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送交者: 小米辣田螺姑娘[☆★★漂流岛★★☆] 于 2022-01-15 5:23 已读 9860 次 15 赞 | 小米辣田螺姑娘的个人频道 |
在山路上辗转了四五个小时夕阳即将熄灭前才终于看到了第一个彝族村寨。老冯是常客，轻车熟路的把我领到借宿的老乡家。一碟熏肉干，一碟炒鸡蛋，吃得却出奇的香。主人取出自酿的米酒款待我们，我珉上一口就摆摆手示意自己酒量稀松不再去碰，倒是老冯一杯接着一杯和主人围着炉子边喝得兴高采烈。待酒席也撤掉，山里的寒气浓了起来，顺着门缝往屋里漫，老乡添了几块新柴把炉火烧得旺了些，我们干脆盘腿坐在前面任凭那飞溅的火星从面前滑落。老冯趁着主人转身的工夫手指头抿了抿比划出一个“点钱”的动作，我点点头掏出一张一百的钞票递给老乡，他似乎有些意外但很快收下，咧嘴笑了笑，连说了几句彝族话。我看向老冯，他放下手里的水壶翻译：他说耶稣会保佑你的，女娃。我茫然的问，耶稣？老冯抬手指了指我背后的墙说，就是洋灶神呗。 6park.com我扭过头去看，墙上果然贴着一张站在圣光之中的耶稣画像，大概是年代有些久远，纸张也泛黄卷曲。纸的下方用拼音注释着，“神爱世人。” 6park.com我并未觉得突兀，这样的画像在十里侗的乡民家中也见过几次。他们甚至会穿着当地特色的服饰做礼拜，动作整齐而虔诚。实际早至十九世纪晚期传教士的脚步就已经踏足这片土地，越是贫瘠荒芜的土壤便越适宜宗教生根发芽。这片大山下的子民，彝、瑶、苗、侗人们似乎并不在意多供奉一座神匳，只要能为清苦的生活增添一分虚无缥缈的期待。我仰着头注视着画中人，他摊开双手迎向世人，神情怜悯神性，眼神却是空洞。老乡上前把画像前的酒杯填满，大约这位大山中的耶稣入乡随俗喝起了米酒。 6park.com屋子过于窄小，主人忙活了半天腾出一张床位。老冯老寒腿受不住湿气，床让给他，我找了个稍微干燥些的地方整理好睡袋。入了夜的大山并不安静，时有些动静隐约传来，似是鸟啼又或是别的什么。 6park.com寨子里虽通了电，可这家人显然更依赖油灯，灯绳烧了一阵终于彻底殆尽，屋子里黑的也如远山。也许是白天身体过于疲乏到了晚上反而难以入睡，我接连翻了好几次身，听到老冯叹着气说，“女娃莫不是身上着了虫？这般折腾？” 6park.com我彻底没了困意，把睡袋紧了紧，答非所问的说，“老冯，你就没想过离开这里吗” 6park.com“我年纪大了走不动了。”老冯笑着答。 6park.com“你可不老。” 6park.com“我跟这山里翻来覆去已经走了快半辈子了，到头来还是没走出去。这还不算老？” 6park.com“不老。” 6park.com“女娃你嘴上说不老心里保不齐把我当老糊涂看。” 6park.com我干笑了几声。 6park.com“白裤瑶人说蜘蛛是山神的使者，织出的网每一条纹路都对应着山中大大小小的路，我觉得挺有道理。我走山几十年了，早已变成了这蛛网的一部分，别人能挣脱，可我不行，我在这山里生了根，走不出去，最终也会葬在这山里。”老冯继续慢条斯理的说着。 6park.com“你来这有多久了，老冯。” 6park.com“大约就是你这般年纪时吧。落户在十里侗。” 6park.com聊到这，他像突然失去了交谈的兴趣，说了句早点睡吧，就再也不开口，良久大山的深处又重新聒噪起来。 6park.com第二天清晨我们简单吃了几口糍粑就出发，第二座彝族寨子相隔并不算远，赶在正午前便以抵达。老冯说，彝人的寨子修的近，再往后就不好走了。虽说接通了水电但路近乎中断只有骡马勉强能过，说是与世隔绝也不为过。寨子中的年轻瑶人已经走的差不多了，近一些的去了十里侗这样大一些的镇子，还有一些彻底离开大山，南下或北上。寨子也肉眼可见的荒废下去，空置的竹楼和木屋逐渐被墨绿色的藤木占据。如今剩下的多半是些老者，和老冯这般年纪，在山里扎了根挪不动脚也彻底断了走的念头。我们并未在寨中驻留太久，老冯送了几个包裹，把热水壶蓄满就继续上路。若是耽搁了时间没在日头落下前赶到下一个村寨怕是会有麻烦，倒不是山里那些山精野怪的传说，只是越往深处走，路就越发崎岖，摸黑走岔了困个三五日都已是万幸。翻过山腰林子就更莽荒，树干像着天空伸展，倒映下的阴影彷佛随时会把我吞没。老冯是山中常客见惯了这般人烟罕迹的模样，自然不怵，牵着骡马随着收音机里的曲调脑袋悠然自得的上下起伏着，那身洗得有些泛白的墨绿色套衫几乎要和这片老林交融一体。 6park.com我们一路断断续续的交谈，逐渐拼凑起关于老冯已经支离破碎的过去。 6park.com原来他二十岁出头就被下放到这大山里，此后便再也没出去过。当年大解放拉了一车人到贵阳，陆陆续续有人下。最后只剩老冯和另外几个，浑浑噩噩的睁开眼时前面没路了，改搭老乡的马车又行了大半天才算了落户的镇子，十里侗，听都没听过。 6park.com“那山路数不清要盘上多少个弯，拐过一道又接着另一道。好不容易看见村寨了，黑砖墨瓦被云掩在下面看也看不真切。总觉得怎么走都走不到，可最后还是到了。” 6park.com起先老冯还揣着股自命不凡的劲儿，他父母都是医生，自己还看过几本医学类的书籍，可惜在医学院呆了一年就停了课，只接触到一些皮毛。十里侗自然不会有医院，只是在寨子中心搭了处医务室把他安排了过去。平时也没什么棘手的病例，大多是些跌打损伤，伤风感冒的小事。寨子里的医疗水平本身有限，时常药品不足就用当地的草药充数。所幸那些花花草草虽说不会药到病除，至少吃下去也没有什么副作用。老冯提心吊胆的出诊了几个月没什么事情发生也终于放宽了心，毕竟是城里来的读书人，名气逐渐大了，临近几个寨子的老乡也都愿意看找他看病。 6park.com一年过去了，有一天后半夜有老乡来敲门，说自家三岁不到的女儿着了寒，身子烫的厉害。那天老冯晚上喝了酒睡的迷糊，起来时头昏昏沉沉直泛懵，照理说本该拒绝，可还是鬼使神差的被拉了去，给孩子测了测体温就当是简单的发烧处理，开了些消炎片和几副辅助退烧的草药给女孩服下，结果闹出了人命。老乡也没有怪罪老冯，见了面仍客客气气的，只是跟谁都叹气说自己娃儿福薄是被自己当父母的拖累了。老冯打此就记恨上自己，若不是他喝酒误事又非要逞这个能耐也许女娃就不会出事，或者他从一开始就根本没那个能耐。这事之后他就推掉了卫生所的工作，说什么也不肯再给人看病。可日子终归还要过，碰巧镇子的邮局还缺个跑山送信的没人愿意干，毕竟进一趟山最少也要七八天的路程，风餐露宿，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自是无人愿接手。倒正如了老冯的愿，找个地能躲开人群，也好让自己麻痹麻痹这份充斥自己的悔恨。于是一人一匹骡马，老冯踏踏实实的当起了往返大山间的邮递员。 6park.com七几年下放到各处的青年纷纷返城，十里侗地处偏远，晚了几周才有人找来下达通知。其他人自然欢天喜地，吃了这么多苦总算到头。最后只有老冯一个人留了下来。 6park.com“为什么不走呢？”我问他，“回家不比留在这强？。” 6park.com“哪个不想回家，只是觉得欠了别人的不好意思这样离开。那一晚我熬到日头升起，想着总归要找到个接手工作的人再走，可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于是就一直守着邮局，一等就等到了现在。跟我一届下来过的朋友也有回来探访的，看到我都觉得匪夷所思，见面第一句话都是，你怎么还在这？我说一开始想走走不了，后来能走了却不想走咯。山里我熟，出去了怕找不到回家的路。 6park.com“这山这么荒凉，一个人走不危险吗？”我瞅瞅挂在山头的火烧云，明晃晃的，转眼就开始黯淡下去。 6park.com老冯加快了些步伐，嘴里冲着骡子吆喝了几声，才说，“危险是肯定有的咯，不说迷路光出没的野兽一个巴掌都数不过来，野猪、狍子和狼，哦，运气好还能碰到蟒蛇。这大山绵延几百里，藏着什么都不稀奇。你看这日头就要下去了，山里黑的快，没了亮光，那些狼崽子保不齐赶出个阵仗列队来欢迎我们，狼嚎听过没，一开始零零散散，到最后就连成一片，整个山头都听得清…..”他沉着嗓子说，脸上却堆着笑意，显然有心作弄我。 6park.com“还有狼？！” 6park.com“当然有，山里的狼一般不会招惹走山的人。把火升起来就散掉了。倒是山猪有些麻烦，那牲口脾气暴躁的紧，好在出没时动静也大，绕开走就没事了。唯独那蟒，来去自如没一点动静，一抬头它就跟眼前盯着你看。” 6park.com老冯讲起他遇蟒的奇异经历。那时他才开始走山送信不久，算不好路上的时间所以经常在野外露宿，荒郊野岭的地儿点了篝火也就是轮胎大小般的光亮，四周黑漆漆的不时响起几声莫名的动静。他心里犯怵，干脆守着篝火吹口哨，想到什么就胡乱吹上几声，一首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哼完，篝火前的草丛从中间分开两半，一条通身雪白的大蟒慢悠悠的游了出来，那蟒身足有小腿般粗，身上的鳞片一层一层的荡漾开，在火光下闪闪发亮。隔着几步远的地方它趴下，全然没了声息，只是鳞片偶尔变换了角度，光也跟闪烁。老冯吓得腿脚发软，嘴上停了哨声，呼吸恨不得也敛了去。背上的冷汗出了一股接着一股，那大蟒似乎察觉抬首望过来，琥珀色的瞳孔眯成一道缝，随即把头垂了下去又没了动静。老冯不敢起身，生怕惊醒了对方，扑将过来，于是紧绷着神经提防。也不知过了多久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再睁眼时已是天亮，身旁的篝火也不知什么时候熄灭。而那大蟒也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一条长长的塌陷下去的踪径。“这不是一个梦。”起初的几个月，那巨蟒似乎和老冯达成了某种默契。只要他在山里升起篝火吹响口哨，便悄无声息的出现，第二天清晨又消失不见。老冯冲着它离去的方向拜了拜，彷佛是受到特殊的眷顾和护卫，至少这片山愿意接纳他。 6park.com随着他对山里的一切更加熟悉，每一条山路岔口都摸清了脉络。那大蟒好像也随着恐慌与不安一起消失，好似不曾存在过般，任凭他怎么召唤也不再出现。 6park.com“乡民说这肯定是耶稣护佑。可我不这么觉得，那蟒是这座山幻化成来引导我的，驱走黑暗中的恐惧，让我这山中可以畅行无阻。可我还是想再看到它一次。”老冯怅然若失的感叹着，“你没见过那白蟒的模样，可真好看，真好看啊..就像..” 6park.com像是在梦里。我最后还是沉默着没说出口。坦白讲我并不完全相信老冯故事里的白蟒真实存在，这听起来更像是他梦中的呓语或是排解寂寞的杜撰。走山的路漫长且孤寂，周而复始中人会被这与世隔绝的地方逼疯，所以需要有个东西陪伴。也许这才是那条大蟒的真实由来。 6park.com“所以，女娃你说说你到底是因为什么来的这里？”老冯整理了下骡马身上的邮包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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