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闯山(上)
送交者: 小米辣田螺姑娘[☆★★漂流岛★★☆] 于 2022-01-08 17:45 已读 9419 次 17 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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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山雨便似常态,断断续续下了两日仍见不到丁点儿日头,一直下到第三日清晨收露时才骤然停歇。 6park.com

老冯的骡子上了年纪,夜里不断打着响鼻呼吸也重,一张脸朝向我,热气一股股袭来,无处可避。我把身上的冲锋衣裹紧了些,尽管如此仍感到雨水正丝丝沁入,潮气也跟着驱之不去,附在皮肤上湿哒哒的,一夜睡不踏实。 6park.com

见日头出来老冯也跟着开心,升了火烧水,未了撒了一把姜片泡开,递过一杯给我,小口小口啜饮。很快姜水的辛辣就在肺腑间散开,热气将萦绕在骨髓间的寒气一分一厘的拔除,手脚也跟着热腾起来。几日来半开半阂的眼皮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晨光灼的一跳,我站起身往外看去,山雾托着一轮红日,极目都是化不开的绿。 6park.com

清晨的草挂了露湿气太重吃多了怕骡子的胃经不住,于是老冯从行囊里取出一把发干的黄豆喂,待老骡子慢条斯理的嚼完下肚才把邮包搭上,在它背上拍了几下,哧了一嗓,咯咯硌。那骡子眨了眨早以有些浑浊的大眼,哼哧了几声就起身。于是我们告别昨夜歇脚的木屋继续沿着古朴荒僻的栈道往山里走。手表上的时针整整转了一圈我们已在这山中行了一日有余,只是终日瞅着这片葱郁的树便好似失去了时间的概念,分秒时日被厚背的蕨类、无名的菌菇、娇艳的野花在这绵绵不绝的绿色中生生抹了去,此间一日不知人间几何。 6park.com

“还要多久才到瑶山寨?”我掸了掸滴落肩头的积水问。 6park.com

“约莫还要一天的路呦。” 6park.com

“这么久?” 6park.com

“你个女娃急啥子撒?急也莫得用。”老冯慢悠悠的说,他总习惯在每句话后都拖上一个冗长的尾音,听起来漫不经心。 6park.com

再往前依稀听到水流的声音,老冯说那是赤水河,渡了河再爬过一个山头才是瑶山寨的地界。接连几日的雨,水势也跟着暴涨,河水在上游狭窄的河道汇合,起先还算平缓,推攘倾轧间就变得狂怒不已,卷起红褐色的泥沙,像个热血上头的莽汉红着脸从山涧中一跃而下,碎成一片片浑浊不堪的浪。下游这段水路已经缩窄到三分之一的距离,中间没有桥只有一段溜索,水势虽然减缓了不少可依旧湍急,一旦落下去恐怕瞬息间就会被卷走连头都浮不上来。 6park.com

老冯似乎对这般场面司空见惯,把骡子牵到河道前安顿好就低头捣鼓邮包。我跺着步子战战兢兢的凑过去看那溜索,只见黑漆漆的几股铁链绑成一缕一缕倒是有小臂般粗,晃晃悠悠的悬挂在河道两侧,底下便是呜咽低吼而过的河水。我迟疑了半天忍不住问,保险吗?老冯停下手里的活计十分笃定的摇摇头,保险?可没那玩意。 6park.com

说罢他先着手帮老骡上索,邮包是命根子用麻绳捆在肚子上再绕个两圈才算放心。剩下的事也简单,绳子分别从四肢前后穿过,兜在腿窝处再打个活结,虽说看起来松松垮垮却格外结实,怎么荡也晃不开。那头老迈的骡子也是丝毫不怕,眯着眼任凭老冯在身上摆弄来摆弄去,时不时垂下头啃上一口草悠哉悠哉的嚼。轮到我,照葫芦画瓢,腰上一圈屁股下面一圈,绳子两头从腋下穿过来双手抓牢了,怎么看都像块被挂起来的腊肉。 6park.com

麻绳的一端吊在溜索上的圆环上,一条命悬在半空。 6park.com

“这绳子结不结实啊?”我吊着嗓门儿冲老冯喊,“不会到一半断了吧,这么高摔下去命可就交代了。” 6park.com

老冯依旧不紧不慢的回答,“怕个啥子呦,你个女娃还能比骡子沉撒?结实的很呢。” 他紧了紧自己身上的绑绳又笑呵呵的继续说,“你一闭眼再一睁眼就到对岸了,快的很。” 6park.com

还未等我再问,只觉得背后突然被人大力推了一把。铁索骤然绷直接着周遭的景物就风驰电掣般的倒退,只剩下铁环发出的刺耳摩擦。风也吹的狠,像把刀子,刮的耳朵生疼。身子悠至高处措不及防坠落,向着赤红色的河水中央俯冲,我甚至觉得那冰凉的水花已经拍到我的脸上,而自己就像是挂在钓勾上的鱼饵,等着底下浪花凝聚成的巨口把我吞噬。万幸绳索并未继续垂降而是向上把我整个拉起又往前荡出。我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悬在半空,离对岸仍有些距离,脚下不远处便是湍急跃起的水花,只是不知为何心中早已不曾像开始那般恐惧。我扶着绳索把身子转过来,那一侧老冯正拢着嘴喊话,只不过被水流声掩盖听不太清,他又比划了个拉扯的动作示意我拽着铁索一点点往前腾移。好不容易脚踩到结实的土地上,心头的孤勇一撤,腿就软的直打颤,我一屁股坐在土垛上接连喘了几大口气才把那如影随形的后怕平息了少许。 6park.com

河岸这边树木要更加茂盛,阳光照不透,土腥味儿也重。虽说离寨子更近了可心头却总觉得离人居住的城镇越来越远。 6park.com

没过多久,老冯携着骡子也顺利滑了过来。此时已是正午,干脆就地休整吃几口干粮好继续赶路。 6park.com

我捧着水壶喝了几口,心有余悸的问,“您这身手过这样的河应该是十拿九稳吧。” 6park.com

“那可未必。”他瞅了眼埋头吃草的老骡子,在对方有些佝偻的脊背上抚摸了几把才接着说,“两年前,我这瞎伙计生了病临时借了匹驮马,结果滑索到一半,马惊了从半空连带着邮包摔了下去,我眼睁睁看着那浪卷着它冲下去却没得半点办法。” 6park.com

老冯叹了口气,有时候招子亮什么事都看得清楚其实也未必是件好事。 6park.com

我听不太懂,以为他只是感叹路途艰辛,便劝慰道,听说这过不了多久就要通路了,到时公路一铺到哪都是几脚油门的事儿。” 6park.com

老冯不搭话也如那头得了白内障的老骡子一样专心对付手里的吃食。过了半响,他站起身,拍拍裤子上沾的土,幽幽的说,“修就修吧。” 6park.com

也许真到了那日便再也不需要他和他的老骡子一趟一趟走山淌河了。 6park.com

三天前车子把我送到十里侗便折返,前面没了路,想入山必须找个向导,旅舍的老板提起了老冯的名字,说他是这片山的活地图,山沟子里的七乡八寨都靠他和他的骡马送信递货。刚好前几天他从山里转回现在就在镇子里邮局歇脚,这两日就又要入山。我跟老板道了谢,按着他的指引找到了邮局的所在地。镇子着实不大前后走上几分钟就到了,只是邮局的门面过于其貌不扬,木门的方子被蚀的坑坑洼洼甚至没有个像样的门牌。我迈步走进时老冯正盘坐在竹椅上卷烟,屋子里并没有处像样的工作台,只是简单收拾出一张木桌,上面堆了一叠邮票和几捆单据。我试探着唤了声名字,也许是声音过于微弱他未有任何的回应,只是神情贯注的把一小嘬焦黄的烟叶掖到烟纸中央再小心翼翼举到嘴边用舌尖把纸张的一端沾湿。我嗓门加大了些,这次他终于看过来。眼神也像不远处那座山,看不出热情或是疑虑,只有来自山峦间的沉默和凝重。他把卷好的烟别在耳后整理了下洗的发浆的墨绿色制服才开口问,女娃,你是有东西要寄到山里? 6park.com

“不是,我想入山,镇里人说你路熟,瑶山寨你知道吗?” 6park.com

“倒是去过,路不好走,要渡了赤水河。那是白裤瑶人的寨子,不过已经没几家住户了。你有认识的人?” 6park.com

“没有,我只是想去那看看。” 6park.com

“哦?穷乡僻壤的山沟子里有什么好看的?” 6park.com

“嗯…..” 我迟疑了一会儿,想要重新组织下语言再解释。老冯却失去了继续打探的兴趣,别过脸去看远处的山,嘴里也拒绝,说山路崎岖劝我打消入山的念头。 6park.com

任凭我好说歹说他都不愿应下口,理由翻来覆去只有一个,入山非同儿戏,深山老林里蚊虫叮咬都是小事,野兽出没山体滑坡时有发生,带上我根本无暇顾及,出了事情追起责来他可吃不起挂落。我说的喉咙冒火干脆不再开口而是从背包里取出十张红票子毕恭毕敬的摆在他面前的矮桌上。这次换成他沉默,眼光落在那叠钱上怔怔出神。终于还是叹了口气,把怀里缠的内衬解下来,把钱一张一张整整齐齐的塞进去。我松了口气,他收了钱就代表应了我的请求。 6park.com

“明天赶早出发,女娃莫要迟到了。”他脸上又变回那副迟钝漠然的模样。 6park.com

翌日清晨,我穿戴好一身登山的装备来到邮局前。老冯正在往骡子身上挂邮包,见了我咧嘴笑,说我那背包可比他的沉多了,女娃子不知深浅走山路多半要遭罪喽。我笑了笑也算回应,跟在他身后启程进山。雨也开始零零落落的降下来,出了十里侗,砖瓦路变成了泥土路,被雨水一浇,鞋陷进去,每走一步都要多费些气力。山林开始吞吐原始莽荒的苍凉,把十里侗的人丁气也被浇熄了不少,人的踪迹被遮盖的微乎其微,像参天古树下爬行的蝼蚁。路上偶尔还能遇见行人,多是些去镇里赶集的村人,见了面也热情,拦住老冯寒暄。老冯嘴里时不时蹦出几句瑶族、彝族方言,聊上几句便同他们挥手道别。他长年都跟这些寨子打交道,多少也学了些当地人的语言。 6park.com

一路要经过五个寨子,老冯牵着骡子跟我说,三个是彝族寨子,剩下两个瑶寨,你要去的瑶山寨就是白裤瑶人的寨子,算是瑶族的一支。早年间也曾兴旺过,有个几千户人家。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日子还算过得去,可后来终究还是没落了。出过山的年轻人哪个还愿意守着这清苦日子,见过了花花世界没人想着再回来,日子久了,如今寨子里就只剩下些老人守着几亩稻田、苞米地过活,算下来连几百户人家都不到了。像这山里的雾,兴起时云山雾罩,连绵几里,可转眼一阵风就吹的散了,云起云灭谁又能猜的到。 6park.com

走山是件枯燥无味的事,如同身陷入鬼打墙般的梦魇,周遭只有树和石,车轮般倒映。大约走出了十几里,腿脚便开始加重跟着呼吸也急促,彷佛落在身上的雨水也有了重量,压得人一句话也不愿多说。老冯打量了几眼埋头不语的我,打趣道,“伢子走这几步就累了,这可才刚开始呢。” 见我不说话,他就从鼓鼓囊囊的邮包里翻出一台老式的录音机,也挂在骡子身侧,按下播放键,喇叭呲啦作响的噪声里传出邓丽君甜美的歌声,伴着马铃的脆响和着唏嘘的碎雨在山路间荡漾开。 6park.com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 6park.com

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你的笑容这样熟悉,啊,在梦里…… 6park.com

老冯随着歌声摇晃着脑袋,却不敢跟着和,只是羞涩的表示,没那个本事哼出调调来。歌放到一半一人一骡眼神都跟着迷离,步伐轻快了不少。看不出来还是曲中知己。 6park.com

“这收音机是过年局里发的。不过磁带可是我费了力气托人弄到的。这歌听了十几年也不会腻,你说说那么漂亮的人怎么就没了,老天也忍心收。”他又有些懊恼的说道,“也怪我好打听,我们这些住在大山里的人也不会在意外面究竟发生过什么,若是我没问过,便当她永远活着,岂不是更好。” 6park.com

这些年,老冯的邮包已经越来越空荡,有时一个月才出一趟山,风光早已不如当年。那时即便像十里侗这般的镇子也没有条像样的路,大车上不来,所有的信件都只能靠着老冯一个人送。逢年过节的就更加繁忙,哪村哪户的人家不翘首盼着他来,寨里的孩子隔着老远听到马铃就飞奔着回家嚷嚷大人出来迎。老骡子那时也青壮,身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包裹,都是离乡务工的年轻人往家里寄的,收信的人自然欢天喜地,对老冯也客气,非要拉着他回家吃口热乎的菜喝杯水酒再走。一天下来脚步都轻飘飘的。后来几个大点的镇子通了路,邮局也配了车,老冯就落了闲,只剩下大山里的几座车上不去的寨子由他负责。更何况这年头写信的人也越发的少,手机一条信息就发到了,谁还耐的下心一笔一划的写字。邮包里装着几个偶尔寄来的包裹需要送达,早不复当年马铃阵阵的模样。老冯说自己再干两年就退了,那会估计路也已经修到了山里。他见识过推土机的厉害,两边的树木齐刷刷的倒下,马达声取代了马铃响,大山的结界荡然无存,自然也再没有像他这般走山人的位置。 6park.com

路一旁茂密的枝叶间挂着一只碧玉色的脚蛛,盘踞在树叉一动不动的俯视我们。修长的展足依次律动着,眼神不知凝在谁的身上。它并未有进一步的动作,浑身懒洋洋的松弛着,像是打定我们只是暂过的路人不经意间惊扰了它的休息。雨滴沿着那些优美而又剔透的线条滑落,被纤细透明的蛛网切割成更小的晶体,宛如水晶般透亮。我看向那青蛛努力和它的视线重叠,它仍兴趣泛泛的伏在网上不肯动弹。 6park.com

在瑶族人的传说里,他们的先人因战火逃进悬崖边的岩洞里,正是蜘蛛织网遮蔽了入口才躲过了追兵得以繁衍生息,蜘蛛是白裤瑶人的图腾,也是山神的使者。族中女子的百褶裙上绣着弯弯曲曲的纹路,正是代表了蜘蛛的图案。每逢盘王节,瑶族人就会打响铜鼓,屠宰自家的牲口把最好的肉扔进山中献给山神。也许看到那只悠闲自得的碧蛛之时,我们便已经踏入了这片瑶人充满魔力的圣山之中。
(未完待续)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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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白天去的,腿是晚上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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