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欸乃一声山水绿(九)之怨与爱
送交者: 南塘听蝉[♂☆★江南布衣★☆♂] 于 2021-02-09 11:55 已读 1548 次 8 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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欸乃一声山水绿(九)之怨与爱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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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位脸如刀削、目光坚毅的中年汉子把手里的三柱香点燃,对着郭公画像三鞠躬之后,虔敬地把它们插在案上的香炉里。清烟袅袅而起。说来难以置信,清烟升起后便留在了香案上空,始终不愿散去——即使有风吹过,照样聚而不散。随着时间流逝,继续升起的清烟,不急不缓,一缕一缕,竟然好像白色液体缓缓流入预先设定的模具一样,逐渐显现固定的形状:先是出现了面容清癯的头部,接着出现了躯体四肢,一点一点增加,一点一点完善,最终形成一位文士坐而鼓琴的画面——细看起来,和后面画像里的人物一模一样,应该就是郭公楚望无疑。这幅由清烟勾勒出来的人像,悠然悬在空中,遇风吹过也是摇而不散。 6park.com

     我躲在石壁后,看得全然痴了,说浑然忘我也罢,说神思恍惚也罢。若是只能借用已有的经验来判断的话,在我看来,这或许就是所谓怨灵的接引仪式,这么说应该没错——因为紧接着,轻烟勾勒出来的郭公楚望,在人群持续不断地张嘴放出怨念——我只能这么理解,这是用声音传递出来的灵界能量,他们的嘴唇稍张即合,仿佛蜂群一般嗡嗡作响——之后,逐渐演化成灵,最后和在场的众人一样,有了生而为人的样貌,生而为人的形态。从头到尾,我几乎忘了呼吸,仿佛已经与此间的草木山川浑然融为一体——因此一只白头翁飞来,落在了我的肩上,然后惊觉不对,倏地一声又飞走了。 6park.com

     这时,在肃穆的人群前方响起了仿佛金石相碰一般的古琴声——已经成为怨灵世界一员的郭公楚望,长袖一挥,开始埋头抚琴。侧耳细听,心里便有了蜗牛爬过一样痒痒的触动:若说吉他发出的声音是肥美的肉,古琴发出的声音就是沉稳的骨——我开始从心底里爱上这门古老的乐器。心怀天降奇迹的期待举目望去,绣着斗大的“陈”字的旌旗,仍在山巅巨石的顶处猎猎作响,任风撕扯。 6park.com

     我在这伙已经彻底走投无路,看起来但求一死的人群里,搜来查去,总算找到了正在闭目听曲的社长叶老,如此全神贯注,这么描述吧,说浑然忘我并不夸张——看来不假,他确实就为听曲而来。 6park.com

     事已至此,结局恐怕已是无法逆转,不如借机安心听曲吧——于是,我也学着社长叶老的做法,闭目细听。如实说吧,我对古琴所知不多,对于这位郭公楚望此时所弹的曲目,也是从没听过,自然想介绍一下也是无从谈起。因此,只能说一下听到的音符给我的直观感受罢了,可能听出了一点名堂,也有可能会把牛唇强加在马嘴上。 6park.com

   从头到尾,若分阶段细说的话,开篇先是一位名士,或说终生布衣的郭楚望本人,在游山玩水,面对天光云影暖风细浪,如此良辰美景,自然逸趣满怀,其乐融融;然后,琴声一变,节奏由舒缓转为急促,音符开始肆意高低跳跃,听起来像是金戈铁马由远及近,逐渐如钱塘大潮一般撼天动地,在宫阙亭阁、山野茅舍之上肆无忌惮地贱踏一番之后,扬长而去;最后,已是山河破碎的景象:琴声如泣,声声带泪,仿佛杜鹃啼血一样悲不可闻。侧耳听罢,在场的众人都已经肝肠寸断,悲苦难言。 6park.com

     说来奇怪,琴声居然停而不止,围着那面“陈”姓大旗,经久不息。与此同时,围在山脚下的蒙古大军,在几次强攻受挫以后,准备再次发起像是企图一刀割断猎物咽喉一样的最后一击——看起来已是如囊取物,志在一击毙命了。 6park.com

     我缩在巨石间的裂缝里,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绝望——非说不可的话,是比墨还黑,比海还深的绝望。我无力平息这场杀戮,同样无法脱身离开这里——试问,在这人人都脚步匆匆的世上,要从清晨一直想到黄昏,谁会这样思念我呢?思来想去,怕是没有。或许有亲友熟人时常或是偶尔会想起我来,但是,恐怕谁都不至于从清晨一直想到黄昏,这是常理。这么一想,原本比巨石还沉的绝望又加重了一些。 6park.com

     我开始觉得,郭公楚望弹出的琴声,非但经久不散,还顺便吸走了我的体温,带走了我身上所有的热量——确实如此,我开始觉得冷,而且越来越冷。与外部天气无关,这股寒意显然来自体内,由心而起,随后逐渐向下扩散到了脚底,向上扩散到了头顶。直到最后,我觉得自己仿佛身在漠北的苦寒之地一样,忍不住瑟瑟发抖,直至无法再抖,四肢逐渐冻僵变硬。在我还能眨眼的时候,明显感觉到了睫毛上的那一场严霜,而我,已经虚弱到无力抬头。想必我就要被活活冻死在这里了——可我,心有所恋,心有不甘。这么一想,悲从中来,可眼里的泪水刚一涌出就结成了冰状。我已经虚弱到无力眨眼,昏了过去。 6park.com

     再次醒来,睁开双眼,我发现自己正以屈腿抱胸这样出于本能的自我保护的姿势,蜷缩在淑娟脚边。 6park.com

     “总算回来了。”坐在床上,看着毓敏酣睡的淑娟,见后没有大惊小怪,只是这样极为欣喜地说。 6park.com

      我连忙起身,张嘴欲言,发现喉结几番起落,哽咽到说不出话来。我觉得骨头里面照样散出寒意,颤抖不止。淑娟见状,连忙从柜里找出一条毛毯,捂在我的身上。随后,她不再多言,心生怜惜地抱紧了我。 6park.com

     我能隐约想起——那种感觉确实难以描述,非说不可的话,活像威力强大的炸弹,落地爆炸之后,在空气中引发的那股像波纹一般激散而开,足以掀翻一切的推力——我感受到的与此相似,不过,方向恰好相反罢了。换句话说,我感受到的不是推力,而是势不可挡的吸力——居然给人清凉的感觉,把我瞬间吸入爆炸的中心,仿佛那里的时空已经猛然坍塌一般。等到混沌的意识,重新找回有迹可循的清晰脉络,这时的我,已经身在淑娟脚边——思来想去,只能勉强这么解释吧。 6park.com

     ——我很清楚,自己能侥幸捡回一命,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淑娟她惦记着我,并且从清晨一直到了日落。 6park.com

     听从淑娟的建议,我先去洗了个滚烫的热水澡,在热汽腾腾的浴室里呆了很久,直到确定自己的神志和身体恢复常态以后——我为此欣喜不已,才打开浴室的房门。我试着摆出能让淑娟感到安心的神情,再次走到淑娟房里。按照原先的安排,应是淑娟母女挤一间房,腾出另一间房给我过夜,可我此时仍不知道到底会是哪一间。 6park.com

     “舒服一些没有?”淑娟端来热水,柔声轻问。 6park.com

     “嗯,已经没事了,离打虎就差那么三碗酒。”我答。 6park.com

     “毓敏回来就一直昏睡呢,好像累得不行。去了哪里,你们?” 6park.com

     “说不上来,据说是怨灵世界。” 6park.com

      于是,我偶尔喝上一口热水润喉,把自己在怨灵世界的所见所闻详细说了一通,从头到尾。说起来的话,淑娟显然比我来得学识渊博,而且渊博很多,当我说到郭公楚望抚琴,附带简单描述了一下听曲的感受,她立即很有把握地说出了曲名:《潇湘水云》;当我谈及“陈”姓大旗和“芙蓉岩”,她同样随口说出了“陈虞之”这一人名,仿佛此公无人不知一样——怪我学浅才疏,在此之前我确实从来没有哪怕听人提起过。 6park.com

     “这位陈虞之,到底是怎样一位人物?”我急切地问,心里隐隐觉得这是理解怨灵世界的关键所在——应该极有可能。 6park.com

      “很早以前,在陈氏祖谱里见到过陈虞之的传记,上次看到底楼大厅里的书架上,有一本《永嘉县志》,上面肯定也会有与他有关的记载。要不,我们现在下去翻查一下?虽然还能凭记忆说出个大概,就怕说错细节呢。” 6park.com

      我们迅速移步下楼,在书架上找出那本一眼可以断定,几乎从来没人翻阅的《永嘉县志》,并肩坐在墨绿色的沙发上,仔细检索其中凡是与陈虞之有关的记载。 6park.com

      翻到以后,淑娟把书递给我细看——里面的每一行文字,都像压在胸口的巨石一样让人难以喘息。若是改用西元表述年份的话,截取部分相关记载如下: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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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元1276年,蒙古铁骑攻破常州,屠城10万余,其后三路大军夹击临安。谢太后和宋恭宗——其时年仅6岁,领着文武百官,出城前往元朝军营,不战而降。 6park.com

     同年11月,元军攻陷温州,随后攻占瑞安、平阳。 6park.com

     在此期间,宋朝降将吕文焕统领一支元军,进犯温州。陈虞之率族人在永嘉绿嶂垟,与元将乞答刺对垒,鏖战甚烈。终因寡不敌众,且战且退,最后退至家乡南面芙蓉崖,以此天险为据,继续抗元。 6park.com

     西元1279年,芙蓉崖背面唯一运粮鸟道,已为元军所截,致使崖上族众无以为食,断粮日久。芙蓉崖遂为元军强行攻取,芙蓉村亦遭元军焚毁。 6park.com

    陈虞之眼见无力回天,宁死不屈。身穿朝服,取布蒙住战马双眼,挥鞭跃马,跳崖殉国。凡其妻、子、弟、侄,及族人八百余,悉数跳崖而亡。 6park.com

    此后近百年间,在蒙古人治下,人分四等,南人最末。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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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细细读罢,我算是终于理解了怨灵世界的来龙去脉。心不在焉地吃过淑娟准备的饭菜,随后再次陷入沉思——说不清头绪,而又忍不住地思前想后,在淑娟上楼以后又独自枯坐了近个把小时,脑袋终于不堪重负,逐渐烫到像是发了高烧一样。我接着喝下了大量的水——除了解渴外,或许可以降温也说不定。想到后来发现,这么说吧,始终有两股方向截然相反的力量,它们一左一右扯住我的手臂,各不相让,几乎非要把我撕成两半才肯罢休。无论如何,我觉得过去的一切,所说的也罢,所做的也罢,所守的信念也罢,已然成了一座从底部开始晃动的危房一样,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 6park.com

      ——该怎么办呢? 6park.com

     无论怎么看,都是时候做出改变了,或许自己并没有那么与众不同,一切到此为止吧,我想。心里明确地有了这一想法,恰如蝴蝶试着扇动了翅膀一样,引发了后续的一连串的不同以往的做法。 6park.com

    比如说吧,两周以后,姐姐在语音通话时问起我对出国谋生的看法,我点头同意了。不出几日,备齐材料之后,我就去了一趟驻上海外滩的领事馆,申请签证——远走他乡或许就是我的宿命吧。 6park.com

   从上海回来没过几天,接着又去参加了麦寇隆重的婚礼,称得上是双喜临门——隆重到让我去了以后,心惊胆颤,这么说吧,恨不得拔腿就逃。无论从哪个角度看,确实是隆重得欢天喜地非同一般,仿佛整座城市上空都遍洒花瓣一样。当然,我没有真的拔腿就逃,与此相反,作为伴郎团里的一员,我全程看似眉开眼笑地跟在春风得意的麦寇身边,该招呼就招呼,该道喜就道喜,该喝酒就喝酒。这么着吧,宾客散去,婚礼结束以后,我已经醉得不省人事,就差送去医院抢救了。 6park.com

     此后我还去找了胜男——有些话非说不可,而她,已经搬到新盖的工作室去了——若以我从郭公村回来那日算起的话,五天之后,我帮着胜男一起搬家,无一遗漏,搬得灰头汗脸,全程损话连篇但是其乐融融。这次的话,我一路换了几次公交,然后步行到了工作室的落地玻璃前。胜男正在埋头拉胚,双手像是护着火苗一样,呵护着在旋转中逐渐成型的泥胚。她的浓密的睫毛和厚实的双唇,甚至与我截然不同的性格,都有让我百看不厌的魅力。扪心自问,其实我是深爱她的,如果不是有过前车之鉴,明知自己现在无力担负责任的话——这个喜欢玩泥巴的善良女孩,在她涉世未深的阶段,或许曾像那么一座桥,多少男人踩在她的身上,咚咚咚地跑去了对岸,心里还洋洋自得,好像那座精美的桥理所当然地就该在那时出现在那里一样——这应该是我从书里看来的比喻,说得像是那么回事儿。 6park.com

     我在落地玻璃前凝视了很久,直到胜男结束手里的活儿抬头发现了我,欣喜地跑了出来。 6park.com

     “进来坐吧!”她说,总是这样神采奕奕。 6park.com

      我犹豫不前,怕自己最终会选择咽话回肚不告而别,因此开门见山地先说主题: 6park.com

      “……我打算出国谋生了。” 6park.com

      “出国?”胜男听后冷笑着问,“没人让你留恋了吗,这里?” 6park.com

       “有,但那是另外一回事了。……我不想继续这样,感觉自己活成了废物,见到心爱的人还要绕道而走。” 6park.com

       “主意已定?” 6park.com

       “嗯,身不由己。” 6park.com

       “身不由己?是铁石心肠吧。知道我为什么要住你隔壁吗?知道我想做什么吗现在?我想咬人!” 6park.com

       “何苦……” 6park.com

       “要走可以,让我咬你一口。” 6park.com

        “……想咬哪里?” 6park.com

        “随便哪里,”胜男喊道,紧接着补充:“肩上!” 6park.com

       我果断把宽松的T恤的圆领掀到一边,露出左肩。胜男张嘴欲咬,可终究没有下口,取而代之,她气呼呼地把手上残留的泥巴全都抹到了我的脸上。 6park.com

       “我不恨你,也不想再见到你,走吧。” 6park.com

       此后不久,我就飞渡重洋去了伊比利亚半岛。若是此生再无机会遇到胜男的话,这就是胜男对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终身难忘,因为里面包含的爱意非同寻常,怨气也是。 6park.com

      其实,这才是故事的原本结局,只不过我把它提前说了出来,并且为免伤神,有意一带而过罢了。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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