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我带着新鲜兴奋的心情出国，却没想到身在异乡不久很快被孤独焦虑等情绪所代替。就说孤独吧：我去的地方在中西部农村，不仅上的那几百人的文理学院没有中国学生，学校所在的一万余人的小城里也没见过中国人。城外四周便全是一望无际空旷如野的农田。到了那种地方，真有地球人上了火星的感觉。
现在的人很难想象没有手机互联网时代乍到异国的孤寂。没机会讲中文吃中餐，跟国内打电话打不起（一分钟一美元以上），唯一跟外部世界联系的方式只有写信，来往快则个把月，慢则数月。天天生活在英语世界，不几天我做梦都用英文了。睡梦里，美国人和国内家里人夹杂在一起，大家都讲着飞快的英文，我只能无助地在一边听得似懂非懂，跟白天生活经历一摸一样！
所以一个长周末，新认识的同学布鲁斯邀我出去玩我兴奋不已，终于有机会到农野之外转转了！布鲁斯个头比我稍矮，一头棕发，小方脸上的一双大眼又明亮又和善。我们的宿舍只隔着几个门，聊过几次。
星期五傍晚布鲁斯开着他的皮卡我们踏着夕阳的余晖出发了。布鲁斯这人话不多，一路上总是我用蹩脚的英文打断寂寞，因为我已经下意识地害怕寂寞；寂寞只能增加我的乡思之苦。
“辛辛那提有多远？”刚上路时我问起布鲁斯。
“三个小时。”他微笑着答道。
“我们是去你以前的学校？”过了会我又明知故问地没话找话。我们这次行程的安排布鲁斯其实早已经跟我交代得清清楚楚。
他笑着点了下头。
“去看你的女朋友？”我又故意追问。
布鲁斯有些羞涩地又笑着点了下头。沉默片刻终于开口说他秋天开学转到我们W学院以后就没见过丽萨，屈指快两个月了。
他的话立刻刺到了我当时生活里最难以启齿的痛处。我出国前不久也生平第一次坠入爱河，但出国三个月来只能和L书信往来。我心里感叹，布鲁斯呀布鲁斯，你太幸福了，开车三个小时就可以见到自己心爱的女朋友，我呢，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和万里之外的L说上话，更别提见上一面了！
“不过除了见丽萨外，我有好几个过去同学都很想见你，他们都是基督徒，还从没见过一个无神论者呢。”过了一阵布鲁斯的话把我从痛痛的思绪中打断。
我一时没从对L的苦苦思恋中脱离出来，只是坐在飞快前行的车里继续发呆下去。
又过了好一会见我一直无语，布鲁斯又补充到：“丽萨不太高兴我转学，所以我这次要尽量让她理解我。”说话间他面露出一丝淡淡的苦涩。
在夜色中我们到了辛辛那提。
布鲁斯从前的学校是个神学院，我后来才知道这是培养牧师的地方。现在想来，那应是个比较保守的基督教派学校，学生不能看电视不能喝酒，一天上课之外做三次礼拜。虽然男女学生都有，但宿舍隔开不说，白天男女学生进彼此的宿舍都要在门口注册。晚上男女学生串门更是不可能的。
从无神论国度来的我，第一次接触到有宗教信仰的一群人，那些人可能也第一次接触到像我这样对基督教一无所知的外国人，我们在一起聊天，可以说都让对方大开眼界。
布鲁斯跟我安排的那几个朋友大多数对我主要是好奇，他们太不了解中国了，问了一堆傻问题，诸如美国到处都有日本车，为啥不见中国车等。我说中国人只有自行车好不好（别忘了这是几十年前了）。对我不仅对基督教没兴趣连上帝都不信他们感到又震惊又好笑。记得一个金发小伙最激动，他反复用各种方式想说服我让我信。我这个人也喜欢较真，不信的东西就是不信，结果我们争得面红耳赤，要不是我英文还不太好，恐怕会闹出更大的不愉快。
神学院坐落在一座山丘上，离俄亥俄河不远，依山傍水，跟我去的四周全是平原加农田的W大学相比简直美得像天堂。说实在的，不得不承认，我觉得那里像天堂一样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学校里有女孩子！说明一下：我自己去的W大学是个男校，见不到女孩子。
尽管出国前就知道W大学没有女生，那年代出国难如登天，对此我起初哪能挑剔。到了那偏僻陌生的乡间，才知道我这个20岁出头从未离开家的小伙子天天见不到女孩子的日子有多难受。除了想家以外，很快陷入对原本在国内接触不多的L的相思中，而且越感到寂寞我对她的相思就陷得越深。
很快长周末就过去了，夜幕中布鲁斯和我把行李放在车上，他示意我先上车。在车上我见到车外的他和丽萨紧紧抱在一起，好像还互相说了句“我爱你”之类的，过了好一会他才跳上车来。这时月亮已经上来了，我们踏着夜色走上回程。
一路上布鲁斯一直默默不语。我也静静地回想起这两天的经历。布鲁斯的那些同学和他们的宗教尽管挺有意思，让我真正留恋神学院的是它依山傍水的校园，当然还有那些遍地的女生！以前我没怎么注意过白人女孩子，这次算开了眼界，原来她们一个个那么漂亮！一想到又要回到我那全是男人的世界，我的心就沉了一半。
走了半天见布鲁斯还是沉默无言，当神学院女孩子的踪影在自己脑海中渐行渐远，而我熟悉但遥远的L的形象又自然而然浮现出来时，我忍不住问了一下他什么时候再回辛辛那提。
布鲁斯沉默了一会，然后缓缓地说他不知道。
“那你不见丽萨了？”我急迫地追问道。
“我们，嗯，我们两，吹了。”
“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追问了几次，生怕自己英文不好，听错了。
“我们分手啦！”布鲁斯又说了一遍，月色下可以看到他开车正视前方的那双大眼睛有点湿润。
“怎么回事？”
“我.....也说不清楚，可能主要还是她难以接受我转学这件事。她希望我以后去当牧师，但我不想做牧师......”
“那你想做什么？”
“医生。”
“所以你才转到我们W大学来的？”
布鲁斯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我着实被这件突如其来的事惊住了。心想医生是多受人尊敬的职业，美国医生收入又高，本以为更会受女孩子青睐，哪知道朋友却因此失恋了？而且刚才两人还抱在一起爱爱爱的，难道美国人真是说变心就变呀，还是说男女之间的感情就是这样变幻莫测？
这不禁让我联想到L最近信里让我不舒服的那些话，什么她年龄还小，未来不能考虑的太长远，更何况我们隔得那么遥远......哎，看来她也是无意跟我再发展下去了。想着想着我都不敢再想下去了。本以为男女之间的事情是甜蜜幸福的，谁知道这么伤脑筋！
“没想到丽萨会认为只有做牧师才能服侍上帝。我不相信，做医生就不能服侍上帝？”布鲁斯似问似答的话打断了我的思路。
我不知说什么好。过了一阵子见他心情已经平静了很多，我就问了个我自己一路纳闷的问题：“明明听见你们离开学校时说‘我爱你’，为什么又分手了？难道美国人男女分手时也说我爱你吗？”
布鲁斯轻笑了一下，沉思了一会儿慢慢答道：“我们确实还是爱着对方，虽然分手了，可这辈子可能永远都会爱着对方，只不过我们不再是男女朋友关系了，所以我们的以后的爱和从前的爱不会一样了。”说着说着，我发现他的眼睛又有些湿润起来。
我一时没完全听懂他说的什么，只觉得他的话从我们这个年龄的人口里说出来满深奥的，可能有些太深奥了，涉世未深的20岁的我还不能完全能理解接受。只记得我心里叹道：看来我知道的东西还真太少。
但此时布鲁斯真无心再说什么了。我也感到累了，几天来所见所闻太多。我脑子里除了熟悉的孤独、恐惧、对L近乎疯狂的相思和天天难免的那一堆新英文词，又多了上帝、神学院的善男信女、女孩子们的亮丽、布鲁斯的失落、执着与成熟老道这些新东西。新旧东西掺在一起让我对未来又迷茫又焦虑又憧憬。带着这种复杂的迷茫、焦虑与憧憬心情，我躺在车上睡了过去。
车子在夜色里月光下飞快地朝我们的目的地行去！

贴主:pilingjushi于2022_07_24 7:33:14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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