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6park.com
文革一起，邻居家里有上学孩子的就都开始养鸡了。学校不上课，解放了小学生的生产力。肉和蛋的供应几乎停了，拿着钱和肉票，蛋号满世界去排队，照样买不到。宿舍里大部分的家庭是五十年代太原钢铁公司大扩张时从农村招来的，农民意识还没有消退。遇上这样的“史无前例”，他们的反应是两千年如一日的“一定之规”，那就是开“鸡屁股银行”. 6park.com
小鸡是买来的。孵小鸡，一年有两茬，春天和秋天。春天的是“春鸡“。养到过年，公鸡可以杀了吃肉，母鸡留着下蛋。这是大茬。”春鸡“的毛病是养鸡开始在”青黄不接“的时候。六月以前，当年的菜还没有大量地下来，人吃都紧巴巴的，剩下的菜帮菜叶分不出多少来喂鸡。还有一茬”秋鸡“。养”秋鸡“在九月开始，烂白菜帮到处能捡到，野地里的小虫，收割后田里的麦穗，路边的稗子和其它野草籽，鸡都爱吃。可惜到冬天时鸡才半大，寒流来了容易死，所以这是小茬。 6park.com
除了鸡，还有鸭子。鸭子比鸡贵很多，食量也大。三四个鸡都吃不过一只鸭。但鸭子命大。买十只小鸡，有六七只活到大就算不错。鸭子却没听说死的。卖鸭子的方式也和鸡完全不同。春天，卖鸭子的拉车到宿舍来，大声吆喝，“要是公的不收钱！“一群孩子围上去看筐里挤来挤去的小鸭子，一个个身子扁扁的，细细黄黄的绒毛，“吱吱叽叽”地叫着，时不时的还歪歪脖子，好奇地看筐外的人。大人们在后面，用眼睛挑自己喜欢的小鸭。买鸡鸭都不允许拿起来挑的，捉到手里，那就算是买定了。卖鸭子的拿一个小学生用的算术本，一个一个地记下买家的姓名和门牌号码。到了夏天，鸭子长大，分得出公母，卖家再来收钱。我们附近的人家从来没买到过公鸭。一直没搞清楚小公鸭都去哪儿了？总不会孵鸭的人能认鸭蛋的公母吧？ 6park.com
我们一排六户人家，那年买了三只鸭子。我家只有一只，属于“试养“性质。刚买的鸭子放在家里养，长到两三个星期，就可以搬到屋外的鸡窝里了。 6park.com
隔壁的起得早。一起身就开鸡窝的门。鸡出来了到处跑。鸭子的第一件事却是找伙伴。两只鸭子都到我家的鸡窝边上等。一边等，一边“叽叽呱呱“地聊天。要是我多睡一会儿，三个鸭子等得不耐烦了，会一起拉长了嗓子大声唤”呷，呷，呷。“直到把我吵得无法睡下去，揉着惺忪的眼睛，爬起来去开鸡窝门。鸡窝门一开，三只鸭子到了一起，那种亲热的样子，真的是无法用语言形容。叫声从拉长的单声，变成了欢笑般的”咯咯咯咯“，一串一串的，互相补充，又互相抢机会。小小的脑袋随着”咯咯“声上下点动，长长的脖子弓起来，配上摇摇摆摆的体态。偶而，刚从鸡窝里出来的会展开它的小翅膀扇一扇。其它的两只立刻应和，抬高脑袋，仰起脖子，不仅抖动翅膀，而且跑个小碎步。三只鸭团团绕开，象是跳鸭族的狐步舞。 6park.com
鸭子大了，会生蛋。鸭生蛋是在晚上。早上开鸡窝，伸头看看窝里，一个蛋安安稳稳地放在那儿，不用操心。不象鸡，会跑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下蛋，害得我到处找。有时鸡跑到其他人家的“蛋窝“里去下蛋，会引起邻里的纠纷，听说过有人家为此而打起来的。 6park.com
我们整个宿舍没有公鸭子。于是母鸭子就有了感情问题。不知其他家的鸭子怎么解决，我们排上的这三只是直接了当地搞上了“同性恋“。我家的鸭子充雄的，其他两只服低作小，让它爬到身上”抓蛋“。这同性恋还是真性的，我观察了很久，”公鸭“”母鸭“的角色永不转换。我家的永远是雄性，另两只从来不曾试图爬到它背上去。 6park.com
这三只鸭子养了有三年多，下的蛋开始少了。于是有一只先被杀掉。其它两只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直找它们的失去的伙伴。“呱呱呱“地从我们这排宿舍的一头走到另一头，再走回来。蛋就下得更少了。到只剩下我们家的一只时，它就明显地生了忧郁症。下蛋完全停止了，整天卧在鸡窝边不动，也不大吃。只能杀掉，再不杀就要太瘦了。杀的时候，它好象不大在乎，一点儿也不挣扎，一付听天由命的表情。也许它的魂早已随着伙伴飘走了吧。 6park.com
二 6park.com
母鸡不象母鸭子，它们没有感情问题。我家从来没有把所有的公鸡杀掉，至少留一只公鸡领着鸡群。 6park.com
小鸡养两个多月，翅膀和尾巴长出来，就能分出公母了。小公鸡不会打鸣以前是童子鸡，据说是很滋补的。我一直怀疑这种说法，因为童子鸡实在是太小，太瘦了。试过两次，吃起来毫无味道。为了省粮食，小公鸡会在这时被处理掉。邻居有几次甚至把他们的小公鸡白送给我家，因为我们家不缺粮，喂得起公鸡。 6park.com
小公鸡再大一点，就会“斗“了。”斗鸡“从古到今，从中到外，都是很受欢迎的。两只公鸡矮下身子，仰起脑袋，脖子上的毛根根直竖起来，绕着对方慢慢地转，直到发现弱点，猛扑上去狠啄。厉害的鸡扑上去时还会扇动翅膀以保持平衡，空出两爪来攻击。 6park.com
母鸡从来不斗。但会看公鸡斗。很好奇母鸡看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它们会不会默默地给自己心许地鸡加油鼓劲？还是在观察哪只公鸡更值得自己的芳心？ 6park.com
肉的供应一直紧张。元旦，春节都要靠鸡来补充肉的不足。到了来年春天，鸡群里的公鸡往往就只剩一两只了。哪一只公鸡会留下来是很随机的。杀鸡时有时选最弱的。但弱者肉少。有时会选最强最壮最肥的。这好象人生，有时要“抢占先机“，有时却会被”枪打出头鸟“。全看个人的命。 6park.com
留下来的公鸡至少能活到中秋，，那是下一个家里要吃肉的节日。 6park.com
从春节过后，到中秋的这几个月里，作为“鸡王“的公鸡可以充分展示它的个性。 6park.com
记忆颇深的是一只大红公鸡。它个子高，鸡冠大。脖子一圈是鲜黄色，尾巴则是墨绿。全身的羽毛油光闪亮。站在高处打鸣时声音悠长，委婉。阳光映过来，它脖上的黄，背上的红和尾上的绿汇成五彩，煞是好看。 6park.com
大红公鸡最大的特点是它对母鸡的关爱。其它公鸡往往会在吃食时挤开力气小的母鸡，自己先抢盆中间那块粮食多，烂菜帮子少的地方吃。大红公鸡却从不和母鸡争食。它不仅会让母鸡先吃，还会看看是不是所有的母鸡都到齐了。要是哪只母鸡还没来，它会跑去找。一边跑，一边“咕咕咕“地叫。总要把没来的母鸡找到，才安心地开始吃。最有意思的是有时它捉到好吃的小虫，不自己吃，却会不停地把小虫衔起来，放下去，同时“咯咯咯咯”地叫。附近的母鸡听到叫声，匆匆赶过来，它就会把小虫献宝似地放到母鸡面前。要是其他公鸡也来了，它还会用身体挡住它们，让母鸡安安稳稳地享用，不受干扰。 6park.com
最让人挽惜的是一只芦花公鸡。那时的鸡窝都建在我们排房的前面。是用泥打成土坯，然后垒起来的。讲究一点的底下几层用从厂里“捡”来的砖。垒好后外面还得涂一层泥，防雨水的冲击。和这泥得加一些草秸，不然干了以后会开裂。鸡窝的上面另建两个“下蛋窝”。下蛋窝没有门，只是一个格子，比一只鸡大一点，母鸡在里面能转过身来。下蛋窝里要垫软软的干草，让母鸡觉得那是个下蛋的好地方。不过总有母鸡对自己家的下蛋窝不满意，要跑到其它地方去下蛋。为防止“丢蛋”，我每天开鸡窝时要一个一个地摸母鸡的屁股。有蛋的母鸡放进下蛋窝，用两块砖头挡住出口。母鸡下好了蛋，会“咯咯旦，咯咯旦”地叫着报功。我把它放出来，喂一把鸡食以示鼓励。芦花鸡对母鸡的保护意识非常强，对我强制关押母鸡的行为很不满。我抓住母鸡往下蛋窝里塞的时候，它好几次歪着头，用黑黑的小眼睛瞪着我“呱呱”地叫。也看到过它用爪子扒我挡下蛋窝的砖头，象是想解放被关的母鸡。有一次一只母鸡下好了蛋，我和同伴们正玩得起劲，没顾上及时捡蛋放母鸡，它居然跑来“呱呱”地叫着提醒我。我还恋着游戏不走，它就上来叼住了我的裤腿使劲儿来回甩。我只好赶快去放母鸡。 6park.com
养了几年的鸡，芦花公鸡是唯一这么护母鸡的。我觉得它的行为很好笑，但也很佩服一只鸡能有这种意识。 6park.com
没想到这种意识给芦花公鸡带来了杀身之祸。 6park.com
邻居有些小小孩很顽皮。他们没事儿会撵着鸡鸭到处跑。母鸡关在下蛋窝里，他们会拿根小棍去捅，或者去敲挡下蛋窝的砖。芦花鸡无法容忍这些孩子对母鸡的骚扰，结果闯了大祸。 6park.com
那天，爸爸刚下班回到家，一个邻居拎着他的哭兮兮的小儿子来告状了：“你们家的芦花公鸡啄了我家二狗了！” 而且是飞到二狗子的头上啄的，就在我家的鸡窝边儿上。 6park.com
我家成分不好。爸爸还在下放劳动。遇上贫农的邻居来告状，只能低声下气地陪笑认错。 6park.com
于是芦花公鸡的命运就决定了。 6park.com
当场杀。当着二狗子的面杀！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6park.com
我杀过许多鸡。我们家的鸡都是我杀的。但我从没杀过那么怨气冲天的鸡。不仅拼了命地挣扎，而且不肯死。我不得已把它的头整个割了下来。放了几分钟血后，我照常把已经软塌塌的鸡身子放到地下。没想到没了头的芦花公鸡又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向围观的孩子们冲了过去！ 6park.com
周围的人一片混乱。有的孩子吓哭了。 6park.com
我急忙扑过去把它再抓起来。 6park.com
回头看看，芦花公鸡的头还摆在地下。一只圆溜溜的小眼睛睁着，黑黑的眼珠亮亮的。 6park.com
想到“死不瞑目”。 6park.com
不想这四个字能用来形容一只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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