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以南（四） 6park.com
      回到旅馆的大堂——姑且这么说吧，或许称入住登记处会更符合事实，总之就是身处这么一家不像旅馆的旅馆，老板娘让我坐下稍等，随后端来一碗热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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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喝落暖一暖胃。”她轻声说。 6park.com
      我连忙道谢，接过像是建窑出产的茶盏一样的汤碗，喝了一口，随即一股羊肉的恰到好处的淡淡膻味在嘴里扩散开来，让人欲罢不能。 6park.com
      “好喝吗？当心烫着。” 6park.com
      “满口留香，”喝罢热汤，我起了嬉耍贫嘴的兴致：“不但暖胃，而且暖心，就是这碗忒小了一些。这汤要是浇一勺在糯米饭里，味道肯定不同凡响。” 6park.com
      老板娘听后双肩齐颤，乐不可支。 6park.com
     “那就去买嘛。”她笑吟吟地说。 6park.com
      我立即去隔壁的早餐店里买了两碗豆浆两份糯米饭回来，一人一份，由她再淋上一遍羊肉汤，做为早餐——说不上从哪年哪月开始，反正已经很久没有正儿八经地吃过一顿早餐了。隔着中间活像屠夫的肉案一般大而无当的茶几，我们各坐一把仿佛随时都会嘣地一声就自行解体的竹椅，边吃边聊，就像菜场里头两位臭味相投的鱼贩一般。 6park.com
      回想起来，这锅已经炖到连清汤也鲜美馋涎的羊肉，应该是老板娘特意为此前救回的那位姑娘准备的吧。 我不过凑巧碰上而已，却是至今念念不忘。 6park.com
      此后我曾在旅馆的大堂里多次见到过这位轻生的姑娘，脸色苍白，长着一双赏心悦目的杏眼，只是可惜，眼里除了仿佛兵临城下一样的慌乱外，没有多少神采可言——怕是因为心里的灯已经熄了。难以知晓是怎样的沉痛打击，让她在生命力最为勃发的年纪，选择一死了之。话说回来，倒也不是不可理喻——崩溃恐怕总是突如其来的吧！ 6park.com
      说来确实值得钦佩，旅馆的老板娘不但独自一人把姑娘从江里救回，还把她安置在自己赖以谋生的旅馆里加以悉心照料。我偶尔看在眼里，即使想帮她一把也无从下手，与此相反，老板娘应对起各路人马来可谓胸有成竹轻车熟路。 6park.com
      “独自下水救人，不害怕吗？”我忍不住问。 6park.com
      “不怕，在瓯江里长大的嘛。再说，救人要紧，哪顾得上怕啊，这又不是第一次嘛！” 6park.com
       如果说她长在江边，论水性颇有些浪里白条的遗风，因此艺高胆大，勉强还算合乎情理的话，那么，她救人之后依然需要凭一己之力打消对方轻生的念头，其难度之大，只能说是全然凭着一颗天生的善心了。 6park.com
     “这么说来，以前也救回过人命？” 6park.com
     “嗯，多兮。” 6park.com
     “哪会天天有人投河啊！”我急促地吞下糯米饭，疑惑脱口而出。 6park.com
     “这么跟你说吧，20多年这么一路下来，每年都会遇上两三位吧。” 6park.com
     “厉害！算起来真的不少了。还是不敢相信啊，难道从来没有怕过？” 6park.com
     “没有……就一次吧，那一次把我吓憨了。不过，不是在水里，而是在路上，就是门口这条路上。”  6park.com
      在我连番追问之后，她长叹一声，讲起十几年前所见的如今想来还会心惊肝颤的往事。 6park.com
      据说，那是一个电闪雷鸣的雨夜，大雨倾盆而下。想必应该不是为了渲染气氛而信口说出的夸饰之词，因为我在之后的日子里向不同的朋友求证过——比如钓鱼的白须老人，有关这场本地古典意义上最后的江湖搏杀的诸多细节，可谓众说纷纭，唯一的共同之处，就在于如前所述的天气特征。因此，这一点倒是无庸置疑。 6park.com
       细想起来，我是在两天之后的傍晚向白须老人问起这出陈年旧案的。当时红日将落，霞光漫天。我在伏案写完几页自觉空洞无物的剧本后，觉得头昏脑胀，便出门到滨江榕堤上漫步，遇上正在老地方钓垂的白须老人。 6park.com
      “钓鱼啊，阿叔。”我快步走上前去打招呼，“收获不错吧？” 6park.com
      “后生，是你啊。哪里，该日真是见鬼了，连一点动静都没有。” 6park.com
      “看来鱼见到你就怕了，都躲远了。要不，我们去喝一杯？” 6park.com
      “行啊，后生。哎呀，老了，刚坐下腰就痛啊。” 6park.com
       老人把渔具收拾妥当，放在塑料桶里。我抢先提起塑料桶，领着老人去Dm酒吧。 6park.com
       门前的那株南方红豆杉，还保持着和数百年前一样挺拔的站姿，在其下仰首望之，不免会触动心弦，发出确乎顶天立地的感慨。 6park.com
      同样是在这家酒吧里，我最后一次见到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程前。不瞒诸位，时至今日，我的耳边依然会时常响起当晚他唱的最后一首歌来。 6park.com
      “最后一首短歌，《萤火虫》，希望各位喜欢。” 他轻声说，冲着台下浅浅一笑。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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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萤火虫还在 6park.com
        窗外成群地飞 6park.com
        竹篱上又开满蔷薇 6park.com
        燕子去复回 6park.com
        还是当年那一对 6park.com
        远走的人你何时归 6park.com
        何时归来我们一起醉 6park.com
        一起看水底山色青翠 6park.com
        一起听山间的流水 6park.com
        听山间的流水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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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独自坐在一隅喝着加冰的威士忌，说句实话，听罢心里没有多少感触可言。对于听惯hard rock的我而言，这首歌无论是略显老派的歌词，还是过于平淡的旋律，或许引发了一些情感的涟漪，但是远远没有达到足以掀起一波情感冲击的强度。它就像一根衰老的阳具一样，从头到尾处于半软不硬的状态。然而，此后每每想起程前，我却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这首歌来。我终于体会到朴素的叙事背后，强烈的理智和情感的对撞形成的戏剧张力，要到我的电影杀青以后，当时忽然眼眶一热，落下泪来——或许，与声嘶力竭的呐喊相比，在理智的压制下引而不发的叙事力量，需要足够的阅历才能体会吧。 6park.com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目前还是说回我和白须老人在酒吧里的琐事吧。 6park.com
        我们在酒吧靠近门口的位置落座以后，老人局促地东张西望，显然，这种冷淡的极简工业风塑造出来的空间氛围，让他觉得很不自在。 6park.com
       “喝点什么，阿叔？”为了打消他的顾虑，我笑着问。“来杯红酒，怎么样？” 6park.com
       “不要！”老人连连摆手，“红酒喝了会上头，痛得厉害。女儿从国外带回来的，一次就喝怕了”。 6park.com
       “这样，这里酒的种类蛮齐，你喜欢哪一款？” 6park.com
        “还是来瓶啤酒吧，解渴。” 6park.com
        “那好，就喝啤酒吧。” 6park.com
         或许因为时间还早，一圈环顾下来，发现酒吧里只有我们两位客人。有鉴于此，我和老人也就不再那么拘束了，各自往胃里灌着啤酒，配着一碟花生米和鸡中翅，开始东拉西扯。直到话题聊到明天会否下雨，这让我想起旅馆老板娘所说的那个电闪雷鸣的雨夜。于是，不假思索地问老人： 6park.com
       “阿叔，你识不识望江旅馆的老板娘？” 6park.com
       “哪能不识啊，她就是行走在这十三条埠头间的临水夫人！” 6park.com
        临水夫人，亦即陈十四娘娘，是一位在浙南闽北有很多信众的乐于斩妖除魔救苦救难的女神。 6park.com
        诚然，尽管生在该域，但我从未参加过与此有关的宫庙活动，对临水夫人所知甚少。我之所以喜欢“临水夫人”这个称谓并且还算略知一二，纯粹只是因为这四个字一念出口，有一种难以名状的美感，会让我无端地想起以前背颂《诗经》里的名篇时那种一唱三叹的韵律。 6park.com
       “听说，救起过很多落水投水的。” 6park.com
       “嗯。论本事，这女人就算去了梁山，也是排得上号的人物。” 6park.com
      “听说，她还豁出命去，救了一位闯江湖的？” 6park.com
        老人闻言没有回话，面色逐渐收紧，转为凝重。 6park.com
        我不想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坦然地向老人解释了一番，做为暂时处在事业低谷的电影导演，自己完全置身事外，别无他意，只是在积累创作素材而已。若是非要深挖下去的话，我之所以留在这里虚度光阴，以不合常理的热忱打听这些江湖传闻，大概是因为所谓的文化乡愁吧。面对水泥浇筑的现实，日渐枯缩的理想，我需要在生命开始的地方，找回激励我继续奋力前行，抑或坦然接受平庸的精神力量。 6park.com
       说句肺腑之言，我只不过一介布衣，身无长物，压根不想把那些高尚的形容词据为己有——这恐怕是世间最大的恶吧。以我这些年的所见所闻而论，如果剥去故作温情的外饰和放弃对人生终极意义的追问，活着，归根到底，往往只是一场巧立名目，然后想方设法地争夺和控制资源的游戏——毋庸讳言，作为一名导演，如果想要一展鸿图的话，必须要有如此这般的清醒认识。 6park.com
       “只是不想重提旧事，弗用多想。既然有这么高的兴致，那我明朝带你去见一个老朋友吧。” 6park.com
      “可以啊，反正也是闲着。” 6park.com
      “后生，如果不落雨的话，明朝一起去大滩烤番薯，再来一瓶老酒汗——还是在室外喝酒来得畅快。” 6park.com
      “言之有理。” 6park.com
        恰在这时，装扮入时眉目含笑的女服务员从我们身边经过，我和老人都略微有些尴尬，相视而笑。 6park.com
       “后生，多久没吃过烤番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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