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以南（终结篇上）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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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确实，若是不能起死回生的话，已经绝无这样的可能了。 6park.com
        就在我独坐Dm酒吧一隅，听程前唱起《萤火虫》的翌日傍晚，她和程前一起，驾着那辆卓尔不群的豪车前往杭州，在丽水境内的高速公路上，和一辆全速逆行的大卡车迎面相撞，当场车毁人亡。据说，死状惨不忍睹。 6park.com
        我是在当天晚上的10点50分左右，碰巧听到了俩人因着车祸猝然离世的消息。当时，我和几位南下顺路经过便前来探访的朋友，在滨江路的一家咖啡馆里叙旧。在通往洗手间的过道里，后边跟来的两位走路带风的后生，正在高声谈论一起车祸，一唱一和，起先我并不在意，直到听到他们提起程前的名字——我的耳朵里像是突然闯进了一只惊慌失措的马蜂，所有的神经末梢忽地结霜凝滞了。而且很快，我就在电视和手机上看到了关于这起车祸的新闻——尽管已经面目全非，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一坨惨遭毁灭性撞击和碾压的金属疙瘩，仿佛被人一脚踩扁的甲虫一样，确实就是她的驾座。 6park.com
       此后数天，当地的街头巷尾，无论是路边小摊上，还是豪华茶座里，人们都在谈论这起备齐了各种戏剧元素的车祸。各色人等甫一碰面，就会绘声绘色，或者说添油加醋地交流独家消息。关于车祸的起因、经过和结果，流传的版本不一，说法众多。自认消息灵通又有见识的当地老人多数认为，这根本不是车祸，而是蓄意谋杀，并且暗示幕后凶手，就是如今已有政协委员等一堆社会头衔加持的“眯眼勇”。因为某次在王朝KTV里两人不期而遇，说狭路相逢也未尝不妥，“眯眼勇”或许见色性起，或许宿怨未消，反正把她拖进包厢玷污了。事后威胁对方噤声不成，派出手下伺机取命灭口。也有说法认为这和他们办理签证准备出国有关，因为按照当地习俗，为了表明破釜沉舟的决心，在出国谋生之前都会先去了断旧日恩怨，所以“眯眼勇”怕遭不测抢先下手。当然，这些都是各说各话的街头流言，真假难辨，我听后都付之一笑，持半信半疑的态度。倒是她惨遭玷污一说，思来想去，或许确有其事。但是无论如何，她所遭受的恶人强加的欺辱，非其所愿，一点也不能撼动我从她娇羞的回应里得来的清丽似兰温婉如玉的印象。当然，这些都是已经无济于事的后话了。 6park.com
        当晚，送走友人后，我独自坐在咖啡馆里情绪低落地喝着闷酒，一直喝到打烊为止，到最后老板已经极不耐烦地拉下脸色逐客了——请允许我解释一下，即使传说里狂歌痛饮的名士风度让我心向往之，然而，在现实生活里，我从不酗酒——偶或痛饮，从不酗酒。问心无愧地说，一旦我觉得非饮酒不可，我便会坚决地把酒弃之一旁，不闻不顾。实在不愿自己成为受人轻鄙的“酒牢笼”——这是当地对酒精依赖症患者的俗称，得益于此，我时时提醒自己不可陷入无酒不欢的牢笼。不过，必须承认，当晚我确确实实喝醉了，而且酩酊大醉。踉踉跄跄地结过账后走出咖啡馆时，迈步维艰，深浅难料，想必就像雪夜独上梁山的林冲一样。我拼命睁大醉眼望着前方，忽然发现天地虽大，此时，我却无路可退，无处可去。恰巧，就在这会儿，那两位染着黄发雌雄难辨的青皮，有说有笑地从我眼前经过。我拼命晃头摇醒自己，定睛细看，确认眼前这俩人就是那两个调戏妇女的青皮无赖无疑。心里积郁的无名邪火，让我临阵起了歹念，鼓动着我把心底对无赖的蔑视用无赖的方式展现出来，立即声嘶力竭地用方言冲着他们的背影连番痛骂——今生首次，想必也会是最后一次： 6park.com
       “媠媢的儿！！！捣你孃！！！” 6park.com
       他们闻声回头看了一眼，不为所动，继续有说有笑地远去了，没错，继续有说有笑地远去了。无需多想，唯一合理的解释是，他们已经听不懂当地的方言了——若说方言是每一个人归乡的路，那么看来，这条路似乎也快走不通了——即使我只求畅快地来一场街头殴斗，却是不得。这声声响彻夜空的破口大骂，就像我频频扔出的回旋镖一样，最终全都落在我的身上。仿佛当时确有一位世外高人，摇着羽扇就隔空挑断了我的脚筋，不费吹灰之力就迫使我忽地一下，活像被人弃置一旁的提线木偶一般，全身无力地瘫坐在地。 6park.com
       “捣你孃。”我头垂腿间，接着咕哝一声，声轻如蚊。 6park.com
       随后，咖啡馆的老板和员工们，对醉酒失态独坐门前的我不屑一顾，在确信已经锁好门窗之后，径自散开，各回各家去了。 6park.com
       我苦笑着在口袋里摸索半天，终于掏出一根烟来——抱歉，请让我用江南的腔调点燃手里的红双喜纸烟。此时，出于职业本能，我一分为二：其一瘫坐原地；其二腾空而起，漠不关心地从像琥珀一般，或者说像刚刚滴落的松脂一般黏稠的现实里，抽身而出，想着若是要为此时此景配上一段背景音乐的话，非得是《浪子回头》不可。 6park.com
       随后，我的耳边响起那日在大滩上，白须老人和撑船老人之间的对话。反正四顾无人，我便飞流直下地像找不到失恋机会的盲眼乐师一样悲声痛哭起来。 6park.com
      顺便提一下吧，那日在大滩上，在喝完两瓶老酒汗后，我们三人之间的欢谈也接近尾声了，白须老人望着开阔的江面忽然问道： 6park.com
      “撑船佬，多久没见过龙船从这段江面上划过了？” 6park.com
      “四十多年了啊！”撑船老人回完话，喟然长叹。 6park.com
      自古以来，当地人把龙舟竞渡称为“划龙船”或者“斗水龙”。因为在我出生以前就已被明令禁止，说句实话，到目前为止，我从未亲眼在这段瓯江水域见过，这般让两位老人心驰神往的锣鼓喧天人声鼎沸的场面。据白须老人说，往年当地在斗水龙前祭祀的主神，和邻近的其他村镇都不一样，既不是越王勾贱，也不是诗人屈原，而是白衣圣相（韩愈）。听罢倍感诧异，以我粗浅的民俗知识看来，确实算得上是独树一帜——对于各路神佛，这里的人们总是这样宽容。由两位老人此后的对话而知，旧时在这里出生的人，就算是甫一落地就带雀儿的，若是一生没有过在如箭一般射出的龙舟里，在排山倒海的呐喊声里，振臂挥桨、劈波斩浪的经历，在他们眼里，都算不上是肩挑日月、足以担当重任的硬马汉子。 6park.com
      时至今日，若是按照这个古早味的标准来看的话，确实，别说瓯江两岸，纵使放眼大江南北，真正带雀儿的也寥寥无几。 6park.com
      当时我确实醉得厉害，几乎已经神志不清——胃里一阵难以自控的抽搐，心里忽然涌起对肉食者鄙的嫌恶：如今大江南北那些老少爷们，看着人家踢着足球或是玩着篮球就换去大把大把的真金白银，如此地兴致勃勃，如此地津津有味——其实，就像流着口水看着领头大哥颠鸾倒凤兴风作浪，自己却只能偷偷躲在角落里操练右手的鼻涕虫一样。这么想着，然后，我就突发癫狂一般地纵声大笑起来。 6park.com
        敲下这些文字后，我端起Gin-tonic浅饮一口，果断把自己从这段因着程前和她的猝然离去，悲伤到几近疯癫的回忆里，迅速抽离出来。此前我一直提醒自己不能沉陷其中，避之不及，因为它会把我引向恨和无常的深渊。无论如何，若想潜入回忆的至暗处，与悲哀面对面地对视一番，而后全身而退不受其害，确实不是一件轻轻松松就能做到的事情。比如现在，这股悲哀再次向我袭来，恰似一股冷风卷走了我继续叙述的激情，好在故事行将结束。 6park.com
        思虑再三，前边写下的所有铺垫都已各归其所，或许只剩帮派恩怨需要再作交代了。那么，在继续之前，请让我喝完杯里所剩不多的Gin-tonic——the last but one must be the last one 。现在，既已做了收束全文的打算，那么就尽量呼应前文，从开篇的烧饼继续讲起吧。 6park.com
       烧饼在全国各地，想必会有各式不同的叫法——此时在稍一疏忽就会尿到邻国去的旧大陆，回望祖国，所谓地大物博确实绝非虚言——比如该处，人们把它称作“光饼”——戚继光饼的简称。据说，曾是戚家军连夜奔袭、行军杀贼时随身携带的干粮，故而得名。这是埋伏在日常生活里的历史记忆，也是贩夫走卒的鲜明态度。此外，戚继光排兵摆阵的军事风格，也深刻地影响了当地的口语表达和帮派殴斗的做派。 6park.com
      佐证之一，就是当地人依然惯用的“摆（或排）阵”这个词汇，凡是在表述遇到难处，谋求对策的时候，都会用“摆（或排）什么阵”这样饱含历史记忆的说法。其二，当地自古以来把帮派殴斗，称作“闹场”或者“对搏”——当然，这些都是我从撑船老人那里听来的。“闹场”绝非打闹砸场的意思，而是旧日的某些宗教活动的术语，意为显明其所作所为，所言所行，不是出于肉体凡躯的意志，而是因为鬼神附体而慨然为之。显而易见，这种说法有很浓的为暴力行为附会法理依据的意味，恰如擅于杀人越货的梁山好汉，却要以问心无愧的态度打出“替天行道”的大旗一样。当然，更多的场合，人们乐于使用“对搏”一词。顾名思义，“对搏”彰显的是狭路相逢放手搏命的胆量，是无路可退时向死而生的勇气。此外，若说此处的帮派殴斗和别处有所不同的话，那便是明显高于一般乌合之众的颇有几分古代两军对峙遗风的作派。显而易见，该点反映的就是窥斑见豹的戚大将军的军事才能，流存民间的最后一抹余韵罢了。 6park.com
       遵循约定俗成的做法，“对搏”双方会先跟域内负责治安的单位通气，承诺不会伤及无辜，然后在殴斗前约定时间和地点——刚好与一般选在荒郊僻地的做法相反，难得一见的“对搏”，往往会选在夜静无人的闹市——无论如何，绝不会选在结冰的湖面上。想来其实不难理解，“对搏”讲究的就是一战扬名，一击立威，从而震慑一方坐收渔翁之利——虽然早期帮派获利的手段不一而足，但是归根到底，其实算是一种基于武力威慑的信用经济——这一点和美国人用纸币换回真金如出一辙。因此，夜静无人的闹市实在是不二之选——附近所有闻声推窗观望的居民，都是双方实力和勇气的见证者，也将是战果的先人一步的宣传者——日出之后，赢家就会名动全城。到了约定时间，“对搏”的双方各自集结人马，通常身束护胸竹甲，头戴藤编盔帽，臂缠五色彩带（长命绳），左手持木制短盾，右手持尖刀铁棍。人马一旦集结完毕，击鼓为号（同时提醒、避免路人乱入），双方全员列队，声势浩大地往约定的地点相向挺进。直到逼近约定地点，双方如愿狭路相逢，各据十字路口的一端，迎面怒视，摆阵相峙，先会互扔少量土法做成的炸弹（猫狸弹），提威壮胆，然后阵型一变，便要在怒吼长啸声中冲入敌阵近身搏命了，血腥的厮杀要到其中一方所有人员或逃或降才宣告结束。最后，输的一方，自此拱手让出地盘，退出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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