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大哥回到杭州，已是夜里11点。路上雪越下越大，车在山间行走，能见度不到十米。司机像只鹅似地伸长脖颈，紧张地注视着前方路况。大哥窝在座位上睡了一觉，醒来后乍然看到窗外情形，不由得心惊肉跳，直埋怨我不该跑去河桥，而应搭乘上午的车返回杭州。他满头满脸都是汗，也不知是热汗还是冷汗。我倒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在朝鲜那会儿，我有过坐夜车走山路的经历。因为害怕敌机轰炸，车灯都不敢开，只能一点点地往前蹭。行驶过程中，一只车轮出了山崖，司机硬是靠蛮力给掰了回来。眼下并没那么骇人，山路要平缓得多，大灯也亮着，慢慢开就是了。 6park.com
如我所料，一路上有惊无险，只是晃晃悠悠走得太久。大哥下车就吐，回到家里躺在床上，连口水都不想喝，嘴里嘟嚷道：“我算是送佛送到西了！”不过第二天起来后他又精神了，直喊大嫂做早饭，他都快饿扁了。 6park.com
这一趟行程安排得比较紧凑，回到杭州还剩下两天时间。第一天我陪大哥全家去逛街，给他们买了不少东西，又在“楼外楼”吃了一顿饭，算是答谢地主之谊。第二天我自由活动，到曾经呆过的地方凭吊怀旧。头一站就是里西湖36号。我在湖边长椅上默默坐了半个小时，回想少年时代令人怅惘的罗曼史，回想那一年出现的种种意象，品味其中的深义。在这个特定的空间，我可以让时光倒流，于是我又听到了他们的欢声笑语，看到了他们的活泼身影。在现实中，他们什么也没留下，但在我的记忆中，那些都是真真切切的存在。 6park.com
1946年暑假，我不曾回老家，因为母亲要来杭州。为了省钱，我没去住校，而是住在大姐那儿。她当时也没多少钱，与同事合租一个亭子间，楼下是厨房，楼上是晒台，面积不到8平米，热得跟蒸笼差不多——这并不是比喻，房东的确在楼下开了个包子铺，并且生意奇好。 6park.com
大姐的这个风水宝地，母亲以前也来挤过。如今住进一个男生，大姐便拉一道布帘，把我圈在一个小角落里。此处没法看冯玉奇的书，我就搞来几本武侠小说，睡觉前消遣。大姐不怎么管我学习，我每天吃完早饭就出门，免得在亭里间里被蒸成包子。有两个同学假期也没回家，我们就结伴同行，整天在杭州城里东游西荡。婉如家我照例一周去一次，再频繁我也不愿意。我是个比较知趣的人，尽管林家一直对我很好，但我不能太不把自己当外人。毕竟那时我家的条件要比婉如家差很多：她父母都有公职，拿着优厚的薪水；而我母亲只是一个无业寡妇，尽管挖空心思到处钻营，到底比不上体制内的人。我不想让林家觉得我是个蹭吃蹭喝的公子哥儿，虽然我确实花着别人的钞票、住着别人的房子。在我和婉如之间，有着最纯粹的友谊，受不得物质利益的玷污。 6park.com
暑假快结束的时候，有一天傍晚，婉如忽然带着妹妹来尚农里找我。大姐和室友出去逛街还没回来，屋里坐三个小朋友倒不显得拥挤。我见到婉如很高兴，不想她却告诉我一个坏消息：她们一家要回湖南去了。我感到非常吃惊，一时不知所措。婉如情绪低落，说这是父亲的决定。那时国共和谈已经破裂，马歇尔与司徒雷登发表联合声明，宣布“调处”失败。眼看时局恶化，林伯伯思量再三，决定搬回老家去。那里有宗亲相靠，总比呆在异乡安全。 6park.com
我听后怅然若失，但还是安慰她们：不久的将来一定会见面的。我取出日记本，上面贴了一幅从报纸上剪下的国共两军攻防形势图。我那时的政治倾向已比较明朗，认为国民党太腐败，部队没有战斗力，肯定打不过共军，所以天下一定是共产党的。我估计内战不会打太久，八年用不着，四五年总要有。婉如姐妹用心听完我的“形势报告”，似懂非懂地看着我。其实我的分析跟重逢没有必然联系，只是模糊地感到内战结束后天下太平，交通方便，彼此间的探望也会变得容易。说着说着，我都觉得越来越有信心，好像光明的未来就在眼前。她们被我的热情所感染，离开的时候不再愁容满面。我看出婉如对我的依恋，已经超出了寻常的友情。但愿大人之间的仗赶紧打完，好让我们再次相逢。 6park.com
新学期开始不久，我去她家，林伯伯林伯母正在整理行装，那种临行前的紧张气氛，让我想起当年离开新昌的情形。离愁就像一种病毒，开始在我体内蔓延扩散。我觉得有些难受，不愿久留，于是几个孩子送我出门。婉如特地把行期告诉我，我答应一定会去车站送他们。 6park.com
离别的日子转眼就到了，他们坐的火车早上9点30分出发。我借了辆自行车，8点钟离开学校，没用一刻钟就骑到城站火车站。我站在广场边缘的不显眼处，离候车厅大门约有30米。内心骚动不安，离情别意像一片乌云笼罩在心头。分手时我对他们全家说些什么？她会说些什么？她会落泪吗？我会失控吗？我焦躁地张望穿梭而过的小汽车，不知道哪一辆是他们乘坐的。 6park.com
忽然间，两辆浅灰色的车一前一后停在候车厅前。车门打开了，熟悉的身影一个个出现在我眼中。婉如最后一个下车，她拉着弟妹的手在台阶上来回走动，不时翘首眺望，显然是在寻找我。她知道我从不失信，估计应该早就到了，为什么还不露面呢？可就在那一瞬间，我凭着直觉做出决定：立即返回，不去见她。为何一改初衷，连自己也说不清，只是感到面前有某种难以控制的力量，使我不敢再越雷池一步。我调转车头，最后一次回首：只有她还在门口东张西望，而弟妹已经跟随父母进站了。 6park.com
从那以后直到现在，都快12年了，我俩再也没有见过面。她到了长沙，马上给我寄来一封信，提到那天在车站的事。她说进入车厢以后，还把头伸出窗外，搜寻偌大的月台，但愿我的身影能够最终出现，然而等待她的却是深深的失望。我只能解释说那天有事耽误了，没来得及赶到车站送行，心里很后悔自己的轻率和任性，无端放弃这最后的见面机会，给她的心头蒙上阴影。我这一反常的举动不近人情，只能归罪于自己的怪僻性格。 6park.com
如今“罗敷已有夫”，我再也无法陪她演断桥相会了。上帝待我不薄，让我11岁就得遇一生中最喜欢的女子。但也许正因如此，我才会与真爱失之交臂。】 6park.com
2014-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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