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答: 长篇连载《父亲的革命》第一部第一章5 由 mingxiaot 于 2020-09-24 8:10

十
临行前那天黄昏，黎明从团部办事返回，在镇外的一棵老槐树下看见小妮子坐在一块大青石上穿针引线，他忍不住悄悄走过去。小妮子非常机警，黎明刚走近两步就被发现。她敏捷地把手中的针线活藏到身后，仰起头，粉嫩的脸蛋在夕阳的映衬下泛着红光。黎明透过她长眉下弯翘的睫毛，感受到秋水映月的光亮。小妮子凹下两个红红的酒靥，晃动着小蒜瓣鼻子，挪动两片红红的嘴唇，淘气地对黎明说：“叫你一声哥哥，你得答应，我才给看。”
黎明心中突然有一种特别的感觉，他有点慌乱，停了半晌才嗫嚅地道：“好，我答应。”说完马上有些后悔，又有些如释重负的轻松和莫名的兴奋。
这回是小妮子不好意思了，她低下头，不肯说话，也不肯把背在身后的手转过来。黎明转身要离开，她才嗯了一声，把伸过一个紧紧攥着什么东西的小拳头伸过来。
黎明掰开小妮子的小拳头，发现是一个玉白色的青磁小葫芦，上面画着几叶水嫩嫩的绿竹。葫芦盖上有个小环，系着一条精巧的大红丝结，显然是小妮子的手工，尚未完成。黎明揭开葫芦盖，马上飘出一缕柔和甜润清爽的酒香。小妮子抢回葫芦，在自己手掌心上点出几滴酒液，递到黎明唇边：“青竹叶子镇酒，信不？”
黎明当即闹了个大红脸。他一辈子没忘记那几颗墨绿色，如同大理石珠子的酒滴，蠕动在小妮子粉嫩红酥的小蛮掌心，散发出绵绵飘逸的清雅醇香。
黎明没有动作，既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小妮子一摔手，嘟着嘴背过身去。
太阳慢慢地落到了山后，把几缕火烧红云留在天边。那天没有风，但黎明很快感觉到一阵寒意随着落叶从天空弥漫下来。他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最后喃喃地说：“部队还有事儿，我先走了。”
他转过身重重地走了几小步，又回过头重覆一遍：“小妮子，我先走了，啊。”
小妮子身体都没动一下。
黎明只好迈开步子，刚走两步，却听到小妮子喊了一声：“明天一早，瞅着窗台。”接着，像燕子一般地飞跑得无影无踪。 6park.com
十一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战士就辞别了温柔的炕头。他们在镇外静静地排队，集合。深秋料峭的寒风扑打在睡眼惺忪的脸上，提醒着每个人肩负的责任。战争，这个人类所有发明中最伟大的怪物在不远的北方奔跑，呼啸。那天，黎明根本没有想过抗战要打八年之久吗，只是感觉有点怪。那么黄澄澄的一排人，稍息，立正，向右转，齐步走，就那么走了完事？好像没在侯马呆过似的。
然而，侯马的老百姓没让他们简单地溜之大吉。快到火车站的时，人们把部队围得水泄不通，包子，馒头，鸡鸭蛋，核桃，红枣，沙果纷纷往战士手里，怀里塞。这是黎明在战争岁月中第一次体验“箪食壶浆”的感觉。虽然他以后多次碰见这种场面，有时场面还更大，但侯马的感觉更特别。因为后来那些慰问要么是根据地政权的有组织行为，要么是革命已经临近胜利。而在一九三七年的侯马，共产党的前途根本还是未知数，老百姓对八路军的爱戴纯粹是出于朴素的爱国热情。他们面临国破家亡，对一支敢于奋起抗击外来入侵的军队有着本能的期盼。
进了火车站，看见站台上和停靠的客车中到处挤满了逃难的人群。官宦商绅，男女老幼，个个面色苍白，目光呆滞，蓬头垢面。女的哭，小的叫，男人在沉重的大包小箱挤压下唉声叹气。黎明的腿被一个怀抱幼儿的女人抱住，哀求他行行好，给点吃的救救孩子。黎明先摸摸自己胸前的口袋，那儿藏着一个玉白色的青磁小葫芦，葫芦盖上缠着一条精巧的大红丝结。这是他出发前趁人不注意，悄悄在窗台上拿到的。然后，他好像知道该怎么做，把刚才老乡慰问的食品全部送给了脚下的那个女人，外搭上半壶宝贵的饮水。小骡子很不理解地对黎明说：“文化教员，干嘛那么傻？把东西都给了人，自己饿着渴着咋办？”
黎明说：“嗨，那小娃儿哭得人难受。”
小杨哧着鼻说：“瞧她穿那花花绿绿样儿，肯定不是穷人。”
小骡子刺他一句：“不是穷人怎么啦？不是穷人也不一定是土豪劣绅，再说小娃儿有什么错，共产党不能六亲不认。”
黎明借机讲起了大道理：“红军既然是人民的军队，哪有人民有难，咱们见死不救的呢？”说得两人连连点头，把自己的干粮也送给了别人。
火车缓缓开动，黎明情不自禁，把着车框往周围张望。周围人山人海，就是没有看见那团灿烂的红影。 6park.com
十二
部队乘坐的是一列敞车，装过煤，运过牲口，又黑又脏又臭，而且没车门。只是土八路哪里开过这洋荤？看见火车先就莫名兴奋，不管不顾，连爬带蹬滚进车厢，你推我挤，傻不愣登站在那里。你看我，我看你，每个人从上到下就像涂了层黑油彩，就看见一排排咧开的白牙一张一和。不多时，只听汽笛一声怪叫，一股黑烟笼罩下来，所有人都捂着鼻子和嘴巴狂咳乱吐。黎明抹抹脸，就见满手掌沾的是细碎煤渣。列车打破逢站停靠的常规，只要不让车就一直向前开。
秋天的黄土高原，草木稀疏，景色单调，大家伙最初的兴奋劲儿很快减退，开始横七竖八，或坐或躺倒在车厢内。坐在车厢中间，一不留神就就有一双大号臭脚丫赛到你的鼻子下面，再加上没有清扫干净的牛粪猪屎马尿味在人的汗热闷烘蒸捂下搅和升腾起来，直让人脑袋发胀，头痛欲裂。黎明艰难地挪动到车厢边缘，扶着木头围栏，这里的空气虽然好一点，但列车运行带起的寒风像刀子一般割在人脸上，还不时将一团满是粉尘的黑烟硬塞进口中。黎明一动不动，不禁想起了小妮子。
见鬼，怎么想起她？黎明挥挥手，心想这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当得什么真。笑话，我是去打仗，明儿个还不知道在哪里。好男儿志在四方，国难当头哪能这般没出息。他望着蜿蜒的汾河静静地向南流淌，几次都想把藏在胸口的小葫芦扔掉，但终于下不了决心。
黎明用手拂去小妮子的影子，让思绪回到了家乡汉中。那如处子般温存的汉水，还有儿时的玩伴。想起了弟弟，想起了孤苦伶仃的母亲。他看不清即将面临的未来，却明确地记住了已经消逝的原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