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以南（五） 6park.com
       翌日，白须老人当真提了一麻袋的番薯过来，眉开眼笑，在埠头边冲着江水吹了一声口哨，惊飞几只歇在附近的白头翁。“划来啊！”他对着远处高喊。话音刚落，即见江心小屿边上一艘铁船横穿江水而来。
      白须老人的朋友是一位撑船老大，这是当地人的说法，确切地说，是一位摆渡人。目测年龄应在60左右，个矮身瘦，眼里透着难以琢磨的唯有常年走南闯北的人才会有的豁达与狡黠——诚然，这是我的难免囿于一叶障目的主观印象。尽管只是初次见面，他所流露出来的仿佛长居襄阳的孟浩然，在荒远之地乐清重逢张子容一般的亲热，如此理所应当——颇有“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的意味，让人至今难以忘怀。 6park.com
      因为两岸分属不同的行政辖区，作为江北一侧的摆渡人，他的工作就是开着一艘漆成蓝色的铁船，负责运送往返于河堤中央的打铁埠和江心大滩之间的客人，不可避免，偶尔也会遇上牛或骡子之类的牲畜，以及它们安之若素地在人群里泄出一坨屎来的尴尬。若是旅客要去对岸的话，还需徒步穿过大滩，转而搭乘另一艘渡轮才行。 6park.com
       思虑再三，还是顺便解释一下吧，但愿诸位不会嫌我啰嗦：当地人称其为打铁埠，是因为旧时这条埠头所在的街上，有很多铁匠开设的出售各种农具镰刀的商铺，故而得名。事到如今，高楼拔地而起，街道焕然一新，原先火光四溅的打铁铺已是难得一见，唯有通过沿袭下来的埠名，尚可管窥往日之一斑。而所谓大滩，不过是约定俗成的说法罢了，其实是处于江心的一座由泥沙淤积而成的小屿，登高望去，恰如悠然自得地浮在江面上的一枚香樟树叶，唯有摊上百年一遇势不可挡的洪灾，才会迫不得已地隐于滔滔浊浪之下。 6park.com
        除了摆渡老人见面寒暄时仿佛相见恨晚的热情之外，他在轮船启动之后，在发动机的哄鸣声里，扯开喉咙唱了一曲颇有乡野气息的撑船调——借用现成的文艺批评论调来讲，充满革命乐观主义精神，让我至今记忆犹新。当时，我们三人都挤在驾驶仓里，他的脚边还蹲着一只低眉垂眼的土狗，可以说他是信马游缰地控着船舵，同时兴致高昂地唱道：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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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路撑船兮一路歌 6park.com
            一路看花兮一路折 6park.com
            欸嘿呃 欸嘿呃 6park.com
            劝君莫把闲事挂心头 6park.com
            消愁只用啊三两牛肉 6park.com
            欸嘿呃再来么一壶酒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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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船一靠岸，我学着白须老人从船头一跃而下。我们在附近找了一处开阔的空地，搬来各种形状的鹅卵石垒成一圈。此外，只需找来足够多的枯枝，覆在半埋于沙里的番薯之上，点燃，任其炙烤即可。 6park.com
        撑船老人喊住了准备去找枯枝的我： 6park.com
        “后生，只管坐着。” 6park.com
         随后对脚边的土狗喊道： 6park.com
        “大象，去找些柴来。” 6park.com
         撑船老人扬手指向不远处的瓯柑果园，土狗得令，立即往手势所指的方向飞奔而去。稍后，嘴里衔着一截枯枝快步而回。我和白须老人见此忍俊不禁。自然而然，我们的话题落在了这只名叫“大象”的土狗身上。所谓世事无常，如今各色各样五花八门的宠物犬随处可见，反倒是这类形态朴素的土狗几乎销声匿迹。 6park.com
        “恁聪明啊，真是教狗有方。”白须老人的语调，有点阴阳怪气，听不出是夸赞还是贬损。 6park.com
        “有胚，有胚！”我在记忆里费力搜索，总算找出一个像是接头暗号一样的当地俗语，心悦诚服地说。“有胚”意即像模像样确有一些真材实料，从中可知曾经在瓯江两岸兴盛的陶瓷烧制行业对当地口语表达的影响。 6park.com
        “哪里，差得远了。烧饼佬家里的那一只土狗，当真算得上是百里挑一。”撑船老人叹了口气，貌似无可耐何地说。 6park.com
        “撑船佬，人死为大，积点口德。”白须老人听后面露不悦，直言相告。 6park.com
        …… 6park.com
        我略微有些尴尬地抬眼望向远处。 6park.com
        反正在入秋以前——山岭间的古道两侧高大的枫树和乌桕树，还未染上梵高笔下足以御寒的灼目色调，气候温润雨水充沛的瓯江两岸，目之所及，唯有绿色而已。若说不同的话，只有浓淡之别罢了——恰如墨分五色一般，细究起各种绿色来也是别有一番趣味。譬如此时出现在我眼里的，就是大滩上连绵不断的瓯柑林相聚而成的墨绿色——套用民国诗人的浪漫主义说辞，这满目生机勃勃的绿色，实在是浓到化不开！ 6park.com
       现在回想起来，此行我不仅吃到了甜糯的烤番薯，听到了一直在打听的江湖恩怨的前因后果，除此以外，最大的收获恐怕在于，以后的日子里我又多了一方息心忘俗的去处。自此以后，若是觉得郁气难抒或是无处可去，我便搭上撑船老人的渡轮，来这片人迹罕至的大滩上漫步一圈。走罢，或是静坐抽烟，不思不想；或是细看夕阳西下，云蒸霞蔚；或是远眺北岸榕堤上星星点点的人群，抚今追昔；抑或只是掏出手机，为一只凑巧爬上岸的中华绒螯蟹，拍一段冒险视频而已。 6park.com
      去过多次之后，说不清是偶然，还是必然，反正接着发生了一段不同寻常的偶遇。事情是这样的：当时我独自一人在大滩深处闲逛，漫无目的。来此之前，我曾在Dm酒吧喝了半打啤酒，因此，走了一段路后，便感受到了来势汹汹的尿意。我避开大滩中间东西方向的大路，往右手边的两排枸橘绿篱间的小路走去，准备找一个确信无人的僻静之处，哪怕迎风也要撒一泡三米多远的急尿。就在我急不可耐地想要一泻如注的时候，耳边传来女人嘤嘤抽泣的声音。 6park.com
      循声望去，在小路尽头瞥见一位盘着发髻的女人，背对着我席地而坐，双肩随着哭声起伏抖动。 6park.com
       眼前的情形让我心中一怔，不过好在这是日间，清天白日，没有引发过多聊斋女鬼式的联想。反而像是无意间刺探到了别人的隐私一样，心里甚是不安，赶紧悄无声息地往回走去，找了一处枸橘绿篱稀疏的地方，侧身而入，然后开闸泄洪——思来想去，实在找不出更为贴切的词了。 6park.com
      事毕倍觉畅快，心里不由生出感慨，果真是无尿一身轻！不过，转念之间心里一沉，目前的问题是眼前这个悲痛欲绝的女人，可能会做出轻生的事来——显然，旅馆老板娘的那一番说辞，言犹在耳。 6park.com
     扪心自问，既然碰巧遇上了，一走了之，怕是无论如何也难以心安理得；主动前去讲一番空泛的道理，未必合其心意，可能还会弄巧成拙。这么一来，只能守在原地静观其变了。 6park.com
      如此过去了大概三刻钟的时间，直到眼见她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准备丧魂落魄地往江边走去，我才赶紧甩开大步追上前去，边跑边喊：  6park.com
      “喂，留步！” 6park.com
       她闻言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来。匆匆一瞥，陡生疑惑，她的容貌让我觉得似曾相识，随即恍然大悟——倒不是因为我对别人的相貌特征有过目不忘的特殊能力，而是因为她的姣好面容实在是让人过目难忘——她就是驾车来接程前的那位妇人。 6park.com
       一口气跑到她的跟前，我气喘吁吁地说： 6park.com
       “喂，想找人聊一聊吗？” 6park.com
       ……沉默。 6park.com
       “想找人做爱。”她忽然挺直胸脯，用布满血丝的双眼紧盯着我，不紧不慢地说——语调像是要漫不经心地吹去衣袖上的灰尘一样。 6park.com
       一只蜥蜴迅速穿过泥径，眨眼之间，隐入绿篱后的草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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