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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文革中逝去的好朋友
送交者: 道路曲折[♂☆★★道虽迩坚行至★★☆♂] 于 2022-06-17 21:33 已读 12488 次 17 赞  

道路曲折的个人频道

讲到文革,以我当时的经历,感觉不到什么时代的变革,什么革命的理想,最现实的是不要上课,父母进学习班,没人管我们,乘乱玩,太自由了。

最触动我的是,我亲眼看到我好朋友张小新失去生命时带给我的震憾。

小新一家是我上初中时才认识的,他妈妈到我爸单位食堂做饮事员,所以他家便搬到单位宿舍。

小新爸爸是裁缝,家里有台老式的缝纫机。他爸看上去年纪比他妈大很多。据说小新爸是老来得子,小新从小体弱多病,很难养,为此他妈不知根据什么习俗,给小新后脑留了一小束头发,每次剃头不能碰那束头发,我们都觉得很怪,取笑他,但他不敢违抗母命,一直保留着。

小新的爸爸瘦高个,很少说话,我们到他家去时,他仅仅是抬起头,从老花镜上方望望我们,对我们笑一下,然后低头做自己的事。

小新妈的性格完全不同,她微胖,性格开朗,每天见她都是笑哈哈的,见到我们小男孩,更是爱得不得了,恨不能全搂在怀里,象母鸡抱小鸡一样护着。我到她家找小新玩,她尽量把什么炒花生,黄豆等吃的往我袋里塞,用她那带客家话的普通话嘘寒问暖。搞得我很不好意思,我觉得自己已经是大人了。但奇怪的是我有时会想有一个这样的妈妈真好。

我在宿舍区的小孩中早已打出了自己的威信,所以小新妈很放心小新跟我在一起玩。

我们每天一同步行上学校,小新跟我同级不同班,但下课时我们会在一起玩。

不久后文革开始,学校停课。大串联后,各种组织如雨后春笋般纷纷成立,且分成不同派别。

父亲因他自己的经历,文革时不让我们参加各种组织,所以我是个逍遥派。

我是个闲不住的人,那时父亲早已经自顾不暇,父母都进了学习班。所以我们兄妹们处于半放养状态。

那时我开始自己掌握经济命脉,妈妈规定每月到单位领取我们兄妹三人的生活费。我妈让弟弟管钱,其实上是由我安排。我把主要资金用于购买粮,油,肉类等定量物品。平时吃的蔬菜,瓜果之类都由我带领弟弟及其他朋友一块到周围农民种的菜地解决,省下的钱由我安排购买我们喜欢的东西。

我们一般白天踩好点,有什么当季成熟蔬菜,晚上去收采。

小新胆小,每次行动都畏首畏尾,行动中左顾右盼,总担心农民来抓。

特别是有一次,听说附近另一伙小孩也是去偷农民的菜被抓了,有一为首的当即被按倒在地,被农民往嘴里灌大糞,还要抓到他们生产队去,后来有人告诉其父母,出来赔礼,赔钱才了结。

因为小新的情绪会影响他人,后来这类危险行动就不叫他了。

平时我们会一起在食堂把桌子拼起来打乒乓。小新打球的动作很呆板,他不会扣球,只会推挡,把球拍放肚子前面,双腿弯曲,人向后仰,很机械的推挡球,同时肚子也随着球拍向前一顶一顶的。加之我们从来没听到他放声开怀大笑过,他笑的样子很象江总,嘴唇象是被皮筋箍住,形成一个小的椭圆,嘿嘿笑,因他打球的动作及笑的样子,大家给他起了个外号“老太婆”。他倒也不在意,有人叫,他就应。

文革初是满街的大字报,我从单位看到大街。大字报多数是标语口号式的,也有一些是揭发走资派,当权者腐化生活的,其中有隐约的性的描写,对性处于朦胧时期的我,对这些更感兴趣。反正那时不用读书,学校图书馆也被砸了,看大字报权当消遣。

很快学校的学生分成了不同派别,原来的好朋友反目成仇。街上热闹地方经常有大辩论。辩论的内容无非自己一派是坚持毛泽东思想的,坚持走革命路线的,正确的。

印象深刻的是我校一位比我高一届的男生,这家伙在学校时就喜欢欺侮比他低年级的学生,我对他印象很坏。文革一开始,他就是活跃分子。他记性非常好,据说可以把整本毛主席语录倒背如流。跟人辩论时伶牙利齿,不时手举小红书,让对方翻开小红书第几页,第几行,一字不漏背出来,以批驳对方的错误。精彩的辩论经常引起台下阵阵叫好。那时候的辩论者,不能怯场,要声音响亮,反应快,且背语录时千万不能有错误,一有错误,被对方抓到辫子就全盘皆输。

很快口头辩论不能解决问题了。然后失利的一方就冲上前去动手。后来我每次去凑热闹看大辩论时,看到最后就是各方乱成一团,动手撕打,用现在话就是群殴。

第二天就有某派游行,义愤填膺高呼口号,“还我睾丸,还我板油”,“血债要用血来还”.....

有朋友向我解释,我们人跟猪一样,肋骨下有一块板油,是要害,会武功的人会掏人板油,被伤到板油的人受了内伤,初时没什么感觉,但慢慢会因身体虚弱而死去。

所以人们为了争取真理已经发展到了用掐蛋,掏板油等要人命的阴毒手段了。

不久,学校的派别跟工厂的派别联合起来,而且二派都抢到了枪,在江青的文攻武卫号召下,双方各占着市里的据点,相互攻打。

那阵子,因我有了新的朋友圈,跟小新的见面也少了,听说他参加了造反派。

市里有一座由造反派总部占据的楼,这是座四层高的楼房,是用来作为老师培训中心的,平常大家叫这楼为“培训楼”。

有一天,我们听说保皇派包围了这痤楼,准备武力攻打。

傍晚,我们先是听到零星的枪声,到了晚上八-九点钟时,枪声突然密集起来,单位宿舍地势高,我们都到外面半山上往市里看,只见枪声大作,火光交错,一道道红光射向培训楼,还不时传来爆炸声。培训楼里的高音喇叭不断播放着毛主席语录,革命歌曲,及一些的口号声。

突然身边人群中有人大哭,原来是小新妈,随着枪声,爆炸声越来越密集,小新妈的哭声越大,间中还杂伴叫着小新的小名。边上的人不断安慰她:“小新不一定在里面”,“就算在里面,躲着也不会有事的”......

枪声时疏时密,半夜时分,大家渐渐散开,回家睡觉。

第二天一早,有朋友叫我说快去看,昨晚打死好几个人哦!

我心里惦念着小新,急忙起来,跟大家一起往医院停尸房去。

人们正在把运来的尸体搬进停尸房,我先是看到一具女尸,双目紧闭,几络头发贴在苍白的脸上,军装已被打开,雪白的胸前斜着一排弹孔,弹孔很小,边上有人说,这是冲锋枪近距离扫射的。这女孩我认得,比我高一级。

再看边上另一具尸体,我的头一下象要炸开来,这不是张小新吗?一个平时鲜活的人,此时成了这样?

小新的脸是扭曲的,眼睛张得大大的,露出下眼白,身上的军装被血水浸透已经有点干了,他的伤是在左小腿,裤管已经被撕开,小腿是被手榴弹炸伤的,小腿肉翻开成一大片。

这是炸伤后没有及时包扎处理,流尽了血,痛死的。

正在此时,随着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小新妈披头散发栽倒在小新身上.....

那天的枪战,死亡七,八个,伤了多个,死的都是造反派。

事后我们到培训楼,楼梯都修成工事,七堵八拐的很难上,到处是爆炸后的痕迹,墙上布满弹孔,地上处处血迹。

夺取了这座楼的另一派人员正在清点战场,我看到好几个我校的同学。他们都背着枪,其中有一人,是我同班的同学,全身披挂着弹袋,手榴弹,斜背着一枝五四式冲锋枪,看到我冷漠地点了下头。就是他,有一次挑衅地拨弄小新后脑的那束头发,取笑小新,被我冲脸一拳。

有好一阵子,我的精神状态都是晃晃忽忽的,晚上时时被恶梦惊醒,小新的影子老是出现在梦中,还是用他那咧不开的嘴的笑看着我,我不觉得他有什么痛苦或后悔的样子。

二派都有我的同学,都有人邀我入他们这一派。我喜欢玩枪,经常羡慕地看着同学荷枪实弹,耀武扬威地招搖过市,但我是个没理想,没抱负的人,人生很迷茫,不知道该参加哪边。如果我成了某派战士,一定会非常勇武地爬水管,翻屋顶,冲在前面,毫不犹豫地向不同派的人,包括同学开枪,就象平时用弹弓随意的打下无辜的小鸟一样。

我们这代人,环境使然,艰苦,贫困的生活,使我们视死如归。我们不惧怕死,还有些英雄主义,有时为了面子,义气,一受鼓动会以命相搏,毫不在乎生死。一个不懂得珍惜自己生命的人,同样也不会在乎其他的生命。

我爸在学习班最不放心就是我,看形势不对,特地请了假,托人买了火车票,由我带着弟妹回老家,到爷爷奶奶那去了。

其实老家也不平静,上海,苏,锡,常整个苏南地区也已经成了杀戮战场,我在这没根基,成了真正的逍遥派,每天到街上收集各派的战报。记得有“苏南风云”“战地黄花”等,从而知道全国都已陷入你死我活的武斗中。

现在有人谈到文革,我总不时地会想起那些无辜逝去的生命,想起张小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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