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便翻翻：《大英百科全书》里的中国（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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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科全书是人类知识的宝库。 中国人向来有着很强的自尊心。谈起百科全书，我们古人也毫不逊色。尔雅，天工开物，农政全书，永乐大典，四库全书，都是某一种意义上的百科全书。其中，最为宏大的，也最接近百科全书的，是明朝1408年完成的永乐大典。那是大英百科全书出版之前的350多年。 6park.com
在欧洲的工业革命之后， 执现代百科全书之牛耳的就是大英百科全书， Encyclopedia Britannica，其出版发行历经九位不列颠元首，横跨美国44位总统的国家史。川普上任的时候，大英百科全书已经停止印刷了。 6park.com
这是就印刷出版的辞书而言。大英百科全书现在仍然有个电子版。但是网上辞书，非 Wikipedia 莫属。当然 Wikipedia 并非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它也有一个扎扎实实的足以自豪的来历。 Wikipedia 的许多条目一开始是基于或者直接拷贝于已经失去版权保护的大英百科全书第十一版。还有较少一部分来自第九版。 6park.com
大英百科全书第一版出现于1768年。那一年美利坚合众国还没有诞生。在其印行的250年间，大英百科全书一共出了十五版。其中坊间公认比较重要的四个版本，或者用英文说，四个milestones，是 1768年的第一版，1875年的第九版，1910年的第十一版，还有停止印刷前的最后一版，第十五版（1985）。第十五版 的最后一次印刷是2012年。也可以说，大英百科全书横跨四个世纪，每一个世纪各有一个里程碑式的版本。 6park.com
大英百科全书的作者，大都是各专业行业的专家。第十一版的中国条目的主撰稿人，是汉学家翟理斯（Herbert Allen Giles，1845－1935）。他是剑桥大学第二任汉语教授。翟理斯曾修改剑桥大学的首任汉语教授威妥玛建立的汉语罗马化体系，他们共同建立了使用长达八十年的以威妥玛-翟理斯命名的Wade-Giles 拼音法。 6park.com

（上图：翟理斯） 6park.com
翟理斯住中国几十年。他曾翻译庄子，老子，聊斋，三字经，千字文，中国民间故事，完善了拼音系统，编撰过汉英字典，为英语读者编写过汉语教材，还写过其它许多为英语读者介绍中国文明文化，宗教历史和文学艺术的著作。 6park.com
清末民初的大儒辜鸿铭跟翟理斯不和。辜在北大任教的时候曾撰文激烈批评翟。《论语 · 雍也》中有一段，子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译文：孔子说：“质朴多于文采和修养就会粗野，文采和修养多于质朴就会迂腐而不实际，两者平衡适中，才可以成为君子。”）辜鸿铭认为翟理斯就是“文胜质”的典型，迂腐死板，不懂得中国人的精神。 6park.com
辜鸿铭（1857－1928）出生于马来西亚。父亲是华人。母亲是西人。所以辜是中西混血，不过长得像华人。他从十岁起游学欧洲，受过14年的英德法国教育。他在1885年28岁时才来到中国。在张之洞手下当翻译，做了二十年的文职。 6park.com

（上图：辜鸿铭） 6park.com
辜是一位用英文写作的学者。他曾把四书五经中的论语中庸大学译成英文。他自己的英文散文集有《The Story of a Chinese Oxford Movement》（又名《清流传》）和《The Spirit of the Chinese People》（又名《春秋大义》）。在《清流传》的附录里面，辜鸿铭盛赞了德龄的英文回忆录《清宫二年记》（《Two Years in the Forbidden City》）。批评了另一本很风行的关于慈禧的清宫回忆录《China Under the Empress Dowager》，这本书出自本文后面会提到的埃德蒙·巴恪思爵士和J.O.P. Bland 之手。 6park.com
德龄（1885-1944），是中法混血。她爸爸是满清驻日驻法公使裕庚，汉军正白旗，“鞑靼化的汉人”。妈妈是法国人路易莎皮尔森。她少时随父亲在日本法国住了各三年。1907年她22岁时嫁给了美国驻上海领事馆副领事。《清宫二年记》以英文写作向西方介绍满清朝廷。这本书于1911年出版。
德龄和妹妹荣龄（1889-1973）都相当西化，两人曾在法国随现代舞蹈大师邓肯（1878-1927）的学习舞蹈。很不幸，邓肯49岁时在法国死于车祸。德龄59岁时在美国死于车祸。荣龄是舞蹈家。嫁给了国人。1949年后挂职国务院文史馆馆员，享受相当的待遇。但是在文革中仍然遭遇坎坷。84岁逝于北京。两姐妹的二哥是勋龄，现在我们看见的慈禧，和她周围的人如太监李莲英的照片，都是勋龄拍摄的。当时都是用薄玻璃底片。这三个半洋半中的孩子给我们今日留下了珍贵的历史资料。 6park.com

（上图：德龄和荣龄） 6park.com
嫁给外人然后以外文写关于母国的书，德龄的《清宫二年记》大概是空前但不绝后。相反，后继者络绎而来。不过这样写下去会没完没了。而且
肯定是有点扯远了。
辜鸿铭是清末民初将汉籍译成外文者中有影响力的中国人。而翟理斯是同时期将中国文化推广到英语国家的有影响力的外国人。两位专业接近，角度不同。两个同为把中国文化推向世界的人，互相看不对眼，惺惺不相惜。文人相轻，这两位翘楚嘴巴都很厉害，批起他人来都不讲情面。
说到把中国文化推向世界，比翟理斯和辜鸿铭晚一些时候的上世纪三十年代，还有两人。一位是赛珍珠（1892-1973），另一位是林语堂（1895-1976）。赛珍珠是以小说介绍中国，如《大地》等。林语堂则英文著作等身。重要的有散文《吾国与吾民》，《生活的艺术》，小说《京华烟云》等。林语堂是由赛珍珠介绍给美国读者的。林的著作介绍中国思想，哲理和文化，在美国的发行量也很大。 6park.com

（上图：赛珍珠） 6park.com
鲁迅不太欣赏赛珍珠和林语堂。他以为赛珍珠对中国的认识比较肤浅表面：“…… 看她的作品，毕竟是一位生长中国的美国女教士的立场而已，…… 她所觉得的，还不过一点浮面的情形。” 6park.com
比翟理斯和辜鸿铭早的汉学家和中国通也有不少。其中有理雅各（James Legge，1815 –1897)，和明恩溥（Arthur Henderson Smith，1845－1932）。 6park.com
辜鸿铭则一如既往，他批评翟理斯，批评明恩溥，也批评理雅各。 6park.com
理雅各是一位传教士。他24岁来到中国。在华30年，主要是在香港。他翻译了好几部最主要的中国经典。他回英国后，担任牛津大学的首任汉语教授长达20年。他可以算是19世纪有系统翻译中文典籍的第一人。到现在他的翻译版本还被不断地一次次地重印。我有他翻译的论语大学中庸老子庄子。他还翻译了易经诗经孟子礼记春秋左传等等。 6park.com
理雅各的书排版格式很特别。一页当中，经典的大字黑体原文是竖排。然后横排的是英文译文，再下面是字词的英文解释。我觉得这竖排的中文经典原文看上去比较有原汁原味。 6park.com

（上图：理雅各翻译的《论语》） 6park.com
明恩溥也是一位传教士。义和团乱时他避难英国北京使馆，充当门卫。他的临时职位不重要，但是他后来写出的《阵痛中的中国》（China in Convulsion）是当时关于义和团乱最详细的记录。 6park.com
1901年《辛丑条约》签署，中国被迫向八国联军包括美国赔付巨额罚金后，明恩溥曾向美国总统老罗斯福建议退还中国庚子赔款，用以教育。 6park.com
明恩溥在中国生活了54年。他1894年出版的《中国人的性格》（Chinese Characteristics），颇具那个时代中国的市井乡土气息。窃以为值得一读。鲁迅也曾推荐这本书。 6park.com

（上图：明恩溥的《中国人的性格》） 6park.com
明恩溥的《中国人的性格》一书曾风行几十年，直到赛珍珠的《大地》的出版，才被取代。赛珍珠的《大地》，现在仍然是美国中学生的最重要的了解中国的课内外阅读教材。书店和图书馆，中学和大学，到处可以看见这部小说。关于中国的长篇作品，我想不出来第二部在美国可以比《大地》拥有更加广泛的读者。 6park.com
翟理斯年长辜鸿铭12岁。翟理斯在1867年22岁时来到了中国。在中国待了25年于1892年才回英国。而后在剑桥大学当了35年的汉语教授。他生于牛津，死于剑桥，一生著述60多种，诚为学术中人。他的全家跟中国源远流长。长子任英国驻中国领事，因为在南京受伤而早逝。次子写了义和拳乱时候的《北京使馆被围日记》（The Siege of the Peking Legations: A Diary），后来逝于中国。三子也是有名的汉学家，翻译论语和孙子兵法，曾为大英博物馆东亚分馆整理敦煌写本。 6park.com

（上图：翟理斯次子 Lancelot Giles: 《北京使馆被围日记》）
翟理斯在中国多年，交游当然广泛。读他的回忆录也很有意思。他有个跟他学了一阵汉语的学生，埃德蒙·巴恪思爵士，Sir Edmund Backhouse, 2nd Baronet，也是一位汉学家，现在在史学界有点儿名声不佳。他写过几本书。其中有一本说慈禧跟他有过亲热的关系。一般都认为他是幻想的或者是编造。翟理斯也认为这位学生靠不住。不过这位巴恪思爵士绝不是一无是处。他长期居住中国，但曾万里迢迢捐给牛津大学博德利图书馆好几吨的中国古籍和手稿。其中珍贵的典籍不少。包括有六册现在已经散佚的永乐大典。令人联想起上月有两册永乐大典在法国拍卖，以6500万元人民币被国人买回。 6park.com
中国条目里面有一段，说是义和团在1900年6月烧了翰林院，意图引火引燃隔壁的英国使团。翰林院的整个藏书室因此被烧。许多世界上最珍贵的手稿被摧毁。读了这一段，我就在想，是什么样的手稿被烧毁了。 6park.com
碰巧，有空阅读东亚历史杂志，里面有篇文章是关于美国加州一个颇有名的图书馆 The Huntington Library 于2014年发现一册永乐大典。书前加了一个小签条。说明此册就是从翰林院的废墟捡来的：“该书卷是由（捐赠人）梅贝尔的父亲约瑟夫·惠廷（Joseph L. Whiting，1835–1906年）从翰林院的图书馆“火后的残骸中挑选出来的”，并在义和团围攻 (英国使团) 期间用来“堵住窗户”。” 6park.com

（上图：新发现的永乐大典前的纸条记述它在义和团乱中劫后余生的经历） 6park.com
除了翟理斯，中国条目的其它撰稿人还有几位，都是一时中国研究的俊杰。“中国的起源”部分的撰稿人是德裔美国汉学家夏德（Friedrich Hirth，1845－1927）。他是哥伦比亚大学的首任“丁龙讲座教授”。在这个讲座位子上一共待了15年才荣退。翟理斯曾在1902年去哥大作Dean Lung讲座汉学演讲。胡适本人也曾受教于夏德教授。 6park.com
至于“丁龙”，现在是颇有名了。史学家钱穆记述了丁龙讲座的来历： 〝百年前广东有一华侨，名丁龙，居纽约。林肯总统时代，一将军退役后一人独居。雇一男仆，治理家务。但此将军性好漫骂，仆人辄不终约而去。丁龙亦曾为其家仆，亦以遭骂辞去。后此将军家遭火灾，独居极狼狈。丁龙闻之，去其家，愿复充仆役，谓其家乡有古圣人孔子，曾教人以恕道，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今将军遭火灾，独居，余曾为将军仆，闻讯不忍，愿请复役。此将军大叹赏，谓不知君乃读书人，能读古圣人书。丁龙言，余不识字，非读书人，孔子训乃由父亲告之。将军谓，汝父是一读书人，亦大佳。丁龙又谓，余父亦不识字，非一读书人。祖父曾祖父皆然。乃由上代家训，世世相传，知有此。此将军大加欣赏，再不加骂，同居相处如朋友。积有年，丁龙病，告将军，余在将军家，食住无虑，将军所赐工资，积之有年。今将死，在此无熟友，家乡无妻室，愿以此款奉还将军，以志积年相敬之私。丁龙卒。此将军乃将丁龙积款倍加其额，成一巨款，捐赠纽约哥伦比亚大学，创立一讲座，名之曰“丁龙讲座”。” 6park.com
钱穆的这段文言小品写得不错，但是他的记载，未经考证，与事实相差很大，人名也不对。所以不能迷信名人或者名教授。不管谁说的话都要经过自己的思考和分析。 6park.com

（上图：Dean Lung 的有关新闻） 6park.com
今天我们只需要知道是有这个人。他的捐款设立了Dean Lung讲座教授这个汉学研究的职位，并逐渐发展成今日饶有盛名的哥大东亚系。今年在疫情当中，有人考证出他是台山人。原名马万昌，或马进隆。我在网上只看见一只用来佐证的旧信皮。上面的字迹倒是跟今人的写法很像。因为没有看见其它证据，所以没有办法说什么。 6park.com
“丁龙” 的1901年哥大捐款是在满清政府参与的义和团运动被八国联军镇压之后，辛丑条约谈判和签署之际。美国华人本来在美国处境艰难。义和团乱更加造成美国人对中国和华人的不了解和不理解。“丁龙” 的捐款设立汉语教学讲座之举或许是跟当时形势有关系。 6park.com
总之，窥一斑而知全豹，大英百科全书的其它条目的撰稿人也是一样地专家云集。第十一版还有一个后来几个版本没有的特点，就是基本上由撰稿者文责自负。编辑不大力地审稿改稿。这样有个好处，可以保留撰稿人的真知灼见。不会因为现在流行的“政治正确性”而扼杀了专家学者们比较特出独行的观点。 6park.com
大英百科全书的以后数版，因为编辑改稿力度过大，往往删改了撰稿人的精华特色，反而为人诟病。所以一般认为第十一版是值得保留的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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贴主:随便翻翻于2020_09_22 8:52:19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