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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从牛家湾又经历了一番颠簸，回到鲤鱼须。下了面包车，江涛就去看他的宝马，见宝马安然无恙也就放下心来。又一定给了付国华四百块钱，说既然是三家一人一份，他不能让姐姐姐夫垫着。我就在一旁对付国华和牛静说到：“那不好意思了，我的这一份你们还是得垫着，放心，会给利息。” 
时间还早，牛静一定要去河边看看，我也想去看看这块小时候的乐土，江涛似乎也有兴趣。付蓓蓓不肯走路，但听我说这条河长得比长江还长，河里的水黄得比黄河还黄，也来了兴趣。可是她还眷恋着江涛的宝马车，于是江涛把她往肩上一扛：“表舅舅亲自做宝马，这总好吧。”于是付蓓蓓乐滋滋的，坐在了江涛的肩上，往小河边赶。 
我便问江涛的发迹史，看到自己的同龄人、又是和自己一块长大的表兄已经腰缠万贯了，嘴上不说，心里对他还是买账的，觉得这家伙会来事，也是个人才。江涛笑道，虽然你读了这么多年书，读得很苦，可还是读书简单，做生意难。因为读书没有风险、不用思前瞩后，不用冒险。这些年他打拼得并不容易。他最初到深圳的时候，找到一家电子厂，先是做装配，在车间装配线一天干上个十几小时，每天都是做得头晕眼花手发抖。后来有个机会，他把握了，改做销售，认识了一帮生意上的朋友。按他的说法，这帮朋友，也就是酒肉朋友，你们读书人是不屑于结交的，成天在一起喝酒打牌犯事。可是后来能帮上些忙的，也是这帮人。再后来，市场上兴起了VCD、DVD，又让他看中了商机，果断从那家电子厂辞了出来，通过酒肉朋友的关系，从银行搞到了一些贷款，就开始了做装配影碟机。那时候，生意太火了，火得都让他感到害怕。不过他告诉自己，有什么可以害怕的呢，自己本来就是一无所有的，就算哪一天陪个精光，也不过是一无所有而已。于是一方面接着往下做，一方面把一部分资金转移出来，投到股市。现在回想起来，那几年真是冒险家的天堂，有胆、有一点关系、有一点资金就够了。至于机遇，那时候遍地都是。国人思富太心切，一个个头脑都在发热，你随便鼓吹一点什么，就自然会有人把钱源源不断投过来。什么管理啊、什么技术啊，什么生产啊、什么服务啊，那些东西，都是骗人的，都不重要。可是这两年不行了，这两年国人也算普遍在市场经济里弄过潮了，知道了钱不会生钱，钱只会从一个人的手中流到另一个人手中。真正能够生钱的，还是管理、技术、生产和服务。所以现在生意不好做了，狂热的思金时代已经结束了，现在已经进入了理性的思金时代。现在做生意，感到难度大了，每一步都要小心翼翼，反复琢磨。 
江涛的话很有道理，令我这个博士自愧弗如。人家都说读书读多了会读成书呆子，果然如此。我读书这么多年，脑袋里想的，尽是假设A、已知B、求证C，推测D之类的玩意儿，每每挖空心思求证出来了C，又推论出来了D后，就自以为聪明，仰天大笑。直到现在毕业了，又经过了这么几个月失业的日子，蓦然回首，发现自己一无所有，才再也笑不出来。马克思曾说过这么一个故事，大致意思是一名学者坐上一名渔夫的船，上船后学者就问渔夫：“你懂数学吗？” 渔夫摇头，于是学者便很不屑，又问：“你懂哲学吗？” 渔夫还是摇头，学者于是更加不屑了：“那么，历史你总是该懂的吧？” 渔夫继续摇头。在这时，船翻了，学者在水里挣扎，大呼救命，这时，渔夫游了过来，问道：“你会游泳吗？”……我现在，不正是那个不会游泳的所谓“学者”吗？！ 
江涛接着说道：“狂热的思金时代，那是我的时代，因为我胆大，反正烂命一条；理性的思金时代，那就是你的时代，好好做，总是有你的机会的。不过————”他话锋一转：“现在要找到很好的机会的话，确实也是困难。所谓机会，就是别人都还没有的时候，你就有了；别人都还看着的时候，你就做了。你博士毕业得晚了点，要是早几年，你这个博士，那可真是不得了啊。现在呢，连我的公司里头，博士硕士都好几个了。就‘博士’这个资源而言，你是一点机会都没有。不过‘博士’这个资源用不上也没关系，你要想办法，找别的资源，看会不会产生机会。” 
他突然低声骂道：“妈的，这帮鸟人，也真是黑。我读这个MBA，上了不到一个礼拜课，花了几万块钱，他们居然也给我发了学位。听说前些年有个什么省的什么学校，一年发研究生文凭，居然发了上千份，就象菜市场卖菜一样，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我胆大，反正一条烂命，这帮人真是比我还胆大，命比我还烂！” 
没想到从江涛口里，会冒出这番话来。我不由朝他伸伸大拇指，几乎要喝上一声彩。 
我们一帮人，来到了小河边。这还是童年时的小河吗？小镇不复童年时的小镇，小河也不复童年时的小河。河岸的树木还是郁郁葱葱，挺拔在那里。可是小河里，已经几乎没有了河水。露出了一片一片的河滩。河两岸过往的人多了，走出一条路来，在河底最深处还有一些河水，浮着一两条小船。水面上驾起一座浮桥供人行走。 
我们失望，更失望的是付蓓蓓，虽然她从来没去过长江，更没看到过黄河，但她认定了这条河既不会比长江长，也不会比黄河黄。于是嘟着小嘴、翻着白眼，一脸的不高兴，可是很快她又开心了起来。因为我已经脱下了鞋子，踩在了河底的沙滩上。河沙柔柔的，一脚踩下去，陷在沙子里，依旧是童年时的感觉。我光着脚在河沙上跑着，付蓓蓓光着脚在后面追。牛静也来了兴趣，加入了我们的光脚丫队伍，要帮她的女儿把这个骗子舅舅缉拿归案。付蓓蓓突然停了下来，指着前面：“看，大马！” 原来是一个拖车人赶着马车从河的这边走到河的另一侧。车子很重，从河床往河堤上走是一个不小的坡，马和人都深深扎下了头，使着力气往上拉。在这个火车、汽车、拖拉机一路狂奔的机械时代，这是一幅难得一见的情景，付蓓蓓异常开心，可是她舅舅心中却突然闪过臧克家的那首诗： 
总得叫大车装个够， 
它横竖不说一句话， 
背上的压力往肉里扣， 
它把头沉重地垂下！ 
这刻不知道下刻的命， 
它有泪只往心里咽， 
眼前飘来一道鞭影， 
它抬起头望望前面。 
马的命运又何尝不是人的命运？家驹伯伯、春梅婶婶、这些在乡间默默无息、辛勤耕作的芸芸众生，谁又不是臧克家笔下的老马呢？生活的压力压得他们每一个人都抬不起头，而他们，始终只是“沉默的大多数”，“横竖不说一句话”。 
付蓓蓓一定要过去帮大马的忙，要帮大马推车。我们于是也沿着这条沙滩路往河对岸走，谁知走到河床中间浮桥前，突然冒出一个人来，指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什么机动车2元、马车1元、行人5角之类的字样。牛静首先便按耐不住：“你们还真是会雁过拔毛，这样的乡间小路还有收费。”那人还是指着牌子，一字一顿：“这是县委定的，过，交钱；不过，走人。” 颇有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的气势。“那我不过！就是有钱，也不给你们赚。” 牛静一锤定音，扭头就要走。付蓓蓓拖着她妈妈的衣角不放：“妈妈，大马好可怜的。” 于是指派舅舅带着付蓓蓓，交上1元过桥费，去帮大马推车。 
很快一家人从鲤鱼须镇返回了县城。从牛家湾到鲤鱼须到县城，就像是从巴格达经过莫斯科又回到了纽约。人还是要多走走多看看，在乡下这么走了一圈，才发现县城很不错了，可不要生在福中不知福啊。 
江涛发现了县城的一个好处。他指着县电影院前的广告牌，“你们看，《遍地黄金》，张导的贺岁大片，投资3个亿。没想到这县城也同步上演了。我请你们，里面一个女主角和我平时还有点来往，关系不错的。” 结果一问票价，50块钱一张，他舅舅说一贯不看张导的电影，而且今天已经很累了；舅妈也说今天走路太多，甚是疲乏，要回家休息。于是江涛买下4张票，牛静说她们有工作的，不用江涛请，拿出一百块钱来给江涛，江涛笑道你们不要太客气，可是钱他也收下了。 
果然是国产大片，气势如虹。只是年复一年地拍电影、编故事，故事似乎都已经说完了，只好把前辈戏剧大师的作品改头换面后进行翻拍。虽然情节上不能推陈出新，可张导深知大片要在“大”字上做文章。片子拍得果然令人瞠目结舌。只见眼前一片金光灿灿，演员多于蚂蚁。这么3个亿砸下来，那可不是白砸，把我这个没见过大场面的给震住了。看完片子，我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乖乖，这么多群众演员，这一天光吃盒饭，该吃掉多少钱？”于是江涛笑我，说盒饭钱那不是钱，几个大腕儿，包括他认识的那个漂亮姑娘，她们的出场费，那才多少能算是一点钱。牛静也笑话我好说歹说也博士毕业了，怎么说起话来还是个小市民。 
回到家里，那两个声称自己很累不去看电影的人，已经张罗好了一桌饭菜，等着我们这些不累的人去吃。于是大家吃饭。
我还沉浸在张导带来的强烈视觉冲击中，说道：“爸爸妈妈，你们今天怎么不看电影，真是场面壮观、气势宏大。” 妈妈说道：“50块钱一张票，实在太贵，何必花那个冤枉钱。”江涛解释道：“50块钱一张票，已经不算贵了，在深圳，这种大片票价至少一百，还多的是人看，买不到票。” 可是他很快注意到舅舅脸色有变，于是赶忙话锋一转：“当然，在这个小县城，50块钱一张票，也确实贵了些。” 可我不象江涛这样会察言观色，继续顶风作案：“就算贵，也是物有所值啊，这片子可是投资3个亿的大片！”
爸爸放下了筷子：“值？！你倒给我说说看，怎么值？江涛我不说他，他一年能挣几十万几百万，你一年给我挣了多少？”
我这才发现形势有变，可是为时已晚，爸爸的火气持续上升：“你今天也到乡下看了，乡下人怎么过日子的！你不是不知道。他张导就是会哗众取宠，把钱不当作钱花。3个亿，给普通老百姓，能让多少人吃饱饭。你到底长没长脑袋，你会不会算这笔账？” 付国华不识时务，见小舅子挨骂，以为自己可以帮着说上两句：“爸爸，你说唤海做什么，人家拍片子，那不是国家投钱，那是人家自筹资金，商业行为。”
岂料更是火上加油，爸爸越发怒道：“自筹资金？你的意思那就不是钱了？！你也是山沟沟里出来的，你出来了才几年，你就不把钱当钱了？！”
妈妈扯爸爸的衣服，牛静和江涛低下了头，付蓓蓓默不作声，一个劲地往嘴里扒饭。爸爸把妈妈的手推开：“你们几个，付国华、牛静、唤海、还有江涛，你们都给我记着，做人不要忘本，不要有了钱就得意忘形，该节约的地方还是要节约。即便有了钱，也不要乱花，也可以支持一下家乡建设、帮助一下穷苦的人。特别是唤海，我不知道你这几年读书怎么读的，读了些什么。但是我希望你不要学会了读书，就忘掉了做人。” 
付蓓蓓是个非常精的家伙，她见火候已到，便抬起头来：“外公，有没有搓衣板？他们不听话，罚他们跪搓衣板。”
一句话化解了他外公的火气：“乖孙孙，外公家里没搓衣板了，早知道应该留下了，让他们跪给你看。”于是化险为夷、转危为安。爸爸语态缓和了很多：“我不是反对你们看电影，年轻人看看电影也是应该，我只是不喜欢你们这样盲目跟风随潮。” 
不盲目跟风随潮，这也算我们家的家学渊源之一。在大家都没钱的时候，我爷爷却很有钱，于是被革命群众认定为大资本家，斗得死去活来，最后在我爸爸5岁的时候，自决于人民。而现在，当大家都以有钱为荣的时候，我们家却过得十分清贫，而且安于清贫。我们家似乎总是适应不了社会形式的变化，而我，至少从目前来看，正在继承这种家学渊源。 
饭后江涛向爸爸妈妈告别，说他要先走，公司给他发来短信，他要先回宾馆处理一些事情。而且明天他要回深圳了，生意上还是有不少事要处理。这次能够回来拜祭外公外婆，不容易，可是很开心，也了结他妈妈的一个心愿。又说他现在能力有限，以后条件适合了，他也会考虑支持家乡建设的。 
我送江涛出了门，江涛说：“没想到舅舅还是这么古板。这么多年了，只有我骂人，没有别人骂我的份，没想到今天会被舅舅骂一顿。”
我道：“他这几年脾气已经好多了。只是有一些思想根深蒂固，不是一下能改变的。” 江涛道：“扶贫？这实在不是我们的事，国家不去扶，难道还要我们去扶？就我们那点钱拿去扶贫，那可真是丢到水里。靠个人的力量怎么可能去扶贫呢？唤海，你不要受你爸爸的影响。比如我，做生意的，就要把生意做大、做好，尽可能挣更多的钱；比如你，读书的，就要尽可能把书读好，把研究做好。这样社会才能发展。按舅舅说的，生意人不做生意，去扶贫；读书人不读书，去扶贫；这是乌托邦。舅舅这一辈子，已经吃够了这种理想主义的亏，不知他怎么到现在还没想通这一点。” 他又要我和他多联系，他在深圳也会帮我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找一个合适的工作。 
回到家里，牛静和付国华已经帮爸爸妈妈把家里收拾干净。又和爸爸妈妈说了一下我的事，告诉他们牛静正在帮我物色合适的对象，现在已经有了一些着落，只是因为我工作还没有定，不便和女方见面。爸爸妈妈非常高兴，仿佛儿媳妇已经进了门。就这样闲聊一阵后，牛静和付国华也起身要去宾馆。爸爸妈妈因为家里已经装了空调，不愿再过去，让我和他们一块过去就行了。于是我们几个告辞出门。 
走在县城的大街上，也是个灯红酒绿的小天地。付国华对付蓓蓓道：“外公好久不曾骂人了，今天发这么大的火，爸爸都吓坏了，幸好我们家贝贝救了爸爸。”
付蓓蓓咧着嘴呵呵笑，很是得意。我对牛静说：“江涛还是很不错，很有想法，是个人才，怪不得能混出来。” 谁知牛静一努嘴：“什么人才，你瞧他那小气劲儿，我简直都不好意思说出口。” 付国华哈哈一笑，拍拍我的肩：“你呀，嫩了点，被江涛唬住了。社会复杂得很，等你以后工作了，进入社会，你就知道，什么是人才。”————这个社会果然复杂，同一件事同一个人，不同人看法迥异。生活在这个复杂的社会里，对我这么个不通世务的人来说，还真是有些令人心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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贴主:取个笔名真难于2020_09_27 15:53:35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