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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边城》聊到文革中的沈从文 作者:牛唤海
送交者: 取个笔名真难[♀☆★★声望品衔11★★☆♀] 于 2020-09-02 11:57 已读 4302 次 17 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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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我同学所写书评,授权独家首发留园杂论闲侃版块,此前从未在其他途径发表。谢绝转发。注:斜体字部分为引用他人文字。 

在汪曾褀先生的一篇文章中,他写道: 

“边城”不只是一个地理概念,意思不是说这是个边地的小城。这同时是一个时间概念、文化概念。  “边城”是大城市的对立面;这是“中国另外一个地方另外一种事情”(《边城题记》)。沈先生从乡下跑到大城市,对上流社会的腐朽生活,对城里人的“庸俗小气自私市侩”深恶痛绝,这引发了他的乡愁,使他对故乡尚未完全被现代物质文明所摧毁的淳朴民风十分怀念。 

便是在湘西,这种古朴的民风也正在消失。沈先生在《长河·题记》中说:“一九三四年的冬天,我因事从北平回湘西,由沅水坐船上行、转到家乡凤凰县。去乡已十八年,一入辰河流域,什么都不同了。表面上看来,事事物物自然都有了极大进步,试仔细注意注意,便见出在变化中的堕落趋势。最明显的事,即农村社会所保有的那点正直朴素人情美,几乎快要消失无余,代替而来的却是近二十年实际社会培养成功的一种惟实惟利的人生观。”《边城》所写的那种生活确实存在过,但到《边城》写作时(1933--1934)已经几乎不复存在。《边城》是一个怀旧的作品,一种带着痛惜情绪的怀旧。《边城》是一个温暖的作品,但是后面隐伏着作者的很深的悲剧感。” 

汪曾褀看到的,是《边城》背后掩埋着作者很深的悲剧感。从这个角度讲,汪曾褀真是沈先生的知音。顺便一提,汪曾褀是沈先生的学生,执弟子礼,两人也都被归于二十世纪的中国乡土作家。因而在汪曾褀的《受戒》中,也有与《边城》一样的清鲜雅致、质朴归真,也有《边城》一样的似曾相识的朦胧。 

虽然沈先生被归于乡土作家,他却是京派文学的领袖,接触的最多的,也是北京和西南联大的“位居高层”的教授们。他还是林徽因家庭沙龙常客,与梁、林夫妇有交情。现代的喜欢“小资气”的朋友,也许会羡慕梁、林夫妇生活中的小资情调和浪漫气息,对沈从文这样的“乡土作家”的“乡土作品”,觉得遥远而又不屑。可是,沈先生也还是能写“小资”作品的。在他的《八骏图》里,就勾画了几个青岛的“教授”的“小资”生活,有些意思,值得一读。 

其实,阅读沈从文的作品,不如阅读沈从文的人生来得精彩。象多数近当代崛起的湘人一样,沈从文家境并不殷实,也没有达官贵人的提携。所凭的,只是个人努力。(值得注意的,这帮崛起的湖南人,多数没按部就班地接受过规范的教育,几乎都是靠自学、在实践中不断积累而成才。毛泽东、齐白石、沈从文、乃至当代的杨小凯,莫不如此。)在沈从文年轻时,和我们一样,同样抱一股年轻的激情,从大山的深处走向繁荣的都市,渴望通过自己的勤奋与努力,在这个社会占有一席之地。最终,从社会意义上讲,他成功了。他跨入了社会的高层,成了大学的教授,还娶到象张兆和这样的大家闺秀。可是,从大山深处走来的人,尤其象沈从文这样、在性格和骨子里,都打上大山的烙印的人,能真正和这些个灯红酒绿的城市同化吗?婚前的张兆和,在沈从文看来,也许就是雅典娜的化身,充满智与美。可是,婚后呢?由爱情到婚姻,所走的,不过是从天堂到人间的道路。 

如果仅仅如此,倒也罢了。因为我们中的绝大多数,谁又不是这样?出生于寻常的家庭,从来的时候,就是一无所有。所凭的,只是一腔的热情和幻想,渴望通过个人努力,得到更深层次的“幸福”。于是若干年后,看起来,我们似乎真的“成功”了,可是我们又真正“幸福”了吗?20岁过去了,30岁过去了,40岁过去了……也许一直要等到60岁,我们最终才会发现:我们曾经一直以为我们可以走入天堂,而其实,我们一直都还呆在人间!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哪一个,又不是沈从文呢?我们现在所走的路,与沈从文当年走的路,又有什么两样呢? 

可是沈从文,却偏偏是一个将人生推往极致的人。仿佛不极致就不足以为人生似的,命运再次把沈从文推到了零点。大学教授、文坛领袖,一夜间,又一无所有了。历史重新给他定了位:他只是个会写情色小说的反动文人。而这时的沈从文,真的不复具有年轻时的激情,再也不会象年轻时候一样,去直面不公的命运了。所有的,却是几十年来风风雨雨积累起来的活生生的人生经验。他懂得了屈服,也学会了缄默。他曾经在天堂生活过,也曾经在人间生活过,现在,他需要到地狱里去生活了。 

在强大的生活压力下,沈从文曾一度失去了理性,疯狂过、选择过死亡,可最终,他还是活了下来。而且,他也许是那个年代,最早回归自我的人之一。老舍也一度丧失了自我,最后他只能选择自沉,找到了解脱。可是更多的人,人疯亦疯。曹禺在晚年,很后悔自己为什么在后半生没有做出点东西,其实又何止曹禺,应该说是整整一代人集体失声。可是沈从文,不能从文了,却能平下心来,在文物研究方面寻找新的起点。这一次的出发,与年轻时的出发似乎有了不同。年轻时的激情,多少是想走出大山,想“成功”,想“幸福”。而这一次:“我总深信只要工作对国家整个向前有益,也就够了。个人吃点亏或生活寂寞些,都无妨。”这时候的沈从文,经历了天翻地覆的人生,了解了自我,也了解了“人”。 

在文物研究方面,几十年下来,沈从文还是做了很多工作。可是,结果又是如何?在陈徒手的《午门下的沈从文》中记载: 

文革渐近尾声,一九七四年七十二岁的沈从文找到馆长杨振亚,谈话中流下眼泪。他希望得到最后的帮助,但没有得到满意的结果。回来后,激动之中给杨振亚写了长信,信中写道:  6park.com

我应向你认真汇报一下,现在粗粗作大略估计,除服装外,绸缎史是拿下来了,我过手十多万绸缎;家具发展史拿下来了;漆工艺发展史拿下来了;前期山水画史拿下来了,唐以前部分,日本人作过,我们新材料比他们十倍多;陶瓷加工艺术史拿下来了,也过手了近十万件,重点注意在可否供生产;扇子和灯的应用史拿下来了,也都可即刻转到生产上;金石加工艺术史拿下来了;三千年来马的应用和装备进展史拿下来了;乐舞杂伎演出的发展资料拿下来了…… 

这么庞大的学术专题中,只有服装史由于周恩来的关心一直编着着,等待着出版的机会,其它的专题研究和出版都烟消云散…… 

一腔报国心,几十年的心血,换来的文物史,却“烟消云散”。 

人生至此,夫复何言? 

难怪临近生命终点的沈从文会“常常一个人木然地看着电视,一坐就是大半天,无所思无所欲”。难怪临近生命终点的沈从文会说:“我对这个世界没什么好说的!” 

可是沈从文更有一种痛。他的学生范曾背叛了他,说他“头上长脓包,烂透了。”他的朋友丁玲也不买他的帐,说他早年写的《记丁玲》是一派胡言。 

在几十年前,沈从文写作《边城》的时候,对“人”的认识,恐怕还是抱有奢望。里面勾画的人物,都那么美。几十年过去了,沈从文对“人”,特别是形形色色的经过社会改造过的“人”,该有了进一步的认识吧。 

在《长河》题记里,沈从文写道,“农村社会所保有的那点正直朴素人情美,几乎快要消失无余,代替而来的却是近二十年实际社会培养成功的一种惟实惟利的人生观。” 

这句话说得实在太好。正直朴素的人情美、惟实惟利的人生观,近代中国,经历罢一次又一次的变革和改造,洋务运动、三民主义、阶级斗争、改革开放,你方唱罢我登场,就人性而言,还剩下些什么?特别是我们开始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我们开始津津乐道亚当·斯密的“看不见的手”后,我们还指望能看到“正直朴素的人情美”吗?在“惟实惟利的人生观”成为社会意识的主流后,我们还奢望能再现《边城》中的“正直朴素的人情美”的世界吗? 

一群斤斤计较钩心斗角的人构筑起来的以形形色色的利益交换为基础的世界,也许真的能实现所谓资源配置最优、也许真的能带来财富和物质,可是一个“惟实惟利”的世界、一个“正直朴素的人情美”消失殆尽的世界,有了财富、有了物质,就真正有了幸福吗? 

当我们眼睁睁地看着《边城》里的“人情美”的世界一点点地离我们远去,在我们内心深处,是不是会有一种“悲剧感”油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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贴主:取个笔名真难于2020_09_02 14:17:12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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