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冇艾拔”是妈妈单位食堂师傅。
我们回福建后就跟妈妈一起生活,她的单位经常变动。
这次是在福州的一个小镇上。她们单位只有二三十人,请了一个本地人来打理食堂。
这人年近五十。因为他上下门牙全无,不管是笑还是哭,反正嘴一张,门洞全开。且满脸皱纹,满头白发,看上去年纪很大,据此大家都管他叫“冇艾拔”。“冇艾拔”就是“没牙伯”。小孩学话快,我们很快学了些福州话,跟大家一样叫他“冇艾拔”。
据大人说没牙伯坐过牢什么的,是坏人,妈妈也警告我们不要跟他多接近。
单位厨房后面紧挨闽江支流乌龙江,我们几个小孩经常要穿过厨房,到江边玩,这样就经常会跟没牙伯接触了。
单位食堂里外就是没牙伯一个人打理,看他也不是很忙,还经常做些福州小吃来改善生活。
接触多了,小孩们不觉得没牙伯是坏人,所以有空就到食堂玩,看他做事。
一天,没牙伯到市场买了几条大海鳗,说是要做鱼丸给大家改善生活。
没牙伯做这事动作非常麻利,先将海鳗洗净,然后顺着脊骨用利刀将二边肉剔出来,用刀刮出鱼肉形成鱼蓉。鱼蓉里拌入地瓜粉放些盐之类的调料,用手不断揉搓,摔打,待地瓜粉跟鱼蓉均匀搅拌一起,手捞起来不会漏下来的半稀状鱼肉蓉。
边上放着一大盆清水以及预先调好味的猪肉馅。见没牙伯摊开一只手掌,拿一把勺子取一团鱼肉蓉在掌中稍微摊开,再取一小团猪肉馅甩在鱼肉蓉中,手掌慢慢拢起将肉馅包在鱼肉蓉中,在掌中滚动一下弄圆,在拇指与食指中间的虎口轻挤出一个乒乓球大小的丸子,用小勺子刮下放入清水盆中,鱼丸做成。
鱼丸要放大锅中,水要多,先烧开,然后小火保温,鱼丸在微开的水里慢慢越变越大,从乒乓球大小会涨大到小孩拳头大。一个个浮在水面上,由于有地瓜粉,所以不是雪白的,而是白中带点灰色。
准备一小碗清汤,加点白醋,胡椒粉,滴几滴香油,撒上少许葱花,放入煮熟的鱼丸。勺起鱼丸咬一小口,吸里面的汤汁,鱼肉跟猪肉混合的鲜美,让人心醉。外面的鱼蓉跟地瓜粉打的皮弹性十足,用台湾人的说法就是咬起来QQ的。
没牙伯忙而不乱,在做事时很投入也很开心,特别是我们这帮小孩在边上时,他还会用手唧水射我们,弄得大家全身都是水,小孩们四散逃窜尖叫时,没牙伯咯 咯 咯笑得嘴都合不拢。
这唧水的技术,我至今不忘。
手呈半握拳状,拳眼留点空隙,拳头大半浸水中,用余下的四指握拳快速挤压,经常练习,可以练成一条水柱从虎口射出几米远,陪小孩在泳池,海里玩射水能增加不少乐趣。
没牙伯做的锅边糊,味道非常正宗。先用米浸透水,然后磨成米浆,大铁锅加一半水,烧开,把米浆均匀地浇在水面上方锅边上。结成片就用锅铲铲到开水里,这样往复几次,待锅里有一定数量的米糊片时就往里加调味品,放点虾皮,紫菜,葱花等。
其实那还是在60年代初的困难时期,多数时间是各家把准备的米,加好水放自家饭盒或其他罐子里拿到食堂蒸笼蒸,每月还搭配一定数量的地瓜米(就是地瓜刨成丝后洗出里面淀粉后晒干,这东西吃起来没味)蒸饭时很多人家是大半地瓜米,不好吃。所以每家人蒸的饭不同的。
早餐一般是拿个盆什么的到食堂买稀饭,馒头,锅边糊,蛎饼等。
在那供应紧缺的年代,没牙伯能尽心尽力做些不同的美食,给大家改善生活,说明他很用心。
让人惊奇的是没牙伯做的馒头,完全可以比美北方馒头。他的馒头结实,有咬劲。
我经常看没牙伯在伙房后面的一块大面板上揉面,揉好后在面板上用一根油滑光亮的粗毛竹,一头插在面板对面,一条腿跨在另一头,有节奏的压面团,夏天他光着上身,背脊上渗出的点点汗珠集成一条细流,顺着脊梁沟,腰部裤头都湿透了。
我们吃他做的馒头先剥表面的皮,一点点吃完,再把馒头一层层撕开吃,非常享受。此后不管我到哪里都没吃过这么有劲道的馒头了。
现在都是机器搅拌的面团,发得很松,蒸出来又大又白,可是用手一揑就变成一小团,很没劲。
我从来没见过没牙伯有什么亲戚或朋友来探望他,不管什么节假日,他都守在食堂。
没牙伯喜欢跟小孩玩,我们放学或放假有空会围着没牙伯听他讲各种有趣的故事,其中以鬼怪故事为多,晚上听他讲这些故事时,他不时还配合故事剧情,绘声绘色的模仿鬼怪,突然拉长脸发出尖叫声,吓唬我们。他最开心的就是看到小朋友吓得尖叫缩成一团的样子。
当然,狐狸的尾巴总是藏不住的,没牙伯的“坏人”本性时不时也会暴露。
有时没牙伯会故作神秘,问小孩,“你爸爸妈妈有没打架?”然后提示“晚上,睡觉时?”小孩们莫名其妙,有的小孩尽量回想,“没有啊,晚上我们都睡着了”。“有没看到他们光着身子,这样打架?”没牙伯继续引导,脸上露着淫邪的笑,并且用一只手掌压着另只手掌,上面那只手掌的手指还上下动弹。有小孩就入了他圈套,说“有的哦,我看到他们光着身子睡觉,我也想光身睡还被骂呢”。没牙伯还想继续,有大些的小孩大叫,“下流,下流,没牙伯下流”。此时没牙伯会咧着没牙的嘴嘿 嘿 嘿。
过年时,单位聚餐,家属可一起参加。有不少大人主动在食堂帮忙,没牙伯分配着各人的工作,自己主厨,忙碌了一天,看着满桌的菜,我们流着哈拉子,馋得不得了。那时讲规矩,一般是桌上最年长的先动筷。妈妈还不让我们小孩自己夹菜,要吃什么由她帮我们动手夹到碗里。
有一盘金黄色块状,上面撒着绿色葱花,特别诱人,妈妈帮我们每人夹了一块,这味道真是人间美味。外面浓稠的汁甜中带酸,咬一口,外脆里嫩,肉汁渗到嘴里,满口香。原来这是闽菜中有名的荔枝肉。
大家都吃得很开心,不断夸没牙伯厨艺好。但我却没看到没牙伯在哪桌吃。
餐毕,大人们收拾,小孩们到江边看人放焰火。
回家时经过食堂,此时黑灯瞎火,空无一人,我看到没牙伯平时休息时常坐的面对江面的平台上,有一点红光一闪一闪的,知道没牙伯在那里,想过去打招呼。
没牙伯没了往日的热情,只点了下头,我知趣地坐在边上,从没牙伯手中忽暗忽明的烟头中,我看到他眼眶中噙满泪水。
不久我们随父母下放到福建中部的小城里。
没牙伯做过的福州鱼丸,福州肉燕,锅边糊,蛎饼,荔枝肉等,这些福州菜已是我挥之不去的最爱。
福州鱼丸
锅边糊
荔枝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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