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侠补遗之鹿鸣（下） 6park.com
     我在这家鹿鸣赖以安身立命的寿司店里，忙完了顾客蜂拥而来的三天，马不停蹄。直到礼拜一照例关门休息，终于得闲松了口气。 6park.com
    自从放下吉他，手握柳叶刀后，我过得都是早晨从中午开始的日子。睡醒已是午饭时间。饭后禁不住小家伙的一再恳求，为鹿鸣活泼可爱的女儿，连续讲了几乎所有还能想起的童话故事。到了晚上，鹿鸣先把孩子送去附近的亲戚家里，然后邀请我去精心挑选的餐馆共进晚餐，算是借机补上为我接风洗尘的那一顿饭。 6park.com
     这家餐馆离鹿鸣的寿司店不远，据说以经营嘉泰兰本帮菜为最大特色，从店主亲自出面相迎来看，鹿鸣和已经谢顶的店主的关系相当融洽——两位店家应该常有走动，同行之间彼此照顾生意。坐定之后，我翻完和画册一样精美的菜单，点了生蚝、蜗牛和狼鲈，考虑到鹿鸣点的三道菜是全橡果饲生火腿、海鲜饭和嫩山羊肉炖土豆，还要了一瓶里奥哈红酒。 6park.com
     据鹿鸣说，生蚝是店家当日凌晨跑去码头，直接从靠岸的渔民手里买来的。挤上鲜柠檬汁，一口一个，味道确实鲜美无比——在我眼里，唯有故乡的血蛤可以与之相提并论，尽管风味有别。蜗牛的做法倒是很有地域特色，放在特制的方形双耳平底锅里炙烤而成，配上当地的特色Allioli浓酱——明显能感觉到橄榄油的浓香和生大蒜的辣味，别有风味。    6park.com
      所谓食熊者肥，食蛙者瘦。细究起来，食用蜗牛同样是早先底层穷苦民众迫不得已的选择——对我来说，只要烹制得当，这一点无关紧要。不过，长居于此，自然偶尔也会遇到土著居民一些居心叵测的问题，比如： 6park.com
      “既然你是中国人，为什么要经营一家寿司店呢？” 6park.com
      “先生，难道这里的披萨店都是意大利人经营的吗？”我答。 6park.com
      又或者更进一步，其实屁股一抬，我就知道他要放什么屁了——通常装作异常和蔼可亲地问：“听说你们中国人什么都吃，是真的吗？” 6park.com
     “先生，你以为中国没有蜗牛吗？”我和蔼可亲地答。 6park.com
      对于食用这种喜欢在阴暗潮湿、甚至肮脏的环境里默默生长的软体动物，鹿鸣听完我的提议后笑着频频摇头，仍然无法接受。相比之下，在此生活了多年，耳濡目染，我倒是逐渐喜欢上了蜗牛——退一步说，就当是吃不上外公那里的田螺的替代品吧。 6park.com
      细说起来，外公那边的稻田里，有两样东西让我至今念念不忘。其一，是很有地域特色的田鱼，在我看来是除锦鲤以外，世间唯一的彩色系鲤鱼变种，自成一派。田鱼生性温顺，能在水深通常只有20厘米的稻田里，仅以稻花昆虫为食，默默生长。据说，瓯江流域在稻田里放养田鱼的传统，始于孙权坐天下的年代。其二，便是生活在水底淤泥里的田螺，周身的线条跟婴儿的脸蛋一样圆润。爆炒的话，用来佐酒再好不过；煮汤的话，汤鲜味美，据说还有明目的功效。 6park.com
      我曾和鹿鸣一起去外公家的田里摸过田螺。回想起来，这段有滋有味不可多得的人生经历的起因，在于鹿鸣养的那只鱼骨纹土猫突然离家出走了，怎么说都不合常理——如今我觉得这是暗示师傅即将过世的凶兆，无关迷信，极有可能是动物出于某种本能做出的准确判断。我陪着急得几欲落泪的鹿鸣，找遍了平水圣王庙附近各个角落，也不见踪影。鹿鸣为此一连数日黯然伤神，闷闷不乐。为了逗她开心，我想来想去——所谓春捉泥鳅夏摸田螺，决定拉着鹿鸣一起去摸田螺。外公家的水田有些在镇后的山上，当时外公已经不种水稻了，改种间距稀疏株形挺拔的茭白，俗称江笋，主要就是为了给放养的田鱼遮荫。 6park.com
    看着体色红艳的田鱼从脚边游过，我本想在鹿鸣面前上演一出徒手捉鱼的好戏，可惜人家的祖先毕竟是鲤鱼，一个势大力沉的祖传摆尾，不但从我手里脱身而去，还溅了我满身满脸的泥污——不过效果确实喜人，因为鹿鸣见后终于开怀大笑起来。我们隔着一段距离，埋头在水底的淤泥里摸索，活像排雷的士兵一样细致专注——特指鹿鸣，说句实话，当时我有些心猿意马。因为鹿鸣为了不弄脏裙摆，特意把长群撩高，自然而然露出一截大腿，雪白，白得耀眼，白得惊心动魄。 6park.com
     我们在相邻的三个水田里，俯身摸了个把小时，已经有了一小竹篮的收获，心满意足。在附近的小溪里洗手涤足，准备满载而归。因为刚从山巅流下的溪水不但清澈，而且冰凉，置身其间很是舒服。我洗完抬头，突然发现坐在潭边石壁上，几乎把裙子掀到不能再高的鹿鸣，惬意地把双腿浸在水潭里，踢腿扬水，眉开眼笑。鹿鸣裙下那片耀眼的白，让我浮想联翩，想看，又心虚地不敢直视。无论如何，就偷偷看一眼吧——执念一起，几乎像是掉进了热汽腾腾的沼泽一样无法自拔。以尽量自然的方式慢慢移动目光，匆匆一瞥，刹时心慌意乱，双眼像被火焰烫到一样，赶紧收回目光投向远处——好像前面恰好有一只红嘴相思鸟飞过，还叫了数声。如此做贼心虚似的目视前方坐等鹿鸣清洗完毕，我们一前一后踩着石阶下山。 6park.com
    还没走出几步，鹿鸣在路边发现了一蓬野生结香，如获至宝。鹿鸣调皮地在一段结香的嫩枝上打了一个圆结——再三调整，直到圆得无可挑剔。还说这样就能美梦成真，催促我也打上一个。我见机而行，把竹篮搁在地上，找了一段细长的嫩枝，先把它压弯，从鹿鸣所打的圆结里穿过，再学着鹿鸣的做法把它打成圆结。这么一来，就有了环环相扣、心心相印的意思。我转身脉脉含情地看着鹿鸣，她显然读懂了我的心意，脸色一下变得绯红，嘴角含笑，垂首不言。鹿鸣红润如盛开的山茶花一般的双唇，源源不断地散出一股强劲的吸力，不但牢牢地吸住了我的目光，连嘴唇也趋之若鹜。我不由自主地把脑壳向前下方倾斜，心潮澎湃地贴近鹿鸣的双唇。鹿鸣没有躲闪，紧紧地闭上了双眼。越靠越近，在四瓣嘴唇相贴的那一刹那，传回的那种终生难忘的湿润、温热而又柔软的感触，在我脑中引发了一道闪电，紧接着响起雷鸣——我感到双膝一软，头晕目眩，几乎倒地。 6park.com
     “走吧。”鹿鸣见我痴立原地，柔声提醒。 6park.com
     “嗯。” 6park.com
     “本来想躲的，可是，见到你凑过来不知怎么的，心就软成一滩水了。”鹿鸣走在前面，边走边说。“还没送花呢，记得补上，冤家。” 6park.com
     “嗯。”我随口答应，略加思忖赶紧补问：“喜欢哪种花？” 6park.com
     “山茶花。”鹿鸣想了一下，故意给我出了一道难题。如今可是盛夏时节，去哪里找山茶花呢？ 6park.com
     回到外公家里，我故伎重演，假装漫不经心地问起有关山茶花的种种，打听到外公家的山地里确实栽了几株山茶花，心里偷乐。我叫上门神引路，连夜就去挖了一株，移栽到通往蚱蜢船儿的那条野径的一侧，还拉了一张遮阳网，除勤浇水外，其他就听天由命了——居然顽强地活了下来，而且长势喜人。假日将尽，我别无他法，只能栽树待花。多么希望在每年最冷的那些日子里，鹿鸣经过见到灿若晚霞的山茶花，会感到心头一热，会心一笑。 6park.com
     在我看来，山茶花才是名副其实的花中武士，为了开出似莲宛焰的花朵，可以完全置性命于不顾——恰如我那既卑微又高贵的师傅的人生经历一样。如今时过境迁，师傅已经过世了，连那艘蚱蜢船儿也没了踪影，通往蚱蜢船儿的野径已是杂草丛生。只有那株山茶花，依然吐蕊拔节，开枝散叶，依然热热烈烈地开出满树繁花，妆点这薄情寡义的人世间。 6park.com
     大概在我依依惜别鹿鸣，去念高中的半个月后，听到师傅病重住院的消息，想来是久拖成病，病来恰如山倒，没过多久就去世了——除了躲在寝室里暗自垂泪，我无能为力。外公实在放心不下，把鹿鸣领回家里同吃同住，视同孙女。后来，遵照师傅的遗愿，已经举目无亲的鹿鸣，跟着我的三舅去了国外，从此自食其力。 6park.com
     如今鹿鸣既已成家，也已立业，想必出国对她来说，虽然事出无奈，然而还算获益匪浅吧。无论怎么说，物是人非也罢，斗转星移也罢，鹿鸣的笑容，依然能轻易拨动我的心弦。这么一来，与其说散开的马尾，扎不回当初的纯粹；不如说散开的马尾，也自有它的美——我这么想，在鹿鸣移步去前台结账的时候。 6park.com
      连声道谢之后，我们离开了那家餐馆，又去嘉泰罗尼亚广场附近的小酒馆的露天座位上，坐着聊了半个小时。其间鹿鸣喝了一杯生啤，我喝了一杯Gin-tonic。然后，我们心满意足地在依然人潮涌动的兰布拉步行街闲逛，并肩而行，偶尔说一说对身边的人或物的看法，更多的时候默不作声，相视而笑——心情只能用雀跃来形容。一直走到港口高高在上的哥伦布的雕像下，鹿鸣意犹未尽，提议再去圣家堂附近逛上一圈。于是我们坐计程车去参观高迪的杰作，确实震撼人心——作为虔诚的天主教徒，高迪死得跟他的信仰要求的那么谦卑，这同样让我肃然起敬。关于圣家堂的描述很多，在我眼里，与其说它像腐烂的牙齿，不如说它像破土而出的春笋——自然是外公家的春笋，还被精心雕饰了一番。同样欢心雀跃地围着圣家堂逛了一圈，最后并肩坐在大门前的台阶上歇脚，闲看车来人往灯火璀璨的夜景。 6park.com
     “你看，圆月当空。听你唱首歌吧。”鹿鸣轻声说，脸色红彤彤的，红得不同寻常。 6park.com
     “行啊。你说，如果在前面放个草帽，会有人来投硬币吗？” 6park.com
     “难说。”鹿鸣说完捂嘴大笑。“不过，我爱听。” 6park.com
     “既然这样，那就为你而唱，唱《湘西情歌》吧。” 6park.com
      “嗯，是你写的吗？” 6park.com
      “也不全是，词是沈从文写的。虽然他写的是湘西，可我总觉得他写的是浙南。” 6park.com
       “你唱，我听。” 6park.com
       于是，我就借着酒意轻声唱了起来，自我感觉这次应该没有跑调，难得一见。听完，鹿鸣悄悄把头斜靠过来，依偎在我的肩上。晚风徐徐吹来她身上散逸的淡淡的茉莉花香水味儿。她的呼吸和心跳都近在眉睫，清晰可辨。说句实话，这些打乱了我呼吸的节奏。 6park.com
     “从不喝酒，感觉有点喝醉了，头晕。”鹿鸣娇声低语。 6park.com
     “那就再坐一会儿吧，不急。” 6park.com
      我轻拂鹿鸣的后背，想起了她的女儿。如此活泼可爱，双眼像极了她的母亲，一如此时的圆月一样明亮。若是她再一口一声舅舅，缠着我讲故事给她听的话，我该讲哪一个呢？思来想去，觉得不妨每次都这样开始讲述： 6park.com
     很久很久以前，在翡翠森林的尽头，靠海的山谷里面，有一座石头砌成的房子。里面住着一户人家：哥哥名叫多吉，妹妹名叫多彩，还有他们的啰里啰嗦的外公外婆。对了，还有一只多彩最爱的狸花猫，名叫阿旺。他们家门前有一株很高很大的柚树，上面住着一群松鼠，还有喜欢偷偷地跑到松鼠的窝里睡懒觉的神仙爷爷……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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