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柯是六三年的大学毕业生。细高挑儿身才，瓜子脸，丹凤眼，深深的双眼皮，睫毛比姑娘们的还长。一口甜甜的南方普通话，说起话来慢声细气的。他来到钢厂，把还没结婚的女工们眼都看直了。 6park.com
这是个异数。钢厂是有名“狼多肉少“的地方。重工业基地，从厂长到工人，没什么女的。付科长以上，只后勤有一个女干部，还是厂长的老婆。操作工一多半是五十年代末大跃进时从农村招来的，清一色”秃小子“。有女工的地方，除了化验室，就是食堂。食堂都是”腰粗脖粗嗓子粗“的”三粗大老婆子“，要找水灵的女工，就只有化验室。小伙子们有事没事，都会编个由头跑化验室。 6park.com
小柯来了，天下大乱。化验室的女孩儿们开始找理由跑技术科，丢下一堆摸不着头脑的小伙子,搞不清化验室怎么突然变得常常唱”空城计“。 6park.com
小柯思想也好。工作努力，下现场不怕脏不怕累。每周都向党交心，写思想汇报。一笔字写得龙飞凤舞，还能画宣传画。两星期不到，厂团委就选他当了宣传委员，主管办公楼前的墙报。 6park.com
办墙报要人帮忙。先是女工个个自告奋勇，后来男工也跟着女工蜂拥而至。高兴得团委书记说：“小柯一来，青年工人要求进步的热情都高了好多。“ 6park.com
化验室顶儿尖儿的姑娘，要算小梅。聪明，漂亮，要强。小柯自不免另眼相看。 6park.com
不过要是问“小梅“，钢厂没什么人知道。但要问”大钳的闺女，“那就没人不知道，因为大钳是钢厂最著名的人物。 6park.com
大钳当然不姓钳。“大钳“是”八级大钳工“的简称。钢厂，加上邻近的军工厂，化肥厂，把所有工人都算上，八级的大师傅就大钳一个。祖宗八代都是贫农，生来聪明绝顶的大钳小时靠扒村里小学校的窗沿儿偷学了几个字。十三岁上进钢厂当小学徒，见到什么都新鲜，见到什么都学，没几年功夫，不仅把钢厂的机器设备学了个遍，连图纸都学会看了。不到二十年，大钳就成了附近一带几家厂子里人人知道，响当当，硬帮帮的”大钳“。 6park.com
大钳人有名，手更有名。钳工的绝活儿，都在手上。大钳一把精锉使得出神入化，全靠一双手。他对手的呵护，常人没法想象。太原天气冷，干。冬天手上裂个口子，起个冻疮，那是天经地义的事。男工干活儿粗，手上要没个老茧，别人会笑话你“娘儿们”。 大钳不同。大钳的手，别说没裂子，没冻疮，没老茧，连嫩茧子都没有。他不干活儿的时候，手从不放在外面。手套是老婆用细绸布，新棉花精心作的，一年换好几付，初秋戴到初夏。干完活儿，一定用温水泡手，然后细细擦干，抹上甘油。指甲那就更讲究。哪根指头的指甲留多长，边儿上成什么角度，头儿上磨到什么厚度，绝不能含糊。大钳每天睡觉前，要剪，要修，要磨，总得花上不少时间才能停当。 6park.com
有次厂长看到他的手，笑着说：”你这双手，简直是比绣花的大姑娘还细，还灵。“ 6park.com
大钳一撇嘴，”绣花大姑娘？你找个绣花大姑娘给我绣个花，告诉她误差不能过一丝！“ 6park.com
低头看看他自己的手：”我的手，作个工件儿，误差要是过了半丝，你把它剁下来喂狗！“  6park.com
这不是大钳吹，他代表钢厂参加全国钳工技术比赛，当场作工件儿，扛回来面冠军的锦旗，误差是五分之一丝。说半丝实在还是有点儿谦虚了。 6park.com
光阴荏苒。转眼小柯到钢厂将近一年了。这一年里，他工作，生活双丰收。党委已准备接受他的入党申请，派了人到他的家人，学校处外调。小梅则和他情投意合，山盟海誓，就等着择佳日完婚。 6park.com
小柯和小梅商量，想等到党委正式宣布他入党，宣誓，结婚同一天办，来个双喜临门。 6park.com
跟党委，团委一说，大家都觉得这小柯思想就是好，出的点子与众不同。有人更进一步提议，厂里还有两对在筹备结婚，何不打破封建习俗，来个集体婚礼？新人中有一个已交了入团申请，马上就能批下来。到那天，上午举行入党，入团宣誓仪式，下午举行集体婚礼，晚上入洞房，岂不是可以流传一时的佳话？这话一提，大家轰然叫好。党团委里的热心人立刻开始张罗，计划，要在钢厂搞个轰轰烈烈的史无前例。 6park.com
小柯兴高采烈，小梅心里却有点儿嘀咕。她是大钳的“宝贝心尖儿”，大钳早就放了话，小梅的婚事他一定要办得风风光光，“把我闺女走前门，顺大路，排排场场的送出去！“ 6park.com
穷了几辈子的大钳，如今月收入过百，比厂长都高个几块，邻里哪个不羡慕？他要趁着这个机会，把村里所有的亲戚朋友都请来，好好露露脸，让人家说一声：”大钳家的祖坟冒青烟了！“ 6park.com
 集体婚礼，让小梅和其他新娘平起平坐，只怕他未必乐意。 6park.com
小梅一直犹犹豫豫地拖着，不敢和大钳说明情况。没想钢厂人多嘴杂，有人竟跑去和大钳道喜，祝贺他得了个大学生女婿。 6park.com
大钳一听就炸了。 6park.com
“不拜天地？那不成了婊子？” 6park.com
他当场告诉小梅：“我不是开窑子的。你不要明媒正娶，你要钻阴沟，爬狗洞，你就别进我的家门！” 6park.com
小梅很矛盾。她其实非常崇拜大钳。但团委加上几个小姐妹极力窜唆，“一定要立场坚定，决不能向老封建投降！”小梅只好先临时到小姐妹的工房里挤一挤，等大喜的日子过了，再想办法。 6park.com
小梅没回家，大钳也象失了魂。在食堂吃饭，竟被开水烫了手！这在别人不是回事，在大钳来说，那就是破天荒了。钢厂到处都传开了这新闻，说大钳的手烫起了几个大泡，别说精锉，连筷子都拿不稳了！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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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调的人在预定集体婚礼的前一个星期回来，带回来一个比炸雷还响的消息。  6park.com
小柯竟然是一个潜藏起来的“漏网右派”！ 6park.com
原来，小柯的姐姐和小柯一样，思想也非常进步。姐弟俩书信往来，不免谈些学校里的事。小柯进大学时，反右运动已经结束，但一些“右派”教授还在学校。积极上进的学生要立新功，有事没事的总想再彻底打击一下这些右派，显显自己的革命精神。小柯心肠软，觉得党都说了，要和风细雨，治病救人，班里团支部还不放手，虽不是一棍子把人打死，却也已经打得个半死了，何必还要继续下去？ 6park.com
小柯姐姐接了这信，立刻把它和自己的思想汇报一起上交党支部。另写了一封信，要求党一定要好好教育教育这个“右倾”的弟弟。 6park.com
不知什么原因，当地的党支部顺手把这信搁进了小柯姐姐的档案，没作进一步的调查处理。 6park.com
钢厂的外调人员到了小柯姐姐单位那儿一看档案，双方的人都吓了一大跳！钢厂的人觉得这么容易就被小柯蒙蔽，还要发展他入党，实在觉悟太低，需要好好检讨。对方的人则觉得他们的责任更大，让一个右派逍遥了这么几年。决心一定要深入调查，追究到底谁是当时把这信压下去的当事人，把还在隐藏中的阶级敌人挖出来。 6park.com
钢厂党委，团委听了外调人员的汇报，一下就乱了。第一件要紧事自然是立刻准备把小柯这个“漏网右派”揪出来示众的群众批判大会。第二件事是和小梅谈心，要把这个受骗的贫农后代挽救过来。第三件事更重要，是组织人给上级写汇报，查原因，追责任，总结教训。 6park.com
组织上雷厉风行，那个星期就把还在作“双喜临门”春秋大梦的小柯在群众大会上揪了出来。对小梅作的工作也有进展。虽然小梅没有在大会上控诉“漏网右派”的罪行，但也答应要“划清界限”。 6park.com
那天开完大会，小梅没脸再去小姐妹的工房。一肚子的委曲，左思右想，还是决定覥着脸回家，跟大钳讨个主意。 6park.com
大钳黑着脸听小梅说组织对她的教育和期望。没等小梅说完，大钳站起身，伸出手，啪啪抽了自己两个耳刮子。 6park.com
“我，我这是养的什么闺女！” 说着流下两行虎泪， 6park.com
“小柯是你自己挑的人。如今他遭了难，你，你倒要划清界限？你给我说说，他害了你什么？” 6park.com
小梅眼泪开了闸。想到小柯，满是柔情蜜意，哪有半点仇恨？ 6park.com
“他要没害你，你在这时候闪了他，你就是忘情负义！” 6park.com
看小梅不说话，大钳火又蹿上来。 6park.com
“我不指着你建贞节牌坊，可也不能让人家戳你的脊梁骨！你就是作婊子，也不能作这无情无义的婊子”！ 6park.com
“那怎么办？“小梅柔肠千转，只不知下一步该怎么走。 6park.com
“小柯呢？“  6park.com
“不知道。大概回他的工房了。“ 6park.com
“就他一个人？“ 6park.com
“就他一个人住那间房。“ 6park.com
大钳腾地一下把小梅拉起来。 6park.com
“快走，找他去！“ 6park.com
钢厂的宿舍，相隔都不远。小柯的工房用不了二十分钟就到了。 6park.com
工房一排八间。每间十二平米。单身职工两人一间。 小柯是技术员，特殊照顾，一个人单住一间,在排头起第一家。 6park.com
大钳站在门口听听。门里没动静。敲敲，没应声。推推，门闩划上了，推不开。再使劲儿敲敲，里面“咚”的一声，象是什么东西倒了。 6park.com
大钳不再犹豫，抬起穿着大工作靴的脚，狠命地就是一踹！ 6park.com
门没开，门框子倒了。 6park.com
露出个失魂落魄的小柯。 6park.com
大钳两步抢进屋，四下看了看。 6park.com
十二平米的屋子，后面两平米一堵薄墙隔开，里面砌一个砖灶。外面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高凳，这是钢厂宿舍的标配，每间房发一套。床尾一个大粗木条钉的材料箱，放满了书。最上面两本封面上是奇离拐弯的外文。床没有床帘儿，露出底下的几个纸盒子，里面放着鞋和换洗的衣服。床没叠，一片凌乱。 6park.com
大钳细看看桌子。桌子是厂里统一作的，木工活作得很粗，油漆时没上亮油，颜色暗淡。桌面边上的一个木疤没打磨光滑。桌子正中间零零落落的有几个脚印。 6park.com
回头再看床脚，有一小截麻绳露在外面。 6park.com
大钳松了一口长气。刚才那声响，显见是小柯从桌上跳下来。 6park.com
工房是土坯垒的，只有地基和最下面几层用砖。墙上没法钉钉。没有天花板，椽子太细，也吃不住钉子。 6park.com
小柯想上吊，从厂里偷到了麻绳，在家里却还没有找到挂绳子的地方！ 6park.com
小柯呆呆地看小梅，眼里满是血丝。 6park.com
大钳一把把小柯拉得面对自己，另一只手“咚”地一拳砸在桌上： 6park.com
“姓柯的！小梅人在这儿。你给个痛快话！你要是有种，就点个头，小梅从今往后，生是你柯家人，死是你柯家鬼！你不拿出真心来疼她一辈子，你不算是个男子汉!” 6park.com
小柯木木地眨眨眼睛，象没听懂。 6park.com
“你要是没骨头，也不必说什么划清界限的话！就算是小梅瞎了眼，认错了人，我们立马就走，决不回头！“ 6park.com
小柯楞了好几秒钟，突然“嗷“地一声狂嚎，那眼泪不是流，简直的就是往外直喷出来！ 6park.com
嚎过几声，小柯双手推着大钳坐上屋里唯一的高凳，返身拉过小梅来，爬到地下，“咣咣咣“地就是三个响头！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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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以后，每年年初二陪着小梅回娘家，小柯一定给丈人，丈母叩头。 6park.com
钢厂那么多女婿，给丈人叩头的没第二个。 6park.com
没人笑话小柯。很多人羡慕大钳。 6park.com
都说也就只有小柯，才能记大钳的情记得这么真，叩头叩得这么实在。也就只有大钳，认情认得这么准，守义守得这么牢，才能成就这份福气，消受得了小柯叩的头。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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