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6park.com
在当地干部带领下，陈锡联快马加鞭，急冲冲地赶到寨子。到了自家院落前面，他“嗖”地飙下马，刚要迈步，突然扎住脚跟，慢慢转过头来问韩枫：“是这里吗？” 6park.com
乡干部把手捂在嘴边呵热气，韩枫似乎有点懵，两人都没答话。 6park.com
暮秋初冬，梧桐叶落，寒鸦呱噪。通往小院的台阶石七歪八裂，从隙口拱出的大团杂草黄澄澄，如同癞疮紧贴在坑洼的坡道上。小院门框扭曲，满满地刻蚀着风霜瘢痕以及大小虫眼。半扇门面上下劈开，门轴朽烂，另半扇门却不见了踪影，横了几根竹竿聊作阻拦。院墙一边塌落，各色野藤蔓枝乱蓬蓬从地角处吐出，沿着缺口爬上墙顶，肆无忌惮地暴露着残锈败褐的干瘪。墙皮上印着大圈小环的绿黑色霉菌，嵌着东一蕞西一簇的小叶乱草，大约是酢浆或马齿苋之类，也已经枯萎。一只黑得发兰的野猫子冷不丁地从隐秘的洞穴里跑出来，敏捷地跳上墙头，凛着寒意侵凌的耳朵，瘆着绿丝斑驳的眼珠，略微诧异地盯着下方的不速之客。但就一瞬，便转头掉尾逃没了。 6park.com
警卫员牵过陈锡联手中的马缰绳。战马扬起脖子长嘶一声，仿佛在小院里激起一阵窜地怪风，些许旋卷开院中粘泥的厚实落叶。陈锡联慢腾腾地上去，到了院子中央又一次呆呆站住。韩枫跟在他身后，转着头望了望周围。狭窄的院子西边支着几根可以称之为房梁的木头，下面堆着瓦砾，断木，碎石块。东边还立着一间快要倒塌的屋子，屋前算是入眼的就是撂在地上的破瓦盆。一只撑着乱毛的抱鸡婆“咯咯咯”，摆头扭步在瓦盆周围汲水觅食。 6park.com
在韩枫的印象中，陈锡联从来没有如此犹豫，他那宽阔的背影显得有点萎缩。堂屋正门虚掩，陈锡联推了两下才推开。韩枫跟着他进屋后，先让眼睛适应片刻黑暗，然后才注意到屋内空空荡荡，除了角落里的破木头柜子和堆着的箩筐，绳索，锄，耙之类的破烂，只有一张歪歪扭扭的竹床。床上的破旧布单连下面的稻草都遮掩不住，被子补疤重补疤，东一牙，西一片露出黑砣砣的棉花。陈锡联伸出手摸了摸，紧咬嘴唇不言语。韩枫随后也摸了摸，感觉棉花硬得跟铁板一样，硬邦邦的。这时，他听见几声强压之下隙漏出来的‘嗷嗷’声，抬头见陈锡联捂着眼睛，张着嘴巴。 6park.com
旁边的厨房中传来一点响动。陈锡联像头喝醉的熊，踉踉跄跄抢步过去。韩枫想拉他一把，却扑了个空，眼见对方的身体沉沉撞在门框上，再用双手死死抓住门槛。透过陈锡联的后背，韩枫看见厨房里有一位老人，面朝灶口，背对门外，佝偻着背正向炉膛内添加树枝烂叶。老人头上裹着一块黑色的罩头巾，罩头巾下露出的稀疏花白头发披散在脖颈上。她的脊背驼得像一张弓，上身穿一件旧垮垮，烂朽朽的泛白外套，外套上原有的红梅印花和天青色底子还隐约留有几分残迹。 6park.com
“娘---，”韩枫听到陈锡联鼓足气喊了一声。 6park.com
老人身体没有动，她手里正好拿着一捆树枝，半塞进炉膛。炉膛内的火苗“腾”地沿着树枝窜了出来，在她手腕上溜了一圈又缩回灶内，接着冒出一股浓烈的黑烟。 6park.com
“我是你的狗娃回来了。” 6park.com
陈锡联嘴里呜噜呜噜，“噗通”跪在地上。 6park.com
老人身体猛地一震，转过身来，满脸皱纹盖住的眼睛闪过一道光亮。她嘴唇颤栗，嘴角嘟噜着白沫：“狗娃？你，真是狗娃？”两道泪水溢出眼角，接着膝盖一弯瘫软下去。 6park.com
陈锡联赶紧膝行几步，上前用粗壮的双手搂住妈妈，贴身体验母亲剧烈的喘息和抽搐。 6park.com
“娘，真是我回来了。” 6park.com
老人长满老茧的双手哆哆嗦嗦地摸着儿子的前额，脸颊，脑勺，从后脖颈到胸膛，再也无法动弹。 6park.com
“真是我的狗娃？” 6park.com
“真是。” 6park.com
“老天爷呀，你当真，睁，睁开眼了啊，叫我活，活着见到了他。可怜你爹，说一年回来，这都，都快十六年了。”， 6park.com
“是十五年。” 6park.com
“差三个月，十六年整。”老人很固执，然后又伤心起来：“娘现在可以闭眼了，可，可你爹，他死不瞑目呀。” 6park.com
陈锡联眼睛吐着红信子，胸腔起伏，“扑哧扑哧”喘粗气。韩枫走上前，轻声对老人说：“老人家，锡联现在是我们的纵队司令，指挥着好几万人哪。” 6park.com
“狗娃，瞧瞧我这记性。你饿了吧，我先给你做饭。”老人挣扎着站起来。 6park.com
“呃，好，我正饿着呢。”陈锡联随后揭开炉锅盖，不觉一愣。锅里黑糊糊的挤着些藤藤叶子，裹着几根包谷榛子。 6park.com
“大娘，我们还有好些干粮，倒在锅里一块煮吧？”韩枫拿过几条干粮袋。 6park.com
“不，我还有东西。”老人手忙脚乱地翻翻灶台上下，除了些破烂什么也没找到。她急得想哭，又匆匆地走到自己住屋，打开屋角的破柜子，终于从里面搬出一个瓦罐，藏着发了霉的干豇豆。 6park.com
韩枫不自觉地捂住鼻子，陈锡联却不嫌弃，一把抓起两根放进嘴里嚼起来，连声说：“好吃，好吃，想了多少年。”话没说完，差点噎住喉咙。 6park.com
老人茫然片刻，惶惶地说：“家，家里还有只鸡。我去把它杀了。” 6park.com
“锡联，让大娘歇着。”韩枫说着话，示意警卫员道：“杀鸡的事儿，我们来办。” 6park.com
陈锡联扶着妈妈坐到床上：“娘，你眼睛不好了？” 6park.com
“看得见，看得见，你回来，我什么都能看清楚。”老人好像溺水，稍一松手又紧紧抓住儿子胳膊。 6park.com
“娘，我老家不是在麻东陈家寨吗？怎么到了这里？” 6park.com
老人没有答话，陪伴的乡干部解释道：“红军走后，苏维埃全垮了。敌人在麻东搞了灭绝人性的大屠杀。但凡红军家属，青壮男子能杀就杀，不能杀的抓去做苦工，大姑娘要么糟蹋至死，要么卖到汉口，上海做娼妓。陈司令员的家乡是老红区，更被敌人当作贼窝子，三番五次前来烧杀。陈老爹就是叫还乡团砍死的。他们声称：茅草要过火，石头要过刀，人要换种。乡亲们实在呆不下去了，只能携儿带女外出逃荒要饭。后来大半个陈家寨的人就落脚在这里。” 6park.com
“弟弟还在？”陈锡联略微迟疑地问。 6park.com
“哥，我在这儿。”门口一个青年后生愣愣喊了声。 6park.com
“妹，妹妹呢？” 6park.com
老人突然抱头痛哭：“那年冬天，你妹妹得了热窝子寒病，没吃没穿，更没钱去抓药，就这么拖呀，拖，拖到快年三十就不行了。你妹妹死的时候，还狗娃哥，狗娃哥直叫唤呢。” 6park.com
陈锡联抹抹眼泪，好半晌才从口袋中掏出一张照片递给母亲：“娘，儿子在外面结了婚，这是你媳妇的照片。” 6park.com
老人从床上站起来，拿着照片往门口走了几步，对着阳光仔细端详，嘴角第一次露出了一点笑容：“好个俊俏模样，是个贤慧人。有孩子了吗？” 6park.com
“是个儿子，三岁了。只是我成天打仗，东奔西跑地，也没法照顾她们娘俩儿。” 6park.com
“是呀，这兵荒马乱的，有几家能过上团团圆圆的日子。” 6park.com
“娘，等打完蒋介石，我就把你接过去住，让你媳妇伺候伺候你老人家。” 6park.com
“哎哟，我老婆子哪有那个福哟。”老人开怀地笑了，脸上的皱纹把老眼的湿润挤成了欢欣的泪水。 6park.com
 “哥，你看，家里还藏着你走时留下的衣服。”小马拿出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灰布红军军装。陈锡联站起身，拿过绣着红五星的军帽，抚摸着小马的头就说了两个字：“变了。” 6park.com
 “哥，我过得可好了，现在在后山上帮人挖煤。挣的钱可以买米，买油盐。想吃肉，就到山里打野鸡，野兔子。”陈锡联的弟弟答。 6park.com
陈锡联没有说话，转过身去重新握住母亲的手。韩枫这才仔细端详了一下他的弟弟。小兄弟活像一块还在“哔啪”掉灰的黑煤炭。乱蓬蓬，张牙舞爪刺猬状的头发；黧黑的面孔；赤裸的上身；肌肉鼓起，青筋突出的手臂和肩头；油亮的背脊；高高卷起的粗布裤；粗壮的腿以及一双扁平厚实的大脚都像涂上了一层煤焦油。只有黑白分明的眼睛和满口雪白的牙齿显露着没缘没由的笑。 6park.com
“哥，我要跟你走。” 6park.com
“胡说，”陈锡联浑身一震，恶狠狠地对弟弟说：“你走了，谁在家照顾娘?” 6park.com
“我不，”弟弟委屈得想哭：“村里好些人听说你们回来，都拿上土枪找你们去了。” 6park.com
老人嘤嘤地说：“狗娃，让他去吧，兴许也能长点出息。跟着我这个孤老婆子，连个媳妇都说不上。二十三，四的人了。” 6park.com
“我看这样吧，小马兄弟，”韩枫给打圆场道：“西龙山也要成立的人民政府，你先参加村里的民兵，一样可以打白狗子，打反动派。你哥哥也是从当年的赤卫队出来的。” 6park.com
“哥，昨儿个大前村也过兵，好多好多人呢，都穿着黄黄的衣服。大前村有胳膊有腿的都跑这儿来了，怕他们抓丁。”小马忽然想起来说。 6park.com
韩枫忙问：“他们从哪儿来，往哪儿去了。” 6park.com
“从村西大路过来，往南去了。” 6park.com
韩枫对着陈锡联会意地望了一眼，转过头给身边的警卫员交代几句，警卫员赶紧跑开。 6park.com
正在这时，就听外面有人喊道：“狗娃，你当大官了，出来叫我们看看。”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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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6park.com
陈锡联和韩枫等人走出院门，看见台阶下站着全村的几百号人，个个睁大眼睛望着他们。 6park.com
“狗娃，你回来了。黑蛋儿，二愣子，福娃他们呢？”一个白发老人大声问道。 6park.com
陈锡联愣愣地，没法回答。 6park.com
韩枫站出来说：“乡亲们，大别山是红军的老根据地，为革命流了很多血，付出了很大的牺牲。今天，有些同志活着回来了，有些同志永远离开了我们。按道理，我们到这里应该给大家带上一点东西。对那些为人民事业献身的英雄们，我们无论做什么，做多少都无法报答他们的恩情。可惜，部队刚在大别山站住脚，连救急的粮食也拿不出多少。解放军就像当年的红军都是穷光蛋，没有钱，也没有金银细软，只能和大家就着一个窝头分两半吃。有句老话说得好：人穷不能下卵蛋。只要世上的穷哥们儿抱成团，跟着共产党闹革命，总有一天，我们可以这个不合理的社会掀它个底朝天。” 6park.com
“我们都知道你们为大家伙好，打土豪分田地谁不喜欢？”另一个老人站出来说：“只是这次你们站得住脚吗？在大别山，徐向前折腾完，徐海东来；徐海东走了又是高敬亭，最后李先念再折腾一次。四进四出，每次都搞到萝里精光（大别山的四个县城：罗山、礼山、经扶、光山），最后还要剥皮（陂皮河）才走的。听说这次来的部队多是北方旱鸭子，鬼才相信你们不会走。” 6park.com
“是呀，说是‘总有一天’，可我们熬不过眼下呀。你们是军队，赤条条地没牵挂，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我们拖家带口往哪儿去呀。打土豪容易，过还乡团这道坎难。还乡团来了，说杀人就杀人，说烧房子就烧房子。这么折腾谁受得了。” 6park.com
“昨天大前村还过国民党的兵，连枪带炮，人好多哪。”不少人附和道。 6park.com
韩枫还没说话，就见一条壮汉提着一把土枪跳上台来，大声说：“看看你们都说些啥？大别山的人就没有卵子了吗？你们说共产党每次搞得萝里精光，难道官府和地主老财就给你们吃香喝辣吗？大家各自回家看看，那一户不是锅里精光，吃了上顿没下顿？革命就是掉脑袋的事儿，脑袋掉了碗大个疤。穷骨头造反怕就怕没有领头人。今天有共产党领头，我们有啥不敢豁出去的？我反正死了婆娘死了娃，上无牵下无挂，光竹板子一张，与其冻死，饿死，死了喂狗，不如轰轰烈烈干一场。只要共产党给碗饭吃，就是玉皇大帝的脑壳，老子也敢砍下来。” 6park.com
“西龙山有种的站出来，算账的时候到了。不是我们穷骨头下地狱，就是他们地主老财见阎王。”陈锡联的弟弟吼叫道。 6park.com
就这样，共产党轻而易举地在豫南的土地上深深扎下了一颗钉子。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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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6park.com
从大前村经过的是国民党五大主力之一的整编十一师。 6park.com
打字员娴熟地打出蒋介石的手令，再通过无线电波传到国民党特别设置的国防部九江指挥所，传到整个大别山前线。 6park.com
“一）应彻底击溃该区之匪，不使有残留或漏网； 6park.com
二）彻底破坏其根据地及一切可用物资和党政组织； 6park.com
三）各部前进时，除一，二强大纵队外，须区分战斗境界扫荡前进，勿予敌在各部队间隙中活动； 6park.com
四）各部队扫荡区域，应互相衔接，不予敌残聚间隙； 6park.com
五）除匪主力西窜或北窜须追剿，不受小敌牵制外，须全面扫荡，彻底肃清，不使分聚。 6park.com
六）各部扫荡前进时，须互相协同，随时电告敌情及战术特点。” 6park.com
素有小诸葛之称的国防部长白崇禧亲自坐镇指挥，指挥十四个整编师，三十三个旅开始对大别山全面围攻。 6park.com
国民党的围剿是军事，政治双管齐下。他们采取的政治措施包括：在各地恢复联防保甲制度，强迫群众一旦发现解放军就要鸣锣举火示警，给国民党军通风报信；颁布了所谓的“十杀”令，对“通匪”，“窝匪”“知情不报”的人员一律就地处决；利用农村盘根错节的封建宗法势力，结合密如蛛网的特务组织，监视控制普通民众的思想和行动，严防赤化，竭力压缩共产党的生存空间。 6park.com
黎明他们面对的形势顿时严重起来。 6park.com
风雪大别山。这块标志着国共势力消长的土地，在最后时刻的阶级对抗中痉挛。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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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及二部1-4章 目录检索https://club.6parkbbs.com/pk/index.php?app=forum&act=threadview&tid=14361599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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贴主:mingxiaot于2021_01_18 9:58:25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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