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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猎日记 二十七、晴天霹雳
送交者: 老北河[♂★★声望品衔10★★♂] 于 2022-01-04 9:22 已读 7672 次 10 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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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晴天霹雳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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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一年一月下旬(二十七日春节)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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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一年春节前,我们班的老职工董志仁的老母,董老太太去世。这是我们连队第一位正常死亡的老人,连长安排老职工宋同合和我去给董老太太挖墓穴,准备入葬。 6park.com

清晨,天气寒冷,树枝上挂满了雾凇,西北风吹来,雾凇刮进脖颈,让本来就收缩的脖子收缩得更紧了。我和老宋一人扛镐,一人扛锹,一起来到道东树林子的南头。这是我从来没有到过的地方,站在树林边往南看,那是地势低洼的沼泽地,沼泽地里横躺着七星河和挠力河(尽管看不见),沼泽地的尽头就是完达山。太阳挂在东南角,发出微弱的光芒,尽管微弱,我俩依然感到了它的存在。背后就是浓密的树林,挡住呼啸的西北风,既安静又暖和。坐北朝南,背风朝阳,居高临低,足下有活水,远处还有应山,真是做坟地的风水。 6park.com

冬天里,两个人刨一个墓穴不敢怠慢,天黑得早。我把雪清理干净,老宋抡起洋镐干了起来。我给它清土。冻方本来就不好刨,还要成型成方,一会儿,老宋的额头就冒出汗来。我要替换他,让他歇会儿,他却不肯,是怕我手生把坑刨得走了型。 6park.com

十点多钟,老宋说,休息一会儿,抽袋烟。于是他坐在土堆镐把上卷烟。我不抽烟,就围绕着墓穴附近蹓达,刚往西几步,就看见一个土包覆盖着白雪,土包的前方还插着一块木牌。那分明是一座坟茔!我赶紧走向前去,白白的木牌上,墨迹尚还清晰,“季振义之墓”。啊,原来北京知青季振义的坟墓也在这个地方。 6park.com

季振义是北京天坛中学六九届中学毕业生,一九六九年八月二十八日,与其他二十七名男女同学一起来到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二十五团服务三连(后来的二十七连),那年他们才十六岁。据说他是位性格内向不善言谈踏实安静的男青年。 6park.com

一九七零年五月下旬,我们连队打井。由于地下寒冷,挖井人需要喝酒才能抵御寒气。领导就派季振义到二十五连小卖部去打酒,要他当天去当天回,大家都等着他回来好下井干活。我想,之所以派他去,可能是因为他比较沉稳可靠。早饭过后,他背上两个军用水壶就出发了。 6park.com

从二十七连至二十五连大约有二十五里地,来回五十里路,估摸也要走五六个小时。对于刚到边疆年仅十七岁的知青来说,这个差事不太轻松。季振义心情愉快地踏上路途,这个工作可以使他有机会探望一下二十五连的同校同学。同学们虽然相隔二十五里,但是想要见上一面可不容易。连队很少休息,即便偶尔休息一天,还要洗洗涮涮、缝缝补补,哪里还有时间来回五十里路去走访同学呢?一晃来到北大荒都八个多月了,还没有和二十五连的同学们见过面。这次趁着公差,顺便看望一下老乡同学是件多么惬意的事情啊。 6park.com

人逢喜事精神爽,人逢喜事脚步轻。季振义步履轻快地到了二十五连,同学们先是陪着他到小卖部把公事办了,顺便也打了酒庆祝一下意外的相逢。正是午饭时刻,从食堂打来饭菜,一众同窗就在炕上围成一圈喝酒,聊起各自连队的生活工作和新鲜事。同学们又互相打听着各自要好的朋友,再聊起学校时的往事,不知不觉天色已晚。季振义突然想起连长的交代:当天赶回。他连忙抄起酒壶就要出发。同学们极力挽留:住一宿吧,你好不容易来一趟,天黑走路也不安全。 6park.com

季振义是个服从命令的老实青年。他认为回去晚一点不要紧,不能不回。如果留下来,一定让连长觉得自己办事不牢,也耽误明天的工作,所以执意要走。同学们想把他留下来,没想到他非走不可,早知这样,不如让他早走。就这样,趁着“夜色”(三点天就黑),季振义开始返程。 6park.com

从二十五连至二十七连的路先向东,南拐,再折向东。在第一个拐弯,取直走可以省却一些路程。其实也省不了多少,可以算算账,俗话说“方五斜七”,就是说两个边长相等的直角,从一个端至另一端可以省却百分之三十的路程。我们那条路的拐弯不是双边相等的,南北那段就很短,也就大约节省两三里的路程。这里还有两个条件,一、行路人必须保持笔直的路线,这一点就很难做到,更何况是在夜间;二、行路人必须目标准确地对着下一个角,这点由于黑夜也很难做到。这两点做不到就要走弯路,所走弯路就折抵了节省的路程。另外下道拉荒走路肯定影响速度,消耗体力,即便省一点路程,也省不了多少时间和体力,况且还有遇到野兽和迷路的风险。然而,季振义显然没有考虑得这么清楚,那时他还只是个十七岁的大男孩儿。 6park.com

他不幸地选择了抄近路。由于经常有人抄近路,慢慢蹚出了一条小路,可是在夜晚杂草丛生的小路就难以辨认了。当他认为他在朝着路角奔走的时候,他却偏离了方向。他的路线向南偏离,也就是往右偏离。走着走着脚下有水了,他已经来到沼泽地的边缘。这时他意识到自己走错方向,这不要紧,只要往左拐,向北走总可以回到大道上来,最多就是回去的晚一些,这时的他心里充满了信心,也不慌张。 6park.com

季振义左拐之后,只有两种情况会令他紧张起来。一是,拐弯拐得不彻底。比如在他偏离正确方向之后,有可能已经面向正南了。此时,即便九十度拐弯,他的行走路线也是与大道平行,那是永远也不会与大道相遇的,除非再调整方向;二是如果他的面向东南,九十度拐弯后和大道形成一个高于九十度的角度,那要很长时间才能和大道相遇。和大道相遇的时间和长短是根据他的路线与大道的夹角来决定的。 6park.com

问题是在人的判断和实际行走路线有差距的情况下,预定的时间内还没有到达预定目标时,行走人就会对自己的判断产生怀疑。之后就是再调整,这时行走人对再调整的期望值开始升高起来。他对预定到达目标的时间不断地缩短。在他再预定时间内,还没有到达目标,他就会认为还没有调整到位,于是他继续调整。三番五次调整下来还没有达到目标,行走人就开始慌张起来并失去自信。这时,他已经真的迷路了,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6park.com

黑黑的夜遮盖住所有的地形地貌,季振义失去了目标。这时,他像一只困兽东冲西撞、南突北奔;或者在原地画四方城;或在原地画圆圈,俗称“鬼打墙”。人最容易在这时失去理智,变得狂燥起来。如果没有外界的逼迫,最好的办法是找个地方,打个篝火,或者爬上一棵大树,静等天明。 6park.com

另一种情况就是他碰到了野兽的威胁,最可能遭遇的就是狼,许多人持这个观点。据我对狼的了解和季振义最后所处的位置及身体状况,我不认为他碰到了张三儿。假设一下:如果季振义碰到了狼,他会碰到几只?两只以上,他早己血肉模糊了。只有碰上一只,他才有可能逃脱。但是,他不会逃脱在那个位置,并且体肤和衣帽完整。不管他碰到几只狼,如果狼想吃掉它,狼都会站在他与大道之间,把他往南撵,绝不会把他往北撵,狼不是弱智。即便那狼昏了头,把他撵到路边,他也应该立马跑上大道,还会趴在道边的水沟里喝水吗?如果那狼看到他倒在地上,就怏怏地走了吗?所以,我认为那晚他很幸运,没有遇到野兽。 6park.com

当他在草甸子上乱跑的时候其实他离大道并不太远。我们的大道都是修筑在沼泽地高坡上的,距离沼泽地最多三四里地。但是黑夜蒙蔽了目标,他不知道身处何处。他拼命地跑,跑得口干舌燥,再加上酒精的作用,更是口渴难耐。或是一次偶然的机会他跑出了圆圈的切线,或者天已经发亮了,他一下子看到了大道就横在自己跟前。他急忙奔向大道,道边一沟清水让他再也禁不住诱惑,咕咚咕咚几口喝下去。干燥火热的肺遭到大量冰凉的水的冲击和浇灌,肺组织急剧收缩乃至肺部出现了皲裂,空气流进胸腔,破坏了胸腔真空的环境,无法带动肺叶进行呼吸…… 6park.com

季振义当天没有回到二十七连,大家都认为是同学挽留了他。人心都是肉长的,大家都能理解这份情谊。第二天没回来,连长和大家也都认为还是同学们相聚难别,或是喝多了一些,或是盛情难却,再耽搁一日也情有可原。第三天早上发现,他还没回来,连长着急了,马上给二十五连打电话。二十五连说,当天就走啦!一句话,就好像晴天霹雳击得连长腿下发软。马上全连集合,以班为单位向二十五连方向寻找。 6park.com

寻找的人员刚刚出发不久,二十八连就有人来通告。清晨有人在去二十五连的路边发现一具尸体,经过清点二十八连没有人失踪,立刻通报给二十七连。连长一下子瘫在办公室的凳子上。二十七连的老职工和知青们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一个健康的生命一夜之间就消失了?! 6park.com

经过保卫部门勘察,季振义趴在二十六连(二十六连在二十五连和二十七连之间)至二十七连大道边水沟的南侧,俯身头部朝北搭在水沟边上,是喝水的姿态。初步可以断定,死者是从草甸子急奔来到水沟旁喝水,而不是从大道上下来喝水,如果从大道上下来喝水没必要越过水沟。这就证明,死者抄近路下了大道,有可能中间迷路,最终找到大道,保卫人员排除他杀。 6park.com

团部卫生队来人,经检查死者全身无伤痕、无搏斗痕迹,排除搏杀致死。疑是大运动量之后,喝水炸了肺,导致死亡。如要确定死亡原因需要尸体解剖。这样的事要经家属同意才能实施。 6park.com

倘若季振义克制十分钟再喝水,也许就不会出事。是他不知道大运动量后不能马上喝水的常识?或是知道,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贸然冒险。我们小时候跑得满头大汗,对着水龙头喝水也是常有的事。但北大荒五月清晨的水可是冰凉冰凉地,这对他自己的伤害无疑是无法估量的,这对后人的警示作用无疑也是巨大的。 6park.com

季振义是家中的老大,还有几个弟妹。他的母亲患有精神疾病,绝对不能接受这样的精神刺激,团连只好给他的父亲单位发电报。 6park.com

他的父亲以出差的名义日夜兼程来到儿子身边,见到儿子的遗体欲哭无泪,只是反复地说着一句话:“你们让我怎么和他的母亲交代呀!”任何的歉意和安慰都无法抚平家长心中的苦痛。 6park.com

除了如何安葬季振义等善后事宜。当时还面临的问题是:一,为了季母的身心健康暂时决不能告诉她这一噩耗,能瞒多久就瞒多久;二,如何隐瞒? 6park.com

最后在连队团支部的倡议和组织下,二十七连的六九届北京知青们集体向他的父亲表示,大家每个月一人凑一元钱,按时给家里寄去,权当是季振义的工资。再由团支部以季振义的名义每月给季母写一封家信,先瞒过她,以后再慢慢相机相告。他们除了这些和同情再也做不了什么了。老人家最后无奈地离开了这个伤心之地。 6park.com

从那以后二十五团下达一个文件:不许知青单独执行野外作业。 6park.com

四十年过去了,那座矮矮的坟茔还在吗?那块白木墓板和墓板上的字迹还在吗?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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贴主:老北河于2022_02_18 18:38:43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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