变红，第三杯脸色变白。小毛端第四杯时，顺手拿了一整瓶酒和几个冻好的空杯子，她喝酒小毛不走，等着。她“咕咚”喝下去，小毛再给她上一杯。她把杯子拿在手里，要喝不喝，眼睛斜着，说：喂，你倒不傻，知道等着。小毛说：那是，伺候人就得会看眼色。阿蓝问：我喝这么多，你不觉得害怕么？小毛呵呵一笑：害怕？您再接着喝三瓶我都不带眨眼的。她把杯子放下，问：没想过我为什么喝这么多？小毛说：不像显酒量。英雄海量，这几杯算什么呀。你不是中了六合彩来扔钱的吧。阿蓝格格笑，拍桌子道，中彩！这回说对了。你知道吗，程光这大坏蛋今天下午逃跑了，他离开我了。中彩也没这么幸福嘛。她格格笑着，一口喝了那杯酒，眼泪却流了下来。 6park.com
程光那厮小毛有点印象。外国学生聚会上台湾同学扎堆儿。一次听到圈里一个瘦子慷慨激昂地说：我赞成大陆张承志，人总得讲个文化情结嘛，否则还不等于畜生？旁人听了，都点头称是。唯有一个人慢条斯理地问了一句：你有什么文化情结，说来听听。那瘦子嘴张了两张，什么也没说出来。听人说这主儿叫程光，台大来的，生物系高材生。 6park.com
小毛说：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他呀？谢谢你为民除害。这孙子没文化情结，全校三千多中国人，没一个待见他。又说：俗话说，“走了不要紧，本来没当真。陈光滚了蛋，自有后来人”。谁知阿蓝“哇”地一声哭出声来了。食客们都转过头来，老板神色紧张，朝这边张望。小毛大声说：没事没事，大家继续。这位是我姑妈，我不听话把她气哭了。阿蓝抬起头，直着舌头喊：哈哈我是姑妈？对了就是！喝口酒又说：不是让你给气的。。。是程--陈光，陈光！小毛说，嘘---，小点声。谁气的不都一样吗？告你我们老板可是色狼，这不，过来了。她听了抬一下头，目光迷离地看看，果然不嚷了。
那天她真醉爆了，上出租哇哇吐，直接拉医院了。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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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几天她不说话，上课眼睛发直，整个人都蔫了。小毛觉得她是被气傻了。小学班里有个女生，情况跟她差不多。先是不说话，然后是说胡话，然后就进精神病院了。正想着教室起了骚动，布鲁斯老师又留作业了。他的一贯政策是周五留，周一交，作业量正够学生忙两天。这个在美国发迹的秘鲁穷人有点虐待狂，他的题只要看两行就让人天旋地转。下了课学生都神色忧郁，好象得了美尼尔氏综合症。小毛跟着阿蓝，到十三街看同学都散了，便说：姑妈，糟了。见她头也不回又说：新冠又爆了，意大利死一千多！纽约几百辆冷冻车拉死人！她仍不说话。小毛接着说：迈阿密海滩警察轰人，直接上AK47。我堂哥枪响的时候在场，。。。，喂，我说这么多你没爱心吗？万一他死了呢？阿蓝瞪他一眼，说：你堂哥死，我急什么？小毛松口气道，我亲戚就是你亲戚，你不是我姑妈吗？阿蓝扑哧笑了，说：想抄作业直说。小毛道：NO NO NO，我是来通知您老的，明儿个有抓鱼表演。 6park.com
城郊大河两岸，石壁上布满了溶洞。第二天，小毛把阿蓝车到河边，让她坐在一个树墩上，说：这个表演可惊险。您老年纪大了，不管发生什么事，别慌也别动，更不要召警！说着就开始脱外衣。阿蓝紧张起来，问：你——你干嘛？阿毛说，废话，来河边不就是抓鱼么？阿蓝很是疑惑：抓鱼不用鱼杆，渔网？小毛一边戴手套，一边往水里走，说，高手哪有用钓杆的？看好喽！他在齐腰深的水里走，一个个地搜索溶洞，然后把手伸进去。溶洞大的有脸盆大，小的像碗口，鲶鱼就藏在里面。他这个手段是从YOUTUBE看来的，把手伸进鲶鱼的家。鲶鱼以为是侵略者，张开巨口咬来，渔人乘机抓住它的嘴，把它生拉出来。这法子在田纳西州，密西西比河盛行，叫做“noodling”。 6park.com
小毛noodling是第一次，所以有点紧张。加上春天水冷，他咬牙打着寒战摸到第八个洞，感到一股微微的水流，好象是什么在呼吸，接着来不及细想，“崩”的一下子，手已经被鱼咬住了。抓住嘴往外一拉，好家伙，是一条七八斤重的大鲇鱼！它用尾巴抽小毛，背鳍上的硬刺在肚子上划了个口子。小毛简直乐死了，哗啦一声把它甩上岸，阿蓝欢呼着，围着那鱼跳来跳去，问了无数个问题，最后小心伸手摸了它一下。那鱼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用尾巴抽她，她才尖叫着跑开。小毛穿好衣服，掏出伏特卡喝了一口。阿蓝惊魂未定，也抢过去喝了一口，呛得连连咳嗽，骂了一声，把整瓶酒扔河里去了。小毛哈哈大笑说，唉，这就对了。不犯浑就不是你了。又说，瞧你前两天好像要得蛇精病。好怕怕喔。阿蓝捶了阿毛一记粉拳，说，再敢说一句，姑妈就地打死你！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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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姑妈打电话叫小毛去拿作业和问问题。小毛到时，她老人家正戴着橡皮手套，切一只油光光的卤鸡。那只鸡骨骼粗壮，圆滚滚地象个小猪。大概是在冰箱里放过，又滑又硬。她见小毛来了，便指指那鸡说：你来砍。我只砍了一刀，它就掉到地下去了。小毛道：有逃犯得召警，别叫我啊。阿蓝瞪眼：姑妈使唤你敢不听？快点！把刀递过去。小毛接过，一刀把脖子剁下来，解释说：脖子是关键。然后把鸡拿住，翅膀卸了，两条大腿一拧一撕，再从胸脯上把肉片下来，不到一分钟料理完了。抓一块鸡胸咬一口，嚼着说：怪啊，同样的鸡，怎么我切的就这么好吃？阿蓝抢一条鸡腿，说：喂喂，用筷子。小孩子要讲卫生！ 6park.com
小毛再咬一大口，含糊说，作业呢？阿蓝用鸡腿指指桌子：喏，自己看。小毛叼着肉翻两下，由衷地赞许道：嗯，不错不错，你又进步了。在大陆可以评劳模了。阿蓝问什么是劳模。小毛说：就是掏粪扫街的干苦力的。咽下一口肉，又说，好处也多。奖金，升职，上报纸。。。说了你也不知道。阿蓝说：怎么不知道？我爷爷就大陆来的。小时候带我赴宴，他一个老头朋友站起来，念：“站在高山之巅兮，望我大陆，”然后就哭了。小毛道：不会吧？你爷爷认识于右任？阿蓝吃一惊，问：你知道于右任？小毛说：废话。余光中郑愁予洛夫，。。。，你以为给我“一瓢长江水”，我会认成蛋花汤么。阿蓝问：哇塞，你一个厨子。。。大陆写诗的挺多吧？小毛叹口气，说：不瞒您老，多是多，达到我这水平的就少了。她说：哼，吹牛。念一首来听。小毛说：我的诗哪能轻易念哪。今儿就到这吧，作业我拿走了。阿蓝说：滚，就会吹牛。 6park.com
又过了一阵，下课后，阿蓝命小毛随她去星巴克。小毛犹豫一下，说：有事没事？回头我还得打工呢。她“呸”地一声，转身就走。小毛只得跟了上去。进了咖啡店讪讪地说：至亲好商量，别翻脸哪。阿蓝用一根小棍慢悠悠地搅着咖啡，说：谁跟小孩子翻脸，你抄姑妈那么多作业，得干点活。小毛说行啊，这次卸几只？阿蓝白他一眼：哪那么多鸡？又说：我查清楚了。程光跑加州去了，我要发信骂他一顿，骂什么你给我编。小毛笑说，骂人啊？那你可找对人了。我干这个比卸鸡利索多了。因掏出笔问：什么角度，重骂轻骂？阿蓝说：骂怎么分轻重？小毛说：当然。轻骂可以说“狐媚偏能惑主”，自己当当主子，捎带骂他不是个大丈夫。阿蓝问：重骂呢？小毛说：重骂就得攻心了。重剑无锋么。不能用一个脏字，得回肠荡气，哀婉动人，让他一辈子内疚后悔。秦香莲王昭君知道吧？门修斯说过“悲剧比喜剧更深刻”。说的越惨越好。阿蓝说：知道知道，就是哀婉。你不是会做诗吗？你给我做一首！小毛吓了一跳，心说糟糕把自己装进去了。 6park.com
当时没辙，只得抓一张餐巾纸，胡乱划拉一下，道：“我是一批来自北方的狼，走在——，”观察一下姑妈的表情。姑妈皱眉思考一会，说：狼，还一批？太多了。另想。小毛也承认这个头起得野蛮。再皱眉写：“一个人，在路上，东张西望。”又被否决了：什么东张西望？做贼么？接连试过“苞也无一个”，“轻轻地我要离开你”，“白浪逐沙滩”，和“路边的老牛”之后，小毛挡不住了，说：姑妈，就“路边的老牛是我铜板”吧，“杀人亦有限”，老牛耕田就够累的了，还要做铜板，还不够悲么。
阿蓝猫戏耗子地笑了笑，说：孩子，你是不是以为我没听过校园歌曲啊？小毛大怒，站起来说：原来你早知道啊？故意不说穿，看着我费老大劲一句句地抄？阿蓝坐着不动，嘲笑地说：走吧，走呀。以后不许找我问作业。说完脸一沉，拿个小手帕扇凉，不理小毛了。 6park.com
一番讨价还价之后，最终协议是小毛可以抄作业，但是必须給姑妈写一首哀婉的新潮诗打击程光，晚九点交活儿。 6park.com
九点到了，小毛还六神无主地在纸上胡乱划拉。心里充满了悲伤。唉，求人难，寄人篱下更难！这个国他完全是代表他妈出的。他妈说了：隔壁的三妞和前院的大顺子都出国了，你不出去我就不出门——没脸见街坊。小毛实在顶不住，请枪手考了托福，前来干这三天打杂两天涮碗到处抄作业的勾当。他明白这门是主课，fail就完了。最要命的是作业占百分之六十的总成绩。心想程光这临阵脱逃的王八蛋。要走就光明正大把话放下再走，藏头露尾的算怎么回事？弄出这么一个冤家，还得我替他擦屁股。还有那个秘鲁来的穷光蛋，早该回国当大食蚁兽去了。。。
他知道想这些没用，诗还是做不出来。要是做大餐就好办了。他在服务学校对穿山甲和鲍鱼有研究。毕业论文摆了一桌子，凡下了筷子的都说好。要不新冠病能流行么？又想，妈的世界都这德性了，要不干脆破罐子破摔吧。看表已经是九点十分，拿起电话。阿蓝接了，听筒里传来沙沙声，她在等小毛念诗。
“……”小毛看着那张涂得乱七八糟的稿纸，上面只有一盘白兰地鸭胸，一碗糟鱼，剩下的与其说是汉字，不如说是一案板五花肉丁，写的什么连他自己都看不懂。
“喂，说好的。念吧，”阿蓝完全是长辈的口吻。
“哦，你是说那个诗啊？我没工夫写！”小毛啪地挂掉电话，就到竹林去了。
下班回家，在小雨中穿过街道，小毛的情绪糟透了。街道湿淋淋，酒吧那里传出笑声和断续的人影。想起在家时，看窗外行人在雨中逃亡，体会家的舒适，安全，和归属感。可那是家里。在国外你是行人，没有房顶替你挨淋。
回公寓电话铃正在大作。拿起来又是阿蓝。
“我-不-会-写！听明白了吗？”小毛大声说。
“你要造反啊，敢这么大声跟姑妈说话？”
“你姑妈瘾还没过够啊？我这侄子可早当累了。”
“姑妈是我要当的吗，是你要我当的！”
“……”卧靠，阿毛气的说不出话来。我特么那不是为了救你吗？
“写不出来就写不出来嘛，瞧把你急得。木鱼脑袋。。。姐要的不是诗，是你，明白没有？你！”
话好像雷劈在脑壳上，小毛呆若木鸡，脑袋嗡嗡响。电话掉桌上，话筒传来“你马上給我过来，马上！”然后就是长音。
不久，阿蓝和小毛一起到海边去玩了。月亮升起来，他们坐沙滩上听哗哗的潮水。阿蓝掏出小毛涂得乱七八糟的那张纸，借着月光念：“小雨偶然记录了一个背影，却又沙沙沙沙地说呀说呀说不清。这不挺有诗意的吗？”她轻声说，又重新回到了小毛的怀抱。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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贴主:神采于2020_04_01 22:54:17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