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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侠补遗之鹿鸣(上)
送交者: 南塘听蝉[♂☆★江南布衣★☆♂] 于 2021-03-10 20:21 已读 2311 次 11 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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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侠补遗之鹿鸣(上)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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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什么呢?” 6park.com

     鹿鸣启唇轻问。出门前精心修饰过的鹿鸣,仪态端庄地坐在亮度恰如其分的暖色调灯光里,笑容可掬。多年未见,她已是别人的妻子,一位5岁女孩的母亲。话虽如此,在我眼里,她依然还像当年那样温婉动人。 6park.com

    当时,只有我和鹿鸣,我们在巴塞罗那的一家气氛温馨的餐馆里共进晚餐。细说起来,餐馆给人的是这么一种感觉:门窗一尘不染,餐具摆放一丝不苟,音乐似有若无,顾客无不柔声细语。女服务员忙前顾后,不但长得宛如出水芙蓉,而且看起来确实对这份工作满怀热情,总是在恰当的时候适时出现,活像拉丁音乐里偶尔出现的铜管乐器的伴奏一样恰到好处——这回干脆利落地取走我胸前的空盘,以及方形双耳平底锅里叠得整整齐齐的蜗牛空壳,很快端来属于我的第三道菜:煎狼鲈,并且在桌边手法娴熟地用刀叉取出鱼骨,只把表层金黄里面白嫩的鱼肉,留在釉质冰清玉洁的圆盘里——仅就形状而言,很像倒置的斗笠,外公家挂在门口的斗笠。      6park.com

      外公家所在的那一段瓯江,我是如此熟悉——每到盛夏就化为其间的一尾游鱼,单说鱼类而不提其他的话,里头出产的都是纯淡水鱼。其中,又以鲈鱼为贵,数鳜鱼为美,而能与这两者相提并论的,恐怕只有军鱼——天生喜欢在清澈的激流里逆势而行。 6park.com

     在女服务员剔除鱼骨的那一会儿,我触景思物,突然想起了10多年前那尾军鱼,美不胜收。大概10来斤重,身窄长鳞粗大,唇边有须,从头到尾体色低调朴素,唯有腹鳍是橘红艳色,灿若晚霞。 6park.com

      当时天色向晚,我和伙伴们在瓯江里钓鱼,打算得鱼换钱一起去看电影。那尾军鱼是路生钓上来的,而且确实来之不易——单是军鱼上钩以后,那种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忽又腾空翻滚非要鱼死网破的挣扎,就把我们看得心悬喉间。当时我们拿的都是用小山竹自制的简易鱼竿,好在路生与时俱进,拿的是收放自如的海竿,否则的话,怕是根本不可能把它逮住。从这尾已经筋疲力竭的军鱼嘴里取出鱼钩,我把它扔到鱼篓里,然后提起鱼篓撒腿就跑。在我跑出一段距离之后,路生才反应过来,见我摆出舍命狂奔有去无回的架式,气得破口大骂,拔腿追来。我不管不顾,只管撒开双腿向那一艘蚱蜢船儿跑去,向鹿鸣跑去。跑到船边已是汗如雨下,但是满心欢喜。 6park.com

     “还记得那一条军鱼吗?”我以问代答。 6park.com

     “当然记得,怎么会忘呢。”鹿鸣急着回话,把快送到嘴边的嫩羊肉又放回了盘里。谈起往事,鹿鸣双眼里泛起湿润的亮光——上面涂了薄薄一层淡紫色眼影,甚是好看。“那次见你跑来,着实吓了一跳,满头大汗还流不停,就跟雪人被大日头晒化了一样。” 6park.com

      “那次以后,他们一致谴责我重色轻友,还给我取了绰号。” 6park.com

      “什么?说来听听。” 6park.com

      “守在池塘边偷鱼的……鸬鹚。” 6park.com

       鹿鸣低声大笑,用手遮在嘴前。 6park.com

      “瓯江里的鱼儿,因为水质清水温低吧,烧好汤也鲜味也美,至今念念不忘。”笑罢她说。“可是,这里几乎没人喜欢吃淡水鱼呢。” 6park.com

      我送了一块淋了红色浓汁的狼鲈鱼肉到嘴里,边嚼边想回话的内容——只要鹿鸣愿意,我总有取之不尽的话题可说。 6park.com

      要说的话,狼鲈因为肉质细嫩鲜美,在西班牙,乃至整个西欧都广受欢迎——相比之下,当地居民说起淡水鱼的话,确实都会露出一副难以下咽的表情。所言属实,我曾在马德里钓过白斑狗鱼,在阿拉贡钓过鲶鱼,在南部也有过垂钓的经历,总而言之,凡在西班牙内陆河湖里钓起的各种纯淡水鱼,几乎全都肉粗味糙,尤其是那股浓稠的泥腥味儿,有时甚至是一股煤油味儿,挥之不去,确实无法和海鱼相提并论,说相去甚远也不为过。 6park.com

      最终我和鹿鸣达成共识,全都固执地认为,若是他们尝过以前瓯江里盛产的淡水鱼,会改变看法也说不定。 6park.com

      细说起来是在三日以前,鹿鸣给我打来电话,谈起她的丈夫——我的心一下就蹦到了嗓子眼里。因为当时一连数天,无论是电视里,还是身边的熟人,无不在谈论嘉泰罗尼亚地区发生的一起新纳粹恶性伤人事件。据传是一位在读的医学院学生,持刀随机在不同路段捅伤了五位路过的外来移民,包括一名独行华人。好在只是虚惊一场,鹿鸣的丈夫与此无涉,而是因为父亲突然患病住院,仓促回国探视照料去了。 6park.com

     她的丈夫曾在日本人经营的寿司店里工作过很多年。结婚以后,两人决定另立门户,在举世闻名的兰布拉大街后面的小巷里,开了一家名叫“边城”的寿司店。丈夫这么仓促一走,鹿鸣独木难支,加上新来的寿司师傅沉迷赌博,打起老虎可以连命都不顾,上班无精打采不提,甚至经常连上班时间都抛在脑后。这么一来,鹿鸣确实忙得顾此失彼焦头烂额,于是打来电话求我出手相助。 6park.com

      出国以后,我先在西班牙跑了一圈,前去拜访散落各地的亲友,自然包括鹿鸣,可惜她当时的男友如今的丈夫跟得很紧——他可能从鹿鸣看我的眼神里察觉到了危险,因此寸步不离。然后,就理所当然地在姐姐那里落脚,负责所谓亚洲餐的寿司部分,换句话说,我从学徒做起,开始了我的捏饭团切生鱼片调各种酱汁的异国生涯。接到鹿鸣的电话后,我和姐姐商量了一下,决定动身前去巴塞罗那——想起鹿鸣,我的嘴角就溢出笑意,再远的路程也不在话下。 6park.com

     从瓦伦西亚到巴塞罗那,尽管这是两座在西班牙数二数三,而且语言相同(嘉泰兰语)的城市,却没有开通高铁,我坐在旧式的火车里摇晃了估计六个小时。还好铁轨沿着海岸铺设,车窗外掠过的海滩、棕榈、苍松、农田,或是极具南欧特色的民宅,或者干脆就是满眼波光粼粼的海水,都算得上赏心悦目。途中偶或想一下鹿鸣,边想边笑,脑里不时出现有关鹿鸣的各种绮思丽想——哪位南美作家曾说摇摇晃晃的火车总是诱人浮想联翩,此言不虚。走出Sants(发音总是让我想起“上次”一词)火车站,见到候在门外的鹿鸣,我立时心花怒放,多想张开双臂给她一个结实的拥抱——可是,传统的情感表达讲究含蓄内敛。我们隔着20厘米的距离,相视而笑。如果世上有什么确定无疑的事情,那我会说,至今我依然确信那次相逢,我们四目相对温情脉脉,笑得特别幸福——确定无疑。 6park.com

     这么着吧,到家放下行李以后,已到饭点,我就赶去店里披挂上阵,站在寿司台后忙得不可开交。只在进门的时候,见到招牌上的店名“边城”,跟鹿鸣耍了一下贫嘴: 6park.com

     “店名很有文化,你取的吧?” 6park.com

     “嗯,我的主意。”鹿鸣也不客气。 6park.com

     我们很有默契地相视而笑,因为想起的是同一桩往事。若是从头说起的话,那次我在一条窄巷里挨揍的经历,应该与河豚有关。当然,错不在他。 6park.com

    那日我在师傅的蚱蜢船儿上练完了笛子——若不落雨,每日都从清晨开始练习。为了出色地掩饰我的另有所图,我学得特别投入特别用功,突飞猛进的势头恐怕连师傅都暗吃了一惊,尽管他随时绷紧面孔,努力装出云淡风轻无动于衷的模样。 6park.com

    刚一回到外公家里,河豚跑了进来,随手拿起桌上的搪瓷杯喝了一口凉茶,然后说起他的奇遇。他在游戏厅里遇到了一位兴高采烈地玩着拳皇的小朋友,完全还是刚断奶的小学生模样,便塞了一个铜板进去,本想和他对战一局让其知难而退,结果却败下阵来,又接连玩了数次,居然屡战屡败。这等年少有为的传奇人物,让我立即起了去会一会他的强烈兴趣。我们叫上其他三位死党,迅速赶到游戏厅一睹风采一较高下。我选了八神庵压底,使出浑身解数各种连击辣手摧花,连输多次以后,这位小朋友出乎意料地哭着跑了。这让我于心不忍,本想喊他回来给他几个铜板,他却跑得飞快——原来是跑去搬救兵了。 6park.com

    我们从游戏厅出来,被一伙流氓堵在了去路生家的小巷里。领头的一位黄毛,自称是刚才那位小朋友的亲戚,拿我以大欺小为借口伺机敲诈。狭路相逢,而且话不投机,免不了就要动粗干架了。身高臂长的门神一拳就把黄毛打翻在地;其他伙伴也都摆出了迎敌的架式;我也不甘示弱,但是毕竟缺少实战经验,刚与对方一人扭打,结果被背后突然飞来的一脚踹翻在地,赶紧屈臂护住头部。说不清挨了多少拳打脚踢,反正门神扶我起来那一会儿,衣裤和手臂大腿上都是鞋印,没有像三杯倒和路生那样鼻青脸肿,但是举步维艰。 6park.com

    因此我消停了几天,就像大家闺秀一样呆在房间里,多数时间躺在床上,闭门不出——实在是一动就浑身都痛,外公的责骂倒在其次,说句实话,效果还比不上外婆的泪水。河豚或许觉得问心有愧,殷勤地拿来许多的磁带和书籍供我消遣。其中最得我心的是张楚和Beyond的歌——翻来覆去地听,以及沈从文的小说游记——翻来覆去地看。鹿鸣前来看我那一会儿,我正躺在凉席上翻看《边城》,看得全神贯注,竟然没有注意到鹿鸣已在身边。 6park.com

    “看什么呢?这么入迷。”鹿鸣笑道。 6park.com

     “……你怎么来了?”我慌乱地问,心脏活像一头受困的麂子一样,乱跳乱撞。 6park.com

     其实无需多问,肯定是师傅听到传闻,喊她来打听一下情形——如今想来,师傅对我的感情可以用深水静流形容吧。我曾叫门神帮我传话,务必去向师傅请几天假,没想到这家伙走到半途,直接被怒气冲天的父母逮回关在了家里,严加看管,动弹不得。 6park.com

    “来看你啊,是你师傅派我来的。” 6park.com

    “哦。”我心生愧疚,不敢多言。 6park.com

    “跟别人打架了?你师傅很担心呢,从没见过他这么坐立不安。” 6park.com

     “没有,我们读书后生,自古以来讲究以理服人。”我理屈词穷,干脆虚晃一枪,耍起贫嘴。 6park.com

     “好看吗?”鹿鸣见我窘迫,转移话题,指着我手里的书问。 6park.com

      “好看。” 6park.com

      “既然来了,想多陪你一会儿。要不,你念给我听吧。你念,我听。” 6park.com

      “嗯。”我答,暗自庆幸此时手里拿的是《边城》,而不是河豚这厮爱不释手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之类的名著。 6park.com

       鹿鸣搬来竹椅坐在床前,我觉得空气里刹时全是春暖花开的景象,心里像是吃了蜜糖一样甜滋滋的,迫不及待地翻回首页,从头开始念起。 6park.com

     如今想来,这是我此生唯一一次,为一位花季媛子念完一篇小说,而且念得兴致盎然。此前从未有过,今后应该也不会再有这样的心境和兴致。当时闲来无聊,只是单纯觉得《边城》好看,甘之如饴,却说不出所以然来。如今在经历人世悲欢后,我或许可以说出好看的具体所指了,抛开人物、情节和自成一家的文风不谈,《边城》那么触动我的心弦的根本原因应该在于:字里行间饱含的善意、悲悯和博爱,永不过时——相比之下,主流话语只是蝉噪而已。 6park.com

     从店名来看,鹿鸣也一直把这段经历牢记在心,我猜。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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