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死囚的隐私》

送交者: 有良知的疯狗 [♂☆★★声望品衔11★★☆♂] 于 2025-05-03 17:27 已读2010次 3赞 大字阅读 繁體

庄晓斌:《一个死囚的隐私》——短篇小说系列之二


庄晓斌 | 4 月 28, 2025 | 本站首发 | 0  |     

 

庄晓斌: 赤裸人生(RFA)

一个人已经死了,再用笔去鞭笞他的灵魂,这似乎无异于森阴的阎王殿里的那种声嘶力竭的拷问。当我沉重地写下这一命题时,一阵心灵上的战栗,使得我下意识地凝视自己的笔端,感觉到自己手里握着的不是一支笔,而是一根裹着铁刺的鞭子。被拷问的不仅仅是已经堕入了地狱的灵魂,而且,鲜活的,滋润的生灵,包括我自己也在这根长鞭下瑟瑟发抖。我几乎没有了勇气和胆量。


然而一种道义责任,使我又变得坚强了。不是因为曾经对死囚有过并不郑重的承诺,也不是久有的文化沉淀而引发来的一种忧患意识的思索。而是因为自己仍在困惑,人类的自然属性为什么会比社会属性更顽固,更疯狂?


这种顽固和疯狂居然万劫不复地滋生着罪孽,并由罪孽衍生出不堪入目的丑恶、卑鄙、肮脏和龌龊。而越是文明的社会,越把这不堪入目的丑陋遮掩起来,以至于表象所呈现的都是人性和谐的鸣奏曲。而在心灵深处,每一个人则都有自己也不敢放胆去触摸的诡秘和隐私。


1976年夏天,我因现行反革命罪从黑龙江省铁力看守所被押到伊春市,去参加地区调判。身着重镣,还被五花大绑,而且是专车押解,这等森严的程度可见我的案情重大。那时,连我自己也不敢料想自己将会有什么样的结局。


到伊春市看守所已是傍晚时分,一进号子,十几双探询的目光齐刷刷地向我射来。一位满脸络腮胡子五十来岁的犯人问我:“哪来的?”


“铁力”。


“为什么来?”


“反革命”。


“押到伊春干什么?”


“地区调判。”


调判?!全号里的犯人一下子噤若寒蝉了。看到我手上,脚上的重镣铁铐,一个个目光都变得非常畏缩,没有一个人敢与我正面对视。


老犯人扳着指头在叨念:“地区开会,必定是有死刑的,可是目前死刑号里……”他没有说完,神态已不言而喻:我就是从下面调上来的死刑犯,静寂如死水般的监号又忙碌起来,犯人忙着把监号里最好的位置给我腾出来,历来对“刚下火车”的三百杀威棒也免了。开晚饭时,号里的犯人争着往我的碗里添饭,我知道,这是死神的恩典,坦然的微笑中,心如铅块般沉重。我故作从容地对号里的犯人们说:“别客气了,还有三天,我还可以和大家伙好好聚聚”。


“对,对”那位老犯人显然是老成练达,他笑呵呵地说:“兄弟想得开,生死由命,何苦折磨自己,这几天,你就是号长,怎么打发时间,你说了算。”


“我来给兄弟们讲三国吧,”我怀着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气概,俯视全监号后,昂然地说。


“好,讲三国!”全监号异口同声赞同。


“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我几乎像背诵课文,用强健的记忆把强盛的悲痛压抑下去。牢房里,古战场金戈铁马的嘶鸣取代了濒临死际的寂静。或许是天启神喻,我的记忆特好,口才极佳,第二天从早晨放风回来,一直讲到下午开饭,毫无间歇,还真的把死这个意念驱逐掉了。


开饭的时候,菜盆里惟一泛起来的几块肉皮都被号长捞到了我的碗里,这时我心底才涌上来一丝即将告别人世的悲凉。我不动筷,犯人们都互相对视着,这场景真有点像是最后的晚餐。


我说了句:“吃,大家都吃。”


犯人们才狼吞虎咽的大嚼开来。——“咣啷”“咣啷”的镣铐声由走廊里传来,一直走过我们的号门,往前在最里边的一间号门边停止。开门,进监,咣啷的锁门声,都没有引起被饥饿所压迫的犯人们的惊警,直到十多分钟后,随着一串钥匙链声响过,又在最里边把刚刚关进监号的犯人提解出来,又一次咣啷……咣啷……的镣铐声通过门前,老道的号长才拍着我的肩膀说:“噢,有好消息,死刑号里进人了。”说罢,他便像猎犬一样把耳朵贴在号门的缝上,屋内的十余名犯人面面相嘘,竟谁与不敢言声了。


大约又过了十几分钟,“哗啦……哗啦”的有节奏的小跑镣的响声又从门前拖过,随着走廊最里边光当的一声关号门声,老犯人像得了奖牌似的一下子跳跃起来,紧紧地攥住了我的手说:“这下好了!替死鬼来了,你有救了!你顶多判死缓,那边来了该死的了。”


我大睁着眼睛望着老犯人。


他兴奋地说:“不会错的,刚才准是把人提出去换小跑镣的,这是规矩,‘铆钉换成锁,名上生死薄’你来了二天了,还没宣判, 我琢磨你没事了。”


“这是真的?”我把心提到嗓子眼问。


“你呀!不懂这里的规矩,”老犯人眉飞色舞地说,“死刑犯来了,一会儿放风,便见分晓,死刑号保准门开着,门前放把椅子,这是加岗。真这样,你保准没事了。”


我真是不敢相信老犯人的判断,但放风时很快就证实了他的经验。等放风回来。我们这间牢房几乎是欢腾雀跃。同屋的犯人都来和我握手,祝贺。他们眼睛也变得明亮了,不再对我躲躲闪闪。那眼神分明是对着鲜活的人的,而不是像对着待死的鬼魅似的。


“说不准,一会儿得有人去死刑号里陪护呢。”老犯人说,“那可是件美差、吃、喝、抽随便。”果然不出所料,刚放完风,看守所张所长,便打开了我们号的小气窗,审视了半天,才吼道:“十九号,出来,把行李也抱出来。”我已经脱离了死神的威胁,所以,腿肚子并没有转筋。在所长室里张所长严肃的向我交待了陪护的职责,尤其强调这是给予我一次立功机会,我得到美差。


死刑牢房是一间比别的监房更牢固,更狭小的囚室,在走廊的最里边。囚室的顶棚是用厚铁板铺筑的,除了号门,四周全是冰冷的水泥墙,屋内也没有像别的监房里一样的木板铺,空荡荡的水泥地中间浇注了一个直径约二十公分的铁环。被宣判后的死刑犯就用一根不到两米长的铁链锁在这个地环上。有了这个设施,待死的囚犯连自杀的可能都没有。因为这计算好了铁链限制着行动的距离,再特异的体形,也使你的头碰不到冰冷的墙壁。这个环就像个拴性口的木桩子一样,把一头待宰杀的生灵滞留到最后的时刻。


我所陪护的这位生灵就蜷卧在这地环之侧。他是一位不到二十岁的少年,苍白,毫无血色的脸上尚带着初悟人伦的稚气,唇边没有毛茸茸的胡子,见我进屋来,意惨然的呲牙一笑。


没有了死神的威胁,我的心情已无重负。面对死囚,竟涌冒出同类的怜悯心。我把行李放在一边,谨慎地凑近蜷卧在水泥地上的少年,关切地说:“哎呀!你怎么连铺盖也没有,这地面多凉啊!”


他仰脸对我说:“你以为我还需要铺盖吗?我顶多还能活上三天,能有人陪我说说话,我就知足了。”


一向伶牙利齿的我竟无言以对。我用像我刚入牢房时别的囚犯看我的眼神望着他,竟也是不敢正视他的那双眼睛,看来,死神的威胁真是这样恐怖,活着的人竟然没有胆量面对死神的目光。


我所能做的只是自己的铺盖让给这位离死神最近的同类。


当他坐在用我的铺盖垫起来的卧榻上,抬脸望着我;那神情不像是心有感激,而倒像搁在砧板上无力再挣扎的一条活鱼,眨眼也像即将下油锅的活鱼样的无奈。“你不想问问我什么吗?”这活鱼倒在揣度我的心理。


“噢!”我像突然醒悟,故作关切地问:“你这么年轻,是为什么……”


“为什么?难道你没有听说去年春城公园发生的那件离奇的杀人碎尸案?”


“你就是那件强奸、杀人、碎尸案的元凶?”我惊奇得睁大了眼睛。


去年冬天,春城市公园发生了一件离奇的强奸杀人凶案,死者是一位名叫刘媛媛的少女。她被人强奸后,杀死在春城市北山公园的树林里。惨不忍睹的是,凶犯把她的两只眼睛戳瞎了,两只乳房被凶犯挖走,阴道里还塞进一截五号电池。这个案子传得纷纷扬扬,全春城,乃至全省,几乎无人不晓。想不到,这个残忍的凶犯竟是这位奶味未褪的少年。


我几乎后悔把铺盖让给了他,他残忍的恶行令人发指,这种丑恶的歹徒是不应该得到怜悯的。


我不由得呈现出一脸鄙夷。


“其实,我不该判死刑,真正该死的是我父亲,他才是真正的罪犯。”砧板上的活鱼也想挣命,他语无论次地叨咕着。“真的,他该死,他是罪魁祸首,他是个大王八,乌龟王八蛋,是个该下油锅,下地狱的畜生!”


我倒真有点惊奇了。待死之囚这样恶毒地诅咒自己的父亲,莫不是搞错了?这可是个甄别枉委,立功积德的好机会。我禁不住用探询的口气问:“这么说,这个案子不是你干的?是你父亲干的?你是替他顶罪?”


“当然我是替他顶罪,我是他生的孽种,是他的替身,是他把我坑害这样的,他才是个恶魔!”死囚几乎是吼叫起来。


“你父亲参与你强奸杀人了吗?”我一脸不屑,用嘲弄的口气说,“你有点神经错乱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杀人吗?”死囚不理会我的嘲弄,他像祷告似的说道,“而且杀的是自己所爱的人,甚至她死了,我还想保存我的心爱之物。是的,她的乳房是我挖掉的,但这不是恨她,而是因为爱,我才有这种意念的。咳!这都是没有法子的事,这是命中注定,都是我那恶魔父亲造的孽!”


罪犯的逻辑也许都是这样强词夺理,你会期待着一个神经错乱了的死囚能讲出什么哲理吗?既然没有了惊奇发现的可能,我也没兴致再听他的疯话了。


随着光当一声门响,一位狱警送进来许多食品,有各色的点心、肉食、水果,几乎是把食杂店搬进了囚室,以至于狱警连送几趟还接应不暇。我这才领略到陪护这桩美差所能享受到的殊荣。


在我忙不迭的帮他置放这些食品时,大墙外传进来一阵凄楚的呼号:“勋儿,勋儿,妈妈来看你了,你听见了吗?你听见了吗?”


是妈妈!锁在地环上的死囚猛然站起,扑向号门,但铁链把他扯住了。“妈妈!”他像一头暴怒的狼狗样高嚎,以至于狱警不得不闯进屋来,和我一起把他推坐到铺位上。大墙外的凄楚呼号声也停止了,显然是也得到了有效的劝阻。一切归于静寂,静寂中我发现我的陪护对象眼里竟充盈着两颗硕大的珠泪。他哭了,他人性未泯,凭着他的这种恋母情结我不禁对他刮目相看了。


“来,吃吧,这是妈妈送来的。我妈妈太好,太可怜了。她的命太苦了!”死囚眼里的珠泪落下来,瞬即,珠泪变成了溪流,是用两股不断线的珍珠滴落成的溪流。


我的鼻子有点酸,不禁动了恻隐之心。


“鸟即将死,其鸣可哀,人即将死,其言也善。”尽管他是一位万恶不赦的凶犯,他濒临死际,有点人良未泯的话语,我该是洗耳恭听了。


我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作了承诺。说道:“你我此时此刻,也算是有了缘分,你有什么话,可以对我说,将来有机会,我会转告你的亲人的。”


“你能把我说的话都告诸人世吗?”他郑重起来,说道:“我真的有好多好多话没有说出来,没法说的,连审判员也不知道的,你想听吗?”


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将承受一种什么样的道义责任。以至于把他的故事,他的这些话语留驻在心灵深处多年,时时刻刻在拷问自己的良知,拷问人类本性的丑劣和疯狂。以至于再不敢相信君子之美,圣人之德,活生生地扼杀了自己心灵中的真、善、美,对充满污秽,丑陋,卑鄙和血腥的“隐私”这块领地怀着不敢瞠目的恐惧感。


 


“我是个孽子,是最不该来到这人世上的,可偏偏被我那可憎的父亲造化出来了。”死囚开始了向我讲叙他心灵深处不被探知的秘密 “我的老家在江西,一九三二年,我母亲十岁的时候就以两头活猪为聘礼成了我家的童养媳。我父亲当时也不到二十岁,是在一家鞋铺当伙计。为了一件琐事,我父亲和东家结了仇,他一怒之下,放火烧掉了东家的鞋铺,从老家逃了出来,从此便杳无音信。我母亲含辛茹苦,守身如玉侍奉公婆,一直熬了二十年,直到一九五五年,才和衣锦还乡的我父亲见了面。原来,我父亲从老家逃出来之后,投奔了红军,长征、抗战,解放战争,一直到抗美援朝,枪林弹雨中,他虽多次受伤,但并没有死,五五年他回江西老家省亲时,已经是肩扛金星的将军了。


那时,我母亲厚葬公婆后,仍然独居在老家那所已陈旧不堪的老房子里。母亲的德行,在当地是有口皆碑。邻里,表亲一桩桩,一件件向我父亲讲叙了母亲孝敬老人,恪守妇道的贞德。具有铁石心肠的父亲被感动了。在家族长辈的主持下,我父亲在老家和母亲园了房,就是那次父亲省亲的短短半个多月,种下了我这颗罪孽的种子。”


“这以后,父亲又回到部队,再也没有回过老家,母亲一个人挺立门户,当然有当地政府经常照料,父亲也不时寄钱,我们母子生活无虑,在当地也是富裕户。但从我记事起。我就没有见过母亲脸上带有笑容。她非常疼受我,娇宠过分,我长到七、八岁时,还是让母亲抱着撒尿。我第一次见到父亲,是我已经整整十岁那年,我已经上二年级了。那年,母亲领着我来到沈阳,经过多方打听,才在戒备森严的部队大院找到父亲,父亲并没有收留我们母子,把我们安置在部队招待所住下来。原来,我父亲已经又有了家,而且,我还有两个妹妹了。当然,这都是那位比我母亲年轻,漂亮的部队女医生生的。”


“母亲吵闹无计,几次寻死,最终还是与我父亲妥协了。当时,正值文革支左时期,春城市的一位军代表是我父亲的老部下,当时正在伊春市主持地委工作。我父亲一张纸条,我们母子在伊春市就又有了一个家。我也转学来东北,我和刘媛媛是同班同学,而且还是同座。”


“给我点支烟吧。”死囚叙述到此停顿了。我点燃了两支烟,递给他一支,我自己也吸了一支。也许是近两年没有吸烟的缘故。浓烈的烟味使我猛烈地咳嗽起来,好一阵,才喘过气来。


“我十三岁那年就犯罪了,是一件无法启齿的罪孽。”死囚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脸上的肌肉扭曲颤动着,看得出他的心灵深处有一块无法触摸的禁地,以至于他临去叩地狱之门的时候对这块禁地,依然讳莫如深。不是我的一句深究的话语,也许他的隐私就永远堕入地狱了。


我说:“没有什么比罪恶更可憎,但也没有什么比忏悔更值得宽容,既然你已经认识了罪恶,说出来,你的灵魂便获得了宽恕。”


我实实在在地知道,他的肉体已经无法得到宽恕了。


“真的吗?”他一脸郑重。


“圣经上是这样说的,无论多么深重的罪孽,都能在忏悔中解脱。”我顺口胡诌了一句。


“好吧,我…我说出来!既然我快死了,我还怕你耻笑我吗?”他脸色凝重,是闭着眼睛说出了一句惊心动魄的话,“我…奸污过我妈妈!”


“什么!”我的脑袋轰地一下,心立即像被一颗无情的子弹洞穿,血汩汩的淌出。眼睛却像要喷火了,怦然中竟不知所措了。


“我从小就和妈妈同床,妈妈经常用手抚爱我。十三岁那年,我第一次和妈妈有了……”


“别说啦!”我吼叫了一声,这不堪入耳的秽话,我哪听得下去。


而死囚却像辩解似地仍在絮絮叨叨。


“但是,我起誓,那不是我主动的,是妈妈她引诱我干的,我还小的时候,妈妈就经常用手摆弄,这几乎是习惯了。十三岁那年,我被刺激得硬了,是妈妈把我拥上身去的,我知道,妈妈她是需要我这样干的。她……”


“你这个丑类!你—真—该—下—地—狱!”我咬着牙,一字一板地盯着他说。


“不!该下地狱的是我父亲,是他生了我这个孽种,是他遗弃了妈妈!是他造就了我们这畸形的家庭,是他把本来应当承担的责任和义务强加在我这个十三岁的孩子身上!我是他的替身!如果他不是不负责任,他们家有父亲,有大男人,会有这样的事吗?”死囚昂然的和我争辩。


丑类有丑类的逻辑,而这逻辑在争辩中竟振振有词,无懈可击。此时此刻,我才透视出他恶毒诅咒父亲的那种阴晦心理。


我不能驳辩,只好不再搭理,把脸扭过去。不想再看这张丑类的脸了。


“我知道,我不会得到世人的饶恕,但是我知道我给了妈妈最需要的回报。妈妈她从来没有谴责过我。以前,我小时候不懂,夜里听到妈妈呢喃的轻声呻唤。还以为妈妈得了什么病。以前,妈妈用裹着橡皮的一节小电池去获得那种感觉的。从我十三岁以后,妈妈便再没有用过那节电池。真的,我没骗你,我终于见到妈妈的笑容了。开始的时候,干这事不开灯,我看不见,后来这些年,每次妈妈非要开着灯和我亲近,我才见到妈妈的笑容,妈妈笑得很甜蜜,很满足……”


死囚还在絮絮叨叨。


我几乎想堵住耳朵了。


静静的死囚牢房,昏暗的狱灯像鬼魅的眼睛。在鬼魅的注视下,大约什么样深重的罪孽也敢坦然裸露,因为鬼魅不具有廉耻心。人世间的伦理道德在这里毫无意义。我想闭上眼睛,不再与鬼魅对视。但是,监护的职责又使我不敢放松警惕。只好睁眼睛熬着,任时光默默流逝,熬过这三天苦差事。


但是,我却不敢再探究什么隐私了。


到了第二天的傍晚,死囚又神秘兮兮的问我:“你说,如果我把隐私坦白了,法官能不能给我留条命?”


“你该死,你没有理由乞求活命!”我不屑然地回答。


“不,我在想,我杀刘媛媛是有理由的,我非常爱她,但又不能不杀她,我不是奸杀,是激愤杀人,是有情节的,是可能保活命的。”


看来人大约都不想死。既是丑类,也盼存活,尽管他搜刮出来的理由是多么的不可理喻,他却能从中想方设法去捞那根救命的稻草。


我真该嘲弄他了。


“激愤杀人?”你对一个女孩怀有的激愤肯定是她太善良,太漂亮了吧?


“是的,她很善良,长得也很美,很漂亮。我们是有感情的。我非常喜欢她,但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那天晚上去我家,正好碰上我和妈妈在干那事。她发现了,埋在心里也罢,偏偏还要讲出来,骂我是畜生,要到法院里去告我,这怎么得了?不杀她,我妈妈还怎么活?”


“你妈妈是你的同谋?”


“不,妈妈一点也不知道这事,那天半夜,刘媛媛是从我家窗外的窗帘缝里看见的。第二天,她约我到北山公园后才和我摊牌,我一时激愤,才把她杀了。”


“噢!”我深长地吁出一口气,但无法排泄出心中的闷郁,禁不住又问了句,“那你为什么那么残忍?还要碎尸,还搞了那么下流的小把戏呢?”


“我爱刘媛媛,我们也早就有过那种关系。但她所给予我的,绝没有妈妈给予我的那种畅快。妈妈身上的那种战栗真是太神妙了,而和刘媛媛干那种事,我好像在奸尸,只有吮吸她乳房的时候,她才有像妈妈那样的呻唤和战栗,所以,我把我最钟爱的物件留存起来了。说实话,刘媛媛死后,我还吻过一次乳房,但是,我再没有找回那种感觉,才把那物件扔掉了。”


魔鬼!真是魔鬼!我恶心得几乎要吐了。听不得他继续絮叨,冷冷地丢给他一句话:“你该死一万回!该下油锅!”


三天的苦差事快要熬过去了。在最后的那一天夜晚,他要求我把铺盖放好。他说,他要好好的睡一觉,明天上刑场他好能打起精神来。我巴不得他昏睡过去,便为他铺好行李盖上了被。半夜时分,我被一阵轻微的铁链声惊扰,不由得惊警地凑到他身边查看,他整个身体都蒙在被子里,看不清他在弄什么。我只得掀开被角。


“噢,天啊!原来他在……”


人性啊!竟是这样的疯狂,临死之际,还忘不了自慰。我的灵魂真的战栗了!


我所探详的这一段死囚隐私,一直在我心中深藏,多少次,我努力想把他忘却,却不可能。后来我判刑来到了监狱,耳闻目睹了大量比这隐私还龌龊的罪恶,心灵上的重负虽未缓松,却变得麻木了。司空见惯了各类犯罪,对罪恶的理解也不屑震惊了。特别是我当上了《劳改报》的编辑。经常帮助管教人员整理各类判决书,所知晓的案例更叫人瞠目结舌,一位文章修养堪称师表的长者,原是一座城市的劳动局长,我狱中所写的那部长篇小说原稿上那苍劲的题字就是他的书法。但翻开他的判决书竟是强奸亲生女儿。一位眉清目秀的少年,说话慢声细语,可竟是与母通奸,合谋弑父的元凶。一个连奸三个亲生女儿的畜生,最后被女儿们合伙剪掉了孽根,入牢后从不到浴室入浴,竟还有脸面向女儿去信讨要衣物食品,是封无字无言的空信封装了谷草和高梁寄来,才戳穿了这个禽兽的嘴脸。


时间久了,我的心情变得释然,天生万物,人居其中,人又何尝不是动物。我才越来越深刻的理解了哲人说过的那句话:“人是什么?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野兽。”


是呀,剥开人性的丑陋,简直还不如野兽。然而,人性又是这样地顽固和疯狂。从类人猿沿袭至今,几万年的优生劣汰,物竟天机这丑劣的属性并没有根绝,只不过随着文明社会的拓展变得越来越深邃,越来越隐蔽,越来越斑驳。


我终于明白了,道德,所有人类社会所沿袭的道德都是束缚、压抑、禁锢人类自然属性的堤防,文明社会是用道德来构筑城堡的。但是,道德的城堡在没有开化的人性面前,又是何等的单薄、脆弱和不堪一击。


仅此悟识,我便理解了为什么我所设身处地的监所里许多品格,本质并不腐朽透顶的男犯会染上同性恋的陋习。而女监,政府则明令禁止收入香肠一类的食品,我也理解了大艺术家卓别林恋童的缺点,理解了大仲马纵欲无度的恶习,理解了最圣洁的诺贝尔文学奖为什么会授给了一位有同性恋的作家。


人性的宣泄是自然的规律,我们不想,不愿,不剥开,不披露,他也是确凿存在的。


揭露丑恶是为了净化灵魂,我斗胆包天的执笔做鞭,拷问的不仅仅是世俗百态所包蕴的灵魂,真真切切地也是在鞭笞自己的灵魂!


无论是那位身经百战,功勋卓著的将军;还是那位含辛茹苦几十年。在婚姻苦旅中挣扎煎熬着的母亲;包括我自己,都应该加固道德的堤防,才能踏踏实实做人!


 


庄晓斌2025年5月25日修订于法国兰斯


注明:原文刊载在2000年的关东周报复刊上,当时我是关东周报驻北京记者站的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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