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以南（一） 6park.com
    
      我依然清晰地记得，那个独自坐在瓯江边的一家面店里，回想往日的傍晚，尽管已经事隔多年。生而为人，恐怕迟早都会发出这样的感叹吧：岁月恰如一匹受惊以后奋蹄而去的野马，而且一去不回。与当年大难不死的自己相比，如今心中自是又添了几多物是人非的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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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起来未免无趣，那实在是一间无足轻重不值一提的面店。说是面店也行，说是饭馆亦未尝不可。除了门口的灶台里蹿出的虎虎生威的火焰颇有行业特色外，居然连个像样的招牌或是店名也没有，仿佛压根不想与这世间的其他面店扯上关系，或是一较高下。 6park.com
      当时我之所以一声不吭地走入这家，仅就摆设来说，确实乏善可陈的面店，说句实话，为的是观察一下对面大樟树下那位烧饼师傅的制饼手艺。倒是没有偷师学艺的打算，纯粹就是不预设立场地观察一番消磨时间而已，说是有心也罢，无意也罢。 6park.com
      在油漆几乎已经落尽的长凳上坐定以后，面店老板以一副刚从地中海边度假回来的模样迎上前来，笑容可掬，毫不犹豫地露出满嘴因为常年吸烟而逐渐加深颜色的牙齿，加上因为谢顶而显得愈发宽阔并且闪闪发亮的前额，平添了几分忠奸难辨的市井气息。 6park.com
      我急忙投桃报李，最大幅度地扯开嘴角向店家要了一碗馄饨。据说此间馄饨与别处略有不同，几百年来，讲究的是汤清，皮薄，味鲜。既然如此不远万里漫无目的地来了，何妨一试？ 6park.com
      5分钟后，店家端来一口热汽腾腾的大青花碗，笑而不言。大碗搁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清汤为之一晃，却没有一滴溅出碗外。 6park.com
      目光穿过碗里慢慢悠悠持续升起的热汽，耳边响起其他食客奋力吸食面条或粗粉干的声音，我茫然望着10米开外的烧饼师傅顾前忙后的身影，思绪恰如风雨过后的满地杏花一样纷乱----这么说倒没有任何顾影自怜的意思，请别误会。 6park.com
      尽管我一直避而不谈，终究还是要简单地介绍一下自己，无论怎么看，恐怕都是不值一提的自己。那时我35岁，是一名正规院校毕业的导演。说来惭愧，做为一名所谓的导演，入行十年，我只拍过一部电影，而且拍得过程可谓一波三折----这么说吧，这部电影的结局，就像一块石子落入结冰的池塘，哪怕惊起一只青蛙，跳入水中发出咚地一声也没有。为此我耗去了几年的心血，实不相瞒，最后逼不得已还卖掉了老家的房子。 6park.com
      心不在焉地吞下馄饨，抽取纸巾擦去额头的细汗，我忽然想起了这么一句已经记不起出处的高论：如果你想成为一位出色的导演，那么就要像法布尔观察昆虫一样，专注、细致、冷静而又饱含悲悯地观察你的同类。 6park.com
      我抬眼望着前方高大的香樟树，随后把目光聚焦在烧饼师傅身上------像法布尔观察昆虫一样，我告诫自己。然而，很快我便败下阵来。我还是无法从重复的劳作里头悟出属于大学教授的哲理。无奈作罢。 6park.com
     “ 师傅，对面的烧饼，味道怎么样？”眼见店家闲了下来，我起身付钱，顺便试着打听一下与烧饼师傅相关的消息。 6park.com
      “那是没话说的。手艺过硬，用料新鲜，现在这方圆20里就认他家的烧饼，还帮我也引来不少客人哩。可惜......”店家欲言又止。 6park.com
      我听罢来了兴致，索性问店家要了一瓶双鹿啤酒，拿在手里喝着，静等下文。 6park.com
      “可惜，一切都变了，连猪肉都和以前不一样了。后生，知道区别在哪里吗？” 6park.com
       店家称我为后生，倒是出乎我的意料。说句实话，我由衷地喜欢这个容易使人产生错觉的称呼----忽然觉得自己生在一个书香门第一般。 6park.com
       “倒是很乐意听您详细讲一讲呢。” 6park.com
       “因为猪的品种不一样了嘛，不再是以前咬上一口，满口喷香的味道了嘛。” 6park.com
       “或许……应该是吧。” 6park.com
       “以前他阿爸摆摊的时候......” 6park.com
       “这么说来，算是子承父业啊。” 6park.com
        “他阿爸在这棵樟树下摆摊，头尾算起来，摆了快30年了。是我的好兄弟，为人正派，不贪，不怒，从来没有跟客人脸红过。可惜，好人从来命不长。他阿爸生病住院，我一直帮他占着位置，就盼他再来升火烤饼。最后还是撒手去了，在医院里开了很多刀，遭了不少罪。” 6park.com
        店家说起这位故交，语气明显柔和了许多。 6park.com
        我本想说些云淡风轻的话宽慰对方，然而，就在我想要张嘴时，突然听到从香樟树下传来怒不可遏的女人的喊叫： 6park.com
        “该死，你这短命泼皮，忒缺德啦，摸我屁股做甚！”  6park.com
         这话一出，先声夺人，为这个沉闷的夏日傍晚，加入了大剂量的戏剧张力。 6park.com
         循声望去，大香樟树除了烧饼师傅之外，还有一位身穿白底蓝花旗袍的体态丰盈媚惑的少妇——无需多言，单是体态就会让人得出少妇所言非虚的结论，两位从头到脚都是雌雄难辨的日本牛郎风味的体格瘦小的青皮——借用当地俗话来讲，“倒山烂”是也。 6park.com
        或许是少妇处变不惊的气度让这两位小流氓自惭形秽，或许只是因为烧饼师傅路见不平出言相斥，反正两位黄毛立即调转枪口，貌似怒气冲天地飞起一脚踢翻了杉木制成的烧饼圆桶，掀翻了四平八稳的摊饼的桌案------在我看来，演技未免过于浮夸了。直到烧饼师傅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柳叶刀，两位泼皮才借坡下驴，趁机拉开一段距离之后，继续骂骂咧咧了一会儿，然后扬长而去。 6park.com
        倒不是我故意袖手旁观，实在是一切发生的太过出人意料，等我和店家回过神来，冲突已经结束，两位油滑的小流氓已经准备以老江湖的姿态退场了。 6park.com
        我至今依然清晰地记得烧饼师傅身形挺拔地立在原处，手握厨刀，怒目切齿的模样-----总会让我想起《史记》里的刺客或是游侠，实在是莫名其妙的联想。不过，我敢肯定地说，烧饼师傅在那一刻真真切切地起了让人望而生畏的杀意------与其说反应过激，不如说心底的诸多愤怒，肯定由来已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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