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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记忆
-两扇门的遭遇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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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革时，我在小学六年级。由于家庭出身不好，人家红卫兵组织也不吸收咱，大人也嘱咐不要给家里惹事，就乐得做一个逍遥派，每天到和平路去看看大字报，收捡一些传单，回家看看打发时光。 6park.com
        一九六七年夏秋之季，一天下午，十四岁的我来到和平路看大字报。路边经常有各学校、工厂、机关的造反派和红卫兵散发传单。突然一个大学生模样的红卫兵手里抱着厚厚的一摞传单，嘴里还大声地喊着：“x月x日在第一工人文化宫召开批判天津师范大学前党委书记白志远的大会，欢迎各界革命造反派、红卫兵小将和革命群众参加！” 6park.com
        他一边喊一边散发传单，等来到我的跟前也发给我一张。我一看“嚯”好讲究的传单：四开白书纸，铅字打印，印刷工整干净清晰，散发着油墨的清香，一看就是专业印刷机的产物，不愧为大专院校，有钱有设备，连传单都高人一等。那时，只有大学、机关等少数单位才印得起这样的传单，一般学校和工厂的造反派和红卫兵的传单都是白莲纸，蜡版手刻油印的，质量很差。 6park.com
         回到家里仔细阅读，无非就是“揭发、批判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白志远反党罪行”之类标题，接着是数条罪状及论证论理论据。最后是批判大会的主办单位、大会地址、时间。说实话一九六六年时，街头的批判会没少看，但是真正学校里的批判会，特别是大学里的批判会从来没有参加过。“天津师范大学”“前党委书记白志远”“天津第一工人文化宫”等，对我来说非常有诱惑力，我决定去看一看大学校里是怎样开批斗会的。 6park.com
         到了开批斗会那天我早早来到天津“一宫”。对我来说“一宫”并不陌生，它坐落在意大利租借地，原是殖民主义者的娱乐赌博场所——回力球场，解放后改建成“天津第一工人文化宫”，里边的设施齐全，装饰讲究气派。剧场大厅旁边有个巨大的休息厅，完全的西方剧场格局。除了剧场外还有许多厅堂房间，解放后都成为工人文化活动的场所。那可是我们天津召开最高级别代表大会的地方。 6park.com
         父亲的单位所在的第一机械制造局，每年都在“一宫”组织新年联欢会，父亲就把票给我兄姐弟们。新年联欢会上有猜谜语、钓金鱼等各种游戏，并且积分有奖。我也曾跟随学校在这里举行开学典礼或者看电影。另外这里也是我家和我姥姥家的必经之路，每次路过我或我们都会在“一宫”的花园里休息玩耍一会儿。那里的竹影树荫，曲径山石，喷泉流水记忆犹新。如今，花园成了大字报园地，一幅颓败的景象。建筑上的霓虹灯、花链等装饰全部拆除。玻璃广告橱窗和剧场外的巨大广告牌全被大字报糊得严严实实。 6park.com
         一宫正门大门口有几位师范大学造反派红卫兵把守，欢迎革命群众参加，不要门票。容纳两千四百人的一宫剧场里朴素了许多，但依旧干净整洁，一股清凉袭来令人浑身清爽。棕黄色的木壁板依旧庄重，一排排座位排放整齐，散发着木头的清香，柔和的灯光铺洒在下来舒适祥和。我来到二楼第一排中间部位坐下，等待批斗会的开始。到会的人并不踊跃，只有半场人。大幕拉开之后先唱“东方红”，再祝愿，接着就把师范大学的前党委书记-白志远揪上台站在台右边，师范大学的各个造反组织开始发言批判。白志远，一个瘦小的老头，被两个红卫兵驾着胳膊，躬身低头，脖子上挂着一个大白牌子：“走资派白志远”。白志远三字或横或倒，然后用红色打了一个大十叉。和我读传单时想像的白志远完全不同，那时我想他应该是身材高大、孔武有力，不然他怎敢和无产阶级路线对抗呀！ 6park.com
         舞台的中央是个讲台，发言的人一边情绪激昂地发言，一边不断地向白志远问问题。白稍有辩驳，主持会议的人就认为他不老实，舞台左边有一男一女两个嗓音洪亮的红卫兵就带领大家一起高呼“革命”口号，“打倒走资派白志远！”“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以便从精神上和气势上压倒这个“走资派”。押解白志远的两个红卫兵一左一右，一只手倒撅着白的胳膊，一只手按住白的肩背，配合着口号，白的腰背被压得越来越低，头则完全倒竖着搭在胸前。嘶声力竭的揭发和控诉从高音喇叭里传出，震耳欲聋，人们麻木地跟着呼喊，全没了往日剧场的清静高雅的气氛。 6park.com
         突然，一股人群从剧场后面的大门口冲进来，原来是师范大学的保皇派红卫兵来抢夺白志远！一部分保皇派的人从舞台旁的小门登上舞台去保护争抢白志远，另一些保皇派的红卫兵冲上二楼，向一楼散发传单，传单雪片一样在剧场空中飞舞，就像电影中的情景一样。显然，保皇派红卫兵是有备而来，组织得非常严密，分工明确到位。 6park.com
         造反的一派显然防备不足一时乱了阵脚，但是很快就反应过来，立即派人守住舞台边上的两个小门，不让更多的保皇派红卫兵涌上台。另外增加了舞台上的人手，以保证人质不被抢走。台上扭打成一片，白志远被两伙人抻来扽去，成了拔河的大绳，不知那瘦弱的身躯可经得起这番撕扯。 6park.com
         舞台上的保皇派红卫兵得不到支援，以致势单力孤占了下风，堵在舞台边小门的保皇派纷纷跳进舞台前面的乐池。乐池里有两扇通往后台的小门，那是乐队进出的地方。那是两扇制作精美的门，因为在演出时每个观众都可以看到它们。 6park.com
         两扇门分上下两部分：下部是装板，板面中间部分凸起，四角是月牙弯抹角。门的上半部是攒斗木格，这是中国传统家具门窗装饰风格，要求匠人具有高超的技艺。攒斗木格上既没有安装玻璃，也没镶嵌木板，而是通透的。 6park.com
         保皇派的红卫兵们跳到乐池里想通过这两扇门和通道登上舞台支援已经在台上的同伙，但是，这两扇门已经被牢牢地锁住。无奈何，只得几个人托起一个登上这两扇门，踩着攒斗木格往台上爬，那细细的木格怎禁得起一个人的分量，“咔咔”几声攒斗木格就破碎了，有的爬了上去，有的掉了下来。两扇攒斗木格门各自破损了一个大洞。保皇派的红卫兵们又“呼”地涌向太平门，似乎又想去什么地方拦截白志远。 6park.com
         看到此我已经觉得危险临近了，要赶紧离开这里，不要成为任何一方发泄的对象。 6park.com
         这就是文革中我唯一一次参加大学的批斗会，唯一一次亲眼所见的武斗场面，虽然都没带武器，也不算太惨烈血腥，但也足以惊心动魄，真正领会到“革命是暴动”的伟大教导。从此以后再也不敢参加类似的活动。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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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八年以后，大约七四、七五年左右，这时我已在兵团，忘记是谁拿来许多“人民画报”，其中有一篇报道和一组照片，是关于天津召开一个什么重要会议，地点就是“第一工人文化宫”。一张正面全景的舞台照片，第一个映入我的眼帘的不是主席台上的领导们，而是那两扇破损的攒斗木格门。热烈庄重的会场主席台和两扇破损的乐池小门显得极不协调，给完美的照片留下遗憾，那可是登在国家最高级别的画报上啊！同时我又感到这是真实的，在胜利欢庆的大会气氛之下，在不被人十分注目的角落里，依然残留着文革硬硬的伤痕。 6park.com
          虽然已是满身泥土的我，见到那门依然回忆起六七年夏秋之交的那个下午。那装修气派讲究的会场，那纷乱吵杂的批斗会，那麻木的口号声，那像拔河大绳一样的天津师范大学前党委书记白志远，就像在电影中才看到的雪花一样漫天飞舞的传单，那被脚蹬碎“咔咔”作响的攒斗木格，那贴满大字报的“一宫”公园和广告橱窗，那绿色的军装，那红色的袖章，那金光闪闪的纪念章……。八年了，那伤痕还在……。 6park.com
         返城之后，八零年，我第一次去“一宫”是观看《东方歌舞团》的演出。那两扇通往乐池的小门破损的部分被钉上了两块纤维板，涂上与门身相同的深棕黄颜色，并且重新刷过油漆。破损的痕迹被掩盖了，但是那破损的洞口依旧留在我的心中。这匆匆敷衍的修整也和整个剧场装修一新的环境不太融合，失去了一块美。正如我们的社会虽然改革开放了，某些文革遗风依旧隐藏在新的包装之下。让我这个亲身见证小门破损经历的人，心中有某些不安。 6park.com
        “一宫”又恢复了商业演出。继观看赵燕霞告别舞台演出和“东方歌舞团”演出之后，我又在这里观看了英国电影《雾都孤儿》《孤星血泪》。重新就业之后，我还在这里参加过素描学习班。几次路过“一宫”看到巨大的《简爱》电影广告，吸引着我的心，由于当时太忙，只得与这些心爱的电影插肩而过。 6park.com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去过“一宫”，也再没有见过关于“一宫”的照片，直到现在。但是，我却时常想起乐池中的那两扇小门。四十五年过去了，文革的痕迹依然留在那里吗？它们已经被更新或者重新恢复原貌了吗？ 6park.com
         经过网上搜查得知：“一宫”已于二零零七年出租给一个商业集团，他们将“一宫”重新装修为具有七十五个KTV包厢和一个小剧场，名字也更为：“马可波罗俱乐部”。 6park.com
         市里开大会又有了更新更现代化的会场，再也不到“一宫”来了。可是普通工人老百姓们也有了更新更现代化的文化宫了吗？KTV是我们一般工人和老百姓去的地方吗？这个当年殖民者的回力球馆在六十年之后，又重新成为共和国新贵们享受的场所。 6park.com
         我梦中那两扇在文革中遭到破坏的攒斗木格小门，何时才能复原和更新。

贴主:老北河于2022_05_24 8:54:11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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