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的上山下乡（序言）
 
半个多世纪前，在中国这块土地上，还有过一场轰轰烈烈的运动，那就是上山下乡。半个世纪过去了，历史发展到今天，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人类的历史车轮永远滚滚向前，为了那些忘却的记忆，我用我的笔，记录我在五十年前一场遥远的梦。
一九六八年那个夏末，毛泽东大手一挥喊道：‘知识青年到农村的指示一下达，全国的上山下乡运动开始了。于是我和全国几千万老三届同学一样，走上了上山下乡的路，去了辽宁西部的一个穷困的小村插队落户，在那里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没有想到，这一去，我就沉沦在这个穷困的地方六年零三个月，掰指头算算，恰是两千两百九十天。当我六年多以后，回到沈阳的时候，我的家已是支离破碎，母亲故去，弟弟也离开了家。多少个日日夜夜煎熬在那里，我的青春年华，就象石板下一株可怜的小草被挤压，也使我的性格从开朗、阳光、正直变成了自私、冷漠、野性的人。我的人生里晦暗的一段路，就是从这里开始。
 
1. 遥远的小村
天还没有亮，我就悄悄的爬起了炕，今天是我们全校同学一起下乡的日子，一九六八年九月二十二日。清晨，起身梳洗完毕，望着熟睡的弟和妹我不敢有一丝的响动，唯恐惊醒了他们。我知道我很脆弱，我怕弟妹醒来，我无法去面对没有成年的弟弟和妹妹们的离别。那年弟弟十二岁，大妹九岁，小妹才六岁，我的行李杂物、包括我行李里面私藏的两把土枪，都提前一天已经送到学校装了车。我背上挎包迈出了家门，当我关门的一刹那，就听仍在病中的母亲轻声的喊我：‘外面的煤球炉里面。妈给你烤了两块地瓜，你带上，免得路远，吃饭不及时饿着’。当我从煤球炉掏出两块烤地瓜，装进我的挎包的时候，感觉是热乎乎的。不知妈妈是什么时候起来给俺烤熟的，望着妈妈的灰白色的头发，心里一阵酸楚。我轻轻的阖上门，走出了我生活了十八年的老房子。
九月的天，已是微微见凉。屋檐下鸽子窝里面的两只白鸽正在抱窝，已经十八天了，今天正是小鸽崽孵化出的日子，可是我无法看见了。鸽子妈妈在鸽子窝里发出‘咕噜，咕噜’的欢声。
弟弟和我一样，从小就喜欢小动物。弟弟比我小六岁，弟弟是我的跟屁虫，我走到那里，弟弟就跟到那里。弟弟小时候一直瘦弱，干巴巴细胳膊，总是牵拉我的衣襟。弟弟性格内向，很少言语，经常一个人去后院老胡家，看人家养的一窝鸽子。看弟弟喜欢的样子，于是夏天我带着弟弟去青年公园的宠物市场，用我平时节俭的零用钱，给弟弟买了一对鸽子，雪白雪白的。弟弟天天蹲在房檐上，举着小红旗，训练他的鸽子，后来鸽子下了两个蛋，于是它们开始了孵化他们的孩子来。弟弟天天在墙上画上一笔，今天恰是第一十八笔，我多么想看见弟弟看见鸽子崽孵出的喜悦啊。
毅然的我走出了家门，心里有无数的牵挂。牵挂文化大革命中受尽折磨的母亲，还在东北大学劳动改造的父亲，没有成年的弟和妹。不知我这一走，什么时候还能回来。
再见了，生我养我的爹娘；再见了在这里出生并生活了十八年的老房。儿时的童趣，少年的饥饿和穷困，动乱中的彷徨和莽撞一起随我而去了。
泪水伴着满世界弥漫的轻雾，我轻轻的走了。
学校的操场上人山人海，锣鼓喧天，红旗招展，呼喊声，锣鼓声，嘈杂在一起。操场上数十台大汽车排成行，都是敞篷的大货车。各个班级的同学，都急急忙忙的登上了自己班级的车，还来了不少的学生家长，手拉手不放开的，千叮咛，万嘱咐，泪水满脸的，鼻涕一把的，学校的广播大喇叭里面是领导讲话，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到农村去·······。
学校老工人代表老贾头讲话，老贾头是我们学校的木工，天天修理学生的桌椅板凳，没啥文化，属于积极跟党走永远不拐弯的人。老贾头讲了多少话记不住了，就记得他的一句话，成为下乡以后好多年的笑谈········，我们伟大的祖国，现在形势是一片大好，不是小好，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受苦人……，我们伟大工人阶级制造了一万两千吨的水压原子弹·······，满操场的人笑的前仰后合。
随着一阵阵的口号声，汽车一辆紧跟一辆的驶出了操场，震耳欲聋的锣鼓声遮掩住了哭喊声。我们这车一共坐了二十四个人，男生女生挤在一起，我坐在车的后部。当汽车驶出学校大门拐弯的时候，我突然看见了我的弟弟从远处奔来，弟弟和我们一个院子的小朋友王小光向我招手。弟弟穿着一件肥大的淡蓝色的线衣，敞开的大领口露出细细的脖子，喊着：‘哥哥，哥哥……，′追逐在车的后面，我连忙挥手让弟弟别追了，怕他摔倒，也不知道他听见没有，车越开越快，弟弟瘦弱的身影消失在了远方。
骑车驶出了沈阳市区，开始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我们男生和女生都挤在汽车的雨棚下面，边走边说笑话。汽车出了市内一直向西急驶，路两旁是片片成熟的庄稼，路面年久失修，坑坑洼洼，一会一个大坑，把人们颠起老高；一会滑进了泥泞的水沟。当我们来到了辽河渡口卡利马的时候，因为连日下雨已经是河水平槽，向对岸望去已经是水天一线了。于是上山下乡指挥部决定，绕行百里从营口过河，汽车继续在泥水里摇晃。走到辽中朱家房子已经是天黑，无法前行，于是车就停在了野外过夜，我和我们一个青年点几个同学下车去村子里寻找食物。一片荒凉的穷百姓，什么吃的也没有找到，我回到车上，从挎包里面摸出了母亲给我烤的几块地瓜，吞下，我们就留在了车上，迷迷糊糊地地煎熬到天亮。又是一天的爬行，第二天晚间，我们终于到了我们下乡的地方，台安县桓洞公社，祁木大队祁西生产小队。
半夜12点，车停了，小雨已经变成了大雨，四周漆黑，就听见四周是各个生产队来接知青学生的呼喊声，马匹的嘶鸣声，同学之间的招呼声。我作为青年点点长，找到我们生产队的队长，一个敦实的矮个农民郑国峰，大家七手八脚的把我们的行李、箱子搬上了大马车，马车摇摇晃晃从一片漆黑里，赶往三里地以外我们下乡的生产队。
 
2·雪亮的汽灯
太阳升起了老高，秋天的太阳照在了窗棂上，把屋里映的雪亮，俺醒了。今天是我们下乡的第一天，穿衣起来，看看睡的满炕的同学，我才感觉到我们已经真的离开了家，来到了以后不知道还有多少曲折路途要走的农村。
我们住的是生产队闲置的一幢一间空房子，土坯房，进屋就是伙房。西屋是住人地方，女生被安排到生产队干部张树学家。我们的房子四面是土黄色的泥墙，西山墙上并排挂着两幅画像，一副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画像，一副是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林副主席的画像。画像是纸的，有二尺多高，用高粱秫秸做的画框，画框有些扭曲歪斜，显得毛主席的大脸横宽特胖。画像两侧是我们熟悉的口号字幅，左侧的标语字幅是：祝愿我们伟大领袖、伟大舵手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右侧是祝愿我们最最最敬爱的林副主席健康健康永远健康！
我正在打量屋子里陌生的一切，就听院子里面一阵口号声：‘向知识青年学习！向知识青年致敬！’接着啪里啪啦的脚步，鱼贯的进来一串人。为首的就是我们昨天半夜看见的，去公社接我们的生产队政治指导员赵树田，身后是生产队长郑国峰，接着是贫协主任张景林，文化大革命领导小组组长张树学，最后压阵的是妇女队长郑淑芹，跟着一串看热闹的孩子，一起挤进了屋子。
还在睡的同学都被口号声惊醒，翻身起来了。赵树田的大手紧紧握着我的手摇晃说道：‘我代表我们祁西生产队全体贫下中农，对你们的到来表示热烈的欢迎！’土炕上的同学，急急忙忙穿衣起来和各个领导握手寒暄。赵树田是个转业军人，长的膀大腰圆，四十多岁，赤红面，小眼睛，脑瓜子特大，一顶黄军帽扣在头顶。赵树田逐个的介绍了来的人以后和我们说：今天白天一会由我带你们，去生产队四处去转转，看看我们生产队的自然情况和革命生产形势，晚间在生产队部，我们将召开盛大的欢迎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联欢会。说罢，生产队各位领导离去了。
我们青年点是8个男生，2个女生，大家第一次坐在一起吃饭。小米粥，苞米面饼子，白菜炖豆腐，大家嘻嘻哈哈吃完饭，撂下饭碗，都跟着赵树田去四处转去了。
晚间，生产队部挤满了人，生产队部是七间土房相连，中间是伙房，东侧三间是饲养员住的地方，兼做会议室，西侧三间是仓库，装的是种子和一些农具。院子很大，西侧是牲口棚，东侧是装牲口饲料的库房，中间是坑坑洼洼的石板小道。
吃饭前大家推举我做青年点的点长，于是晚间开会的时候，我就成了我们青年点的小头目了。
晚间当我们在贫协主任张景林带领下深一脚，浅一脚来到队部的时候，社员早已经挤满了屋子。大炕上坐的大姑娘小媳妇，屋地下木条凳上也挤满了各家各户的男女老少。整个村子百十口人可能全部出动了。
农村没有通电，两个汽灯打的雪亮，高高的挂在屋顶棚上。随着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热烈欢迎的口号声，在耀眼的汽灯下，我们十二个知青亮相了。
大会第一项是老贫农向知识青年赠送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红宝书。我们站成一排，生产队几个干部和贫下中农代表赠送我们每人一个红宝书，是半个书本大的一个有跨带的红布包，里面装一本毛主席语录本子。赵树田给俺斜跨在肩膀上，嘴里不住的说些知识青年接受贫下中农在教育的什么什么的……，接下来还是赠送礼物，从炕上跳下几个大姑娘小媳妇，急冲冲来的俺们面前，面对面手里捧着的，是一个小饭碗大的红心，红心是用红布条挤压缝制，一层压一层，叠起旋转最后弯成一个红心形状，中间是个金光闪闪的毛主席头像章。给俺戴红心的是老贫农孙海楼的大丫头孙尚香，孙尚香是个五大三粗的丫头，酱块子脑袋，冬瓜脸，齐耳短发，一个小辫歪在左脑门子上。孙尚香和俺们同岁，也是从学校毕业返乡的回乡知青，孙尚香一双小胖手把红心举起套在俺的大脖子上，感觉她嘴里一股苞米面饼子味。如此这样近距离面对一个大姑娘俺还是第一遭，羞的俺那脸象那红心一样的红。
接下来是各个领导讲话唱歌，俺代表知识青年讲话，老贫农代表讲话。我们知识青年大家合唱了一首歌曲，是我们临近下乡的时候，学校革委会教我们的‘我们是革命的庄稼汉’。
我们是革命的庄稼汉，
脚踩着大地，
头顶着蓝天，
为革命来种庄稼，
心里乐来，心里甜，
做个忠诚毛主席的庄稼汉……。
我们十个同学肩并肩，膀靠膀，肩上斜跨红宝书，脖子上吊挂大红心，高声齐唱，歌声冲出生产队部土房，在辽西那贫瘠的土地上空萦绕。
天上的星星，今天格外的亮。弯弯的月牙挂在天边。远处的蛙鸣一阵一阵的鼓噪。青年点房后是个山岗，山岗东边是一条河，河那边是一条路，沿着那弯弯曲曲的路，我不知道可以走到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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