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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这不是牛老师吗？你们一家回来了？”这时才发现我们身边多出一个人来。爸爸认出了他，“哦，是你呀，你好你好。牛静、江涛、还有唤海，你们过来，快喊阿伯。” 
他的妻子是我家的一个远房亲戚，喊我奶奶为四妈妈。他看着我们几个小辈：“哎呀，是你们呀，都这么大了，认不出了。怎么，不记得我了吗？我到过你们家的。四妈妈真是个好人，每次到你家都要留我吃饭。不过，唤海，不知你是不是记得，有一次你把菜刀都拿出来了，要赶我走。”我没有了印象，只好呵呵赔笑。妈妈赶快扯过话题：“那时候孩子小，不懂事。你现在还好吗？” 
“好什么好啊，过日子，不就是这样么，有什么好的。”听说牛静在省城、江涛在深圳、我博士毕业，他连连点头：“你们好福气啊，不比我们。四妈妈人好，积了德，保佑着你们。” 
他又请我们：“你们也难得到乡里来走一趟，到我家坐坐吧，也喝口茶。”一面把那些炸掉的炮竹纸捡了起来：“到镇上去，还能卖点钱。” 
他是一个非常典型的乡下农民，六十来岁，脸色黝黑，皱纹很多，很瘦，背有些驼。他领着我们，沿着田埂，走到一家屋前。到屋口，他喊到：“春梅，你看谁来了？” 
一个五十多岁的农妇从屋里走了出来，看到爸爸，惊喜道：“哎呀，二哥哥，什么风把你们吹来了。这是静儿，都长这么大了。天，静儿的孩子都这么大了。日子过得真是快啊，你说我们还怎么会不老。” 
这是一家红砖屋，但是厨房和厕所都还是用土砖砌的。屋前有一块坪地，种了几颗桔子树。树上挂着一些半青半黄的桔子。树下几只鸡叽叽喳喳叫着在土地里翻找着食物。走进屋里，迎面来到是一张毛主席像。像的两边是用红纸写的一幅对联，上联写着“人民翻身做了主”，下联写着“建设四化奔小康”，整个屋子里的摆设都比较破旧，这幅毛主席像分外显眼。 
“老头子，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倒茶”，她一面给我们搬椅子，一面嘱咐道：“多放点茶叶。你们吃不吃桔子，要吃的话到树上去摘。” 
“你们现在都还好吧，我看你们身体都还不错。”爸爸见这远方亲戚家里情况好不到哪里，只好问起他们的身体情况。 
“好什么好，只是还没有瘫到床上，还能够动。不过，到底还是老了。二哥哥，你不知道，家驹这两年，老得厉害。他现在左边眼睛已经完全看不到了，到镇医院看了一下，医生讲是白内障，要到县城去开刀，手术费要三五千块钱。乖乖，我们哪里还敢去呢？反正还有一只眼睛，又不是完全不能看东西了。我比家驹要好些，只是关节痛，一到下雨天就痛得厉害，也是老毛病了，熬一熬，过些天就会好的。” 
家驹————我们该喊他喊伯伯吧，把茶端了上来。用的是青瓷杯子，杯子也都开始有了裂口。茶叶放了不少，估计是自己家里种的茶叶，看起来很浊，喝着也涩口。付蓓蓓喊着要去看鸡，她爸爸妈妈便陪她出去。江涛见家驹耳朵上别着一只烟，便掏出他的中华来：“伯伯，我的烟好，要不要来一支？” 
这一家的情况非常不好，家徒四壁。现在只有老大还在乡下，家境比他们好不到哪里，两个孩子又还要读书。虽然老大会时常过来看看他们，也送上一点东西，可实在也帮不了这老两口多少忙。至于老二，这位叫春梅的伯母提到他，眼圈就红了起来：“二哥，你是不晓得，这几年农村情况不好，老二不愿意做农活。一心只想出去打工，挣大钱。前些年村里回来了人，说到矿里去挖煤，包吃住，肯干的话，一个月还能挣得千把块钱。这挖煤会是好事吗？我们不要老二去，可老二这孩子象中了邪一样，一定跟村上几个劳力走了。开始还有信写给我们，后来就信都没了。我们听广播，隔不多久就一个地方矿炸了，隔不多久就一个地方矿炸了，听到这些，我们的心真是怦怦直跳，这两年，我的眼泪也给哭干了。我们老两口走不动了，就叫老大去找，无论如何把老二找回来。要挣这些钱干嘛，是要钱还是要命啊？老大就找了过去，矿上的人说这个人是来过，可是后来就走了，走到哪里去，不知道。村里有人说去年还见过他，在另外一家矿上打工，活得好好的，要我们不要担心，谁知道他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我们又要老大去找，老大又借了钱，找过去，可人家说根本就没听说过老二这个人。这么多年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啊，他要还活着，又怎么会不给家里写信呢，哪怕一封信，告诉我们，他还活着也好啊……”她说得伤心，提起围裙，不住擦拭着眼泪：“这些年，我真是伤透了心，一个儿子算是白养了，一个女儿又不争气，也是不肯在村里呆了，一定要出去。你说她出去了，能够做什么？要文化没文化，要力气没力气。前年是回来了一次，说是挣了钱，要出钱给老头子做眼睛手术。可老头子说她打扮得妖里妖气，村里人又有了闲言闲语，老头子一下子火冒三丈，打她、赶她、拿出刀来杀她，说她把祖宗的脸都丢光了。女儿不是跟你说了钱是干净的吗？她一片好心，你何必要听村里人的闲言闲语，好端端一个女儿，硬是被他赶了出去，你赶走女儿，你开心了，你一把年纪，到时候我看谁给你送终啊……”她越说越伤心，止不住号啕大哭了起来。 
妈妈在一旁听着，不禁也眼圈发起红来。家驹低着头，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吸着闷烟，突然把烟头扔到地上：“你说你嚎什么嚎，家里有客人啊，你扯点什么话不好，偏要扯这些！牛老师，真是让你们笑话了。”爸爸忙劝着两人。趁着这时候，妈妈拉了一下我衣角，让我和她一块走到坪上。付蓓蓓一家在菜园子里，付蓓蓓说她要找青虫喂鸡，不过这家伙叶公好龙，如果真的找到青虫，不知会吓得如何狼狈逃窜。妈妈找到付国华，问他们身上还带了多少钱，“这一家啊，真是造活孽，我看，你们几个以晚辈的名义，一家凑两百块钱，说是给孝敬伯伯伯母，你们小时候，他们也还是抱过你们的。” 
“两百块钱顶什么用，”我在一旁反对：“不如一家四百，一千二百块钱，再凑点钱说不定可以做个手术。”说实在的，这些年来，我的同情心已经大打折扣。在南州时，走上街头，经常会有衣着褴褛的小孩子缠着，不给钱就不放你走。对此我非常愤慨，不知有关部门这也要管、那也要管，为什么偏偏不去管管这帮孩子们的幕后指使？而媒体，又大肆宣扬着乞丐们上班时装做穷苦潦倒，下班后花天酒地，更是打击了我的同情心。所以每当有人拦着我要我行行好的时候，我总是扭头就走，在心里说道：“对你行行好，谁对我行行好，我可比你还穷呢！”可是，在我亲眼目睹了这真正的贫寒与不幸后，沉睡的同情心被唤醒了，我本善良，还是要做个好人。妈妈便骂道：“你这个家伙，钱还没挣到一分，就要充大款。”付国华呵呵一笑：“好的，好的，一千二就一千二。送佛送到西，好人做到底。不过牛静，你管我们家财务，我手头没这么多，是不是从你手头挪挪？” 
我们进去的时候，他们还继续聊着。春梅伯母只是在抽泣，江涛的那包中华扔在家驹伯伯旁边的桌子上。家驹伯伯一面吸着烟，一面说：“我现在还能动，老话讲人到七十古来稀，我六十几岁的人了，也不再指望什么。我只希望在能动的时候早点死掉，不要等到不能动了，还不死。真要有那么一天，我想方设法也要死掉，我不会拖累你和老大。我死了，唤海，以后给你们爷爷奶奶烧纸的时候，是不是也能给我烧点，让我在阴曹地府里也有点钱用，我就心满意足了。” 
————这番话说得太重，我听着心里很不是滋味。这就是中国的农民啊。年轻的时候，面朝黄土背朝天干了一辈子，年纪大了，又有什么保障呢？“好死不如赖活着”，这也算是中国的老话；可是现在，这位六十出头的中国农民，都不愿意赖活了。我好歹算读了一点书，知道在一些人剥削人的资本主义社会里，人上了年纪，国家会出钱养着，至于看病什么的，国家也会负担。可我们国家呢？唉，中国啊，真是不知该说爱你，还是恨你。我想我是爱你的，因为爱你固然是爱你；恨你，那其实也是爱你呀！ 
我还在兀自发呆，江涛在旁边赶紧接过话茬：“哎呀，你人家，看你这话说到哪里去了，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人到七十古来稀’，那是老话，现在是‘八十九十不稀奇’。你人家孙子不是还在读书吗，再过几年，孙子大学出来，你老人家就享清福了。”
妈妈连忙掏出钱来，“春梅你看，这次几个孩子都回来得太匆忙，我们也没准备什么东西。几个孩子现在都出来了。小时候你们对他们也都蛮好，他们都说要报答你们，这是几个孩子的一点心意，你们务必收下。江涛说得很对，你们还要享孙子的福，你们还是先把病治好，以后还有得是享福的日子呢。” 
推辞一番后，他们收下了钱。见我们要走，一定要去抓一只鸡来，说是土鸡，城里不容易吃到，又点了50个鸡蛋送给我们。送我们上了面包车，又告诉我们说不用担心，他们会经常照看爷爷奶奶的墓。 

贴主:取个笔名真难于2020_09_20 12:42:23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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