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6park.com
快到年三十，医院给伤员们发了些钱，组织他们去邯郸散心。 6park.com
天一大早，山路被窗外过往的大车铃铛声和车把式的吆喝声吵醒，他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嚷嚷：“快起床，大车都来了，迟了怕赶不上。” 6park.com
“那至于？”黎明揉揉眼睛，嘟嘟囔囔说：“他们说组织全体伤员去，总得等等大家吧。医院好歹不是军队，说走就走。” 6park.com
“亏你还当过兵。这儿离邯郸城有十来里地，去晚了赶不上集。你耽误的不是个人的时间，而是大家的时间。你晚一分钟，就相当于耽误大家一两个小时，懂不懂？” 6park.com
“好，就你这个大主任时间观念强。”黎明已经起来，穿好衣服，出门，先给山路打水洗脸，漱口，然后自己也收拾停当。两人和着其他几个伤员一起来到院部前面的大场院。 6park.com
场院上横七竖八摆开几十辆大车，大多是马拉板车，也有少许驴车和骡子架车，甚至还有一辆牛车。伤员们一到场院，炊事班就给每人一个蒲叶大包，里面装着几个海碗大小的猪肉白菜馅包子，说是路上吃的干粮。伤员们个个跟馋虫似的，那里忍得住那么长时间，很多人拿过蒲叶包当即打开，抓起包子就咬。他们边吃边嘻嘻哈哈。这个说要买几挂炮仗，那个说要买几架灯笼。山路兴致勃勃地说：“还得买些笔墨红纸，写几副对联避避邪。不是老子自吹，我还是半大小子时，写的字就有人要。每逢过年，连一些大户人家都让我给他们写春联呢。” 6park.com
“看不出来，你还是地主家的一条狗腿子呢。”郝东兴挖苦道。 6park.com
“逑你个屁的狗腿子。老子是打土豪，不费一枪一弹就没收了地主老财的钱财，懂吗？”山路得意地说。 6park.com
正好小张，小李走过来。小张冲着院子角落清脆地喊了声：“张主任，跟我们的车走吧？我们的车还有地儿。” 6park.com
“不了，我这两天胃疼，不想动。你们玩好啦。”从院子角落的方向传来一声回答。 6park.com
“还要留点药吗？”小张关切地问。 6park.com
“不用，我那里还有，够吃好几天呢。” 6park.com
“老张，有那么严重吗？这可是过大年哪，机会难得。”黎明这才看到那边站着个张文清。他躲在屋檐的阴影中，不注意还真看不到。 6park.com
张文清只是嘿嘿两声。 6park.com
郝东兴凑到小张小李跟前：“小李同志，能给点棉球，酒精什么的备着，防个路上的万一。” 6park.com
小张拦在“二号”前面，对他笑笑：“郝东兴同志，你不用担心。医院的大夫，护士都跟着大家，有什么情况马上可以处理。” 6park.com
“那感情好。”郝东兴继续恬着脸：“俺脑子受过伤，车一走就晕乎，怕从车上摔下来。不如让俺跟你们的车走，路上有个照应。” 6park.com
卫生队长急冲冲地走过来，对着小护士大声喊：“叫你们快点，快点，你们不听。磨磨蹭蹭，半天收拾不好。还当自己在家当大闺女呢。” 6park.com
郝东兴出头为小护士打抱不平：“队长同志请注意态度。医院也是革命大家庭，对待同志不能搞军阀主义，想打就打，想骂就骂。” 6park.com
卫生队长瞟了郝东兴一眼，鼻子哼哼：“说完了吗？” 6park.com
“完了。” 6park.com
“说完了那边上车去。” 6park.com
“哎，俺刚和小张同志说好，跟她们的车，她们车上还有地儿。” 6park.com
“瞎说个啥，谁跟你说了呀？”小张有些生气。但不用她多说，就听卫生队长对郝东兴吼道：“放屁。那车还要装急救药品，东西多着呢，哪有你的地方？” 6park.com
“那？俺和山路同志一道，跟在她们后面。” 6park.com
“你就省省吧。”黎明拉着郝东兴朝后面走，边走边说：“瞧那车上坐的都是些什么人，全是些缺胳膊少腿走不了路的。咱四肢俱全，好意思凑这个热闹？” 6park.com
“让他坐，我坐后面的车。”山路刚才的兴奋劲突然没了。 6park.com
“山主任，你的腿脚不方便，靠院部的车近点…,”卫生队长劝阻道。 6park.com
“我就坐后面。”山路大声嚷嚷：“我四肢俱全，早晚可以走路，算轻伤员。” 6park.com
周围的人都没吭声，只有郝东兴冷笑道：“那你就走两步试试？” 6park.com
黎明很想揍郝东兴一顿，但自己先说错话，怪不了别人，就没动弹。 6park.com
这时就见山路猛地使劲把架在胳肢窝下面的两根拐杖推开，想要自己走路，自己朝前迈步。大家有些傻眼，望着他不知所措。山路的全部动作就如同骑在一辆刹死了的独轮车上耍杂技。他的身体左右扭转，浑身剧烈颤动，力图保持平衡甚至仅仅是腿部的支撑。但不过几秒钟，整个人就变成一条装满沙石的麻布口袋“咕咚”下沉。黎明，郝东兴和卫生队长一拥而上把他架住。 6park.com
“你疯了？”黎明说。 6park.com
“山主任急不得，急不得，要耐心。”卫生队长说。 6park.com
“老山，这又何苦？”郝东兴说。 6park.com
山路不说话。他咬着牙玩命挣扎，黎明他们几个人都差点摁不住。山路脸斜面歪，眼睛充血，嘴唇咬破，鼻子扑哧冒气，就是不啃气，也不哭，不掉泪，活像一头落入陷阱的熊。 6park.com
小李走到张文清面前恳求道：“张主任，你给劝劝吧。” 6park.com
张文清朝前挪了一步，又退回原地，揉着手，依旧是嘿嘿两声。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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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6park.com
邯郸城里有座大乘寺，始建于南北朝时期。和普通庙宇不同，里面供奉的菩萨不是泥塑的，而是玉石雕成，非常精致。传说庙里的菩萨颇有些神灵，更兼地处燕赵通衢之地，所以一千多年来香火旺盛。黎明他们进城后，先在街市上吃了几碗馄饨，卤煮火烧和荞麦面，买了些牙刷，牙粉，毛巾，肥皂等日常生活用品以及红纸，笔墨，剪刀之类的简单文具。之后他们发现时间还早，就想找个地方溜达溜达。黎明提议去回车巷，发发“将相和”的思古之幽情，但其他人没这个雅兴，主张去大乘寺烧香。快到佛寺门口，看到庙宇好像着过火，院墙和很多楼阁都已毁坏，但出来进去还有不少虔诚香客和一些和尚。 6park.com
没想到快到庙门口时，山路又闹别扭。他眨眨眼睛说：“我走不动了，你们去吧。我在这儿歇歇。” 6park.com
 黎明说：“见佛要见真佛，就几步路了，还能站在门外不进去？” 6park.com
“要去你们去，老子是共产党员，没这个兴趣。”山路一屁股坐在庙宇墙外的白石台阶上。 6park.com
“看你说的，菩萨还分共产党和国民党？何况我们只是进去玩玩，又不认真。长这么大，没见过玉石雕刻的佛像长什么样，就当看看稀罕。”黎明说。 6park.com
 “我说过了：要去你们自己去，别勉强我。信仰不能投机，”
山路冷笑道：“老子既然信了马克思，就只相信唯物主义无神论。无神论就是精神独立，自己的命运自己掌握。从今以后，不管出什么事，我姓山的绝不踏进任何庙宇半步，不管他供的是如来观音还是太上老君。” 6park.com
一席话说得这伙人面面相觑，进去也不是，不进去也不是。 6park.com
“无神论者真可怜，连个庙子都不能进。”黎明讪讪道。 6park.com
“无神论者无所畏惧。”山路笑得颇有点邪门儿。 6park.com
黎明不再搭理他，就和另外几个人进庙看了看。不过没人好意思再去烧香。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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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6park.com
回家的路上，郝东兴蠢蠢欲动又想去找小护士。他的理论是：“每次我找她，她都对我笑，那就是有意思。只要会伺弄，强扭的瓜也甜。” 6park.com
“呸，”山路吐口唾沫对他说：“先把你的鸡肠带记牢，省得叫人瞅见你那大裤衩子。你当谁对你笑笑就跟你对上眼啦? 老子只要人在医院，死也不打护士医生的主意。她们对病人笑？那是她们的工作。跟你见到小鬼子就搂火一样。实话给你说，病人对医生护士来说就像掉进茅坑的肉，看着心头就不舒服。” 6park.com
“听人劝得一半，信人劝胡扯淡。扯逑你鸡巴的狗皮膏药。”郝东兴被山路扫了兴，心有不甘地说。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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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6park.com
“哈哈，姓黎的，养伤呢？还是养膘？瞧我给你带什么来了？”黎明在屋里还没见到人，就听到门外传来白丁说话的声音。原来是过节了，部队派人到医院慰问伤员，由白丁带队。 6park.com
白丁带来一大堆慰问品，都是些酸枣，鸭梨，香肠，酱肉，大饼什么的。看见黎明，这家伙得意地晃动着自己的手腕，炫耀着手腕上的一只亮闪闪的金表。 6park.com
“不要鼻子。那是我的缴获，你好意思拿着戴。”黎明见到老战友也很高兴。 6park.com
“啥，你的缴获？要你抓住了史泽波又叫他跑掉，也算你的功劳？” 6park.com
山路柱着拐杖走进屋，蹬着眼对白丁说：“黄鼠狼给鸡拜年，你这个赖皮跑这儿来干什么？” 6park.com
“哎呀呀，我的山大主任，你当我爱到这里来呀。家里过年放着鱼呀肉的不吃，跑医院闻酒精来苏水味儿？还不是陈叫驴，赵闷灯儿看你们可怜，非让人给捎些吃的过来。” 6park.com
“锡联，保田他们都好？”黎明问。 6park.com
“什么好不好的，反正没打仗。叫驴能吃能睡能玩，养得白白胖胖。姓赵的嘛，那是一天见不着俩人影儿，谁知道他捣什么鬼。” 6park.com
山路忽然问：“抗大那边呢？” 6park.com
“抗大？”白丁一时没反应过来。但他脑子转得挺快，很快就明白了山路的意思，于是一本正经地回答：“山主任，共产党员可不能光想着自己裤裆下面那点事儿。我们把一生都献给了革命，革命当然就是我们共同的这个，何必一天到晚琢磨着那个？” 6park.com
“一句话亵渎两个理想：先社会，后个人。说重点简直就是反动。”黎明说。 6park.com
“说轻点也是流氓。”山路说。 6park.com
“那就不论轻重，只是说得的说不得。”白丁说。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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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6park.com
过完年，又值阳春三月，冰雪消融。这是黎明在医院的最后一段恬静时光。不久，分区宣传队到医院慰问伤员。几辆大车，二三十号男女，一大堆乐器，道具和行李，让这个僻静的小村庄顿时热闹起来。趁着午后的闲暇，伤员们，还有本地以及临近村庄的老老少少都来了，把宣传队围了个水泄不通。黎明见多不怪，山路行动不便，张文清不想去凑热闹，三个人就呆在娱乐室聊天。不多时，听到噼里啪啦一阵脚步声，医院政委带着两个干部模样的女兵进了门。 6park.com
“两位主任，黎部长，这是…，”政委刚要介绍，就见其中一位俊俏的女兵朝前跨了一步，落落大方地说：“不用介绍，三位首长我都认识。” 6park.com
黎明和山路楞了，来人居然是龙文枝的老婆何静文，她当了宣传队的队长。 6park.com
何静文用手理理额前的刘海，干脆清晰地说：“上级要我们到医院为伤员做慰问演出，请你们多加协助。” 6park.com
黎明咕噜道：“协助不敢，帮忙只要插得上手都行。不过我们都是伤员。” 6park.com
政委说：“是这样的，何静文同志提出要黎科长一道看场地，搭舞台，准备节目。” 6park.com
“准备节目? 准备什么节目？” 6park.com
何静文莞尔一笑：“为了把晚会搞得更热闹，我们想和医院的同志们联欢。医生，护士，干部战士，各个方面都可以出几个节目，也包括可以活动的轻伤员。” 6park.com
山路来了情绪：“那医院方面有什么节目？” 6park.com
政委哈哈笑起来：“现在保密，不过可以先给你们透露些。”然后故作神秘地凑到山路跟前，用手掌挡住嘴唇，压低嗓音说：“其中一个节目是女生小合唱。” 6park.com
“五个小护士? ”山路眼睛都亮了。 6park.com
张文清嘿嘿两声。 6park.com
“黎科长，请将不如激将，亮个骑兵舞吧，咱们比试比试。卫生队长去过俄罗斯，拉一手好手风琴，你俩正好搭对。”何静文明亮的眼睛盯住黎明。 6park.com
“太好了，我举双手赞成。”山路兴奋地鼓起掌来。 6park.com
“我也支持。老黎，这是当头炮，再来卧槽马可不成。”张文清咧嘴一笑。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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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6park.com
晚上，村北的晒场上点着几堆篝火，临时搭建的舞台挂着大红灯笼和雪白的汽灯。天色刚刚暗下来，河边先响起了霹雳啪啦的鞭炮声，柔和的硝烟香味在野地里飘散。联欢会场人来人往，有坐的，有站的，有跑的，有跳的，恰似无序却兴旺。演出还没开始，会场中的人们就你拉我唱一个，我拉你跳一个，纷纷大显身手。 6park.com
“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6park.com
“二月里来呀好春光，家家户户种田忙。” 6park.com
“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6park.com
歌声此起彼伏，大家越唱劲头越大。 6park.com
舞台节目中，医院演出了活报剧“制止内战”。院长头裹白毛巾，巾结打在下巴下面，表示这是“蒋光头”，虽然黎明觉得他更象一个伤兵。政委演八路。两人一问一答，蒋光头耍无赖，八路军给予义正词严的驳斥。虽说是配合宣传，热炒热卖的节目，但因为切中时事，适合大家胃口，所以演到最后居然全体人员手舞足蹈，狂呼乱叫。黎明的骑兵舞也很受欢迎。在卫生队长欢快的手风琴声中，黎明脚穿日本大皮靴，一手做拉缰状，一手平举前伸，踏着快马移动的步伐走上台。他身体挺直，带着军人特有的骄傲，时而抖动手肘，催动马儿快跑；时而挥动手臂，扬鞭奔向远方。他的脚步踏着音乐击点穿插花样，变换步幅，脚尖踢踏，脚跟撞击，腿部跪，跳，踢，打，交叉旋转，最后高潮是连续空中劈腿，前空翻，后空翻，激起观众阵阵掌声和喝彩。 6park.com
接下来是宣传队表演的快板书“重庆谈判”。表演者须发微白，人到中年，以前肯定跑过江湖。他气质颇为沉静，膝盖上架着把胡琴，自拉自说自唱，脚上还套着个铜钹，靠脚掌一上一下打节拍。说时吐字清晰，唱时有板有眼，颇有些功夫。但此时人们的兴致似乎有些消退，他们张着脖子四处搜寻。五个女护士精心排练的节目，怎么到现在还没影儿呢？ 6park.com
突然，很多人呼啦着朝会场外跑，拥挤到女护士们所住的小院落。宿舍关着门，里面亮着灯，隐约传来阵阵抽泣。黎明问出什么事儿了？回答杂七杂八，谁也说不清楚。过了好一会儿，才见医院政委打开宿舍门，黑着脸从屋里出来，粗声大气地把人朝院落外面赶：“看什么看？这儿又没演出，有什么好看? 快走快走，统统出去，回到会场去。” 6park.com
没了女生小合唱，最精彩的便是何静文的二胡独奏。她款款上台，坐好，架好二胡，原本喧闹的四周突然没了声音。接着，她略一思忖，猛一拉弦，琴底怡然流出那首千古名曲： 6park.com
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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贴主:mingxiaot于2020_11_16 10:12:20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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