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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一晋察冀大扫荡: (四)
送交者: 红朝笑笑生[♂☆★★★先天下忧而忧★★★☆♂] 于 2018-08-04 22:48 已读 17783 次 59 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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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日伪军分批离开狼牙山,一分区渐渐平静下来。

鬼子的扫荡,快要结束了,最后一次惨痛伤亡,是徐水县县长刘萍的死。

刘萍,徐水县抗日政权县长。九月二十五日,在三团、二十团并狼牙山五壮士掩护下,四万军民从鬼子包围圈中脱困,其中就有徐水县委、县政府和县大队。他们经满城回到徐水,十月十三日,在陈庄一带被大股日伪军包围了。

这是众寡悬殊的一仗,对方是武装到牙齿的现代化军队,刘萍等人只能算游击队掩护的文职人员。在惨烈的战斗中,县委书记刘化南、公安局长辛力壮战死,县大队长孙光和组织部副部长李正直重伤自杀;刘萍带着队伍两次突围失败,自己也多处受伤,本来要用最后一颗子弹结束生命,忽然发现逼近的日军中有一名军官,立即调转枪口,将其击毙。

弹尽重伤的刘萍被俘了。日伪县长丁克强软硬兼施,动用了美味佳肴、高官厚禄、刑讯逼供等各种手段,结果审讯时,刘萍痛骂他说:“别看咱俩都是县长,可我这个县长是老百姓选的,你那个县长是鬼子任命的,所以你是汉奸、民族的败类,你应该下堂接受我的审判!”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因伤势恶化,刘萍于牺牲于狱中,年仅二十四岁。鬼子任命的汉奸县长,终于还是杀死了民选的县长。刘萍牺牲后,他的英雄事迹被编进了抗日政府的中小学教材之中,那句“我这个县长是老百姓选的”,也成为晋察冀抗战干部的经典台词,十分硬气——可惜在解放后消失了。

刘萍最初被埋葬的地方,就坐落在南陈庄村的烈士陵园。一九六二年十一月十八日,中共徐水县委员会、徐水县人民委员会为刘萍墓树碑;一九八三年其墓迁往保定烈士陵园,纪念碑迁至徐水县陈庄烈士陵园。今天的南陈庄村,位于保定市徐水县东釜山乡境内,村中一千二百人左右,其中一半人据说还没有脱离贫苦状态。



图注:以学生之身领导一县政府,二十四岁不屈殉国的民选县长刘萍。抗战时期的县委书记和县长,大致相当于部队的营级干部。

一九四一年的这次夏秋大扫荡,对晋察冀八路军的打击,几乎是致命的。一分区控制范围大大缩水,二分区几乎全境沦陷,三、四分区元气大伤,尤其是兵员和弹药的损失,始终无法补齐,开始进入持续失血的恶性循环中。如果按输赢来论的话,鬼子开战前有三个目标,分别是消灭八路军军区和军分区指挥机关、消灭八路主力、占领抗日根据地。第一个失败了,第二个和第三个,则可以说是一半对一半。问题是,鬼子伪军可以很快补充自己的损失,八路军却没有任何能依靠的工业基础。

以杨成武为例,他在一分区的补救措施,只是命令一团和三团全部调往满城,看好狼牙山的大门口,然后集中其他人手,全部赶往冀中,背运平原根据地支援的粮食和布匹,以渡过即将到来的寒冬。其他军分区的情况,也大致差不多。

 

图注:1941大扫荡后,杨成武不得不把几个县政府合并到一起,成立了“易满徐联合县”。听上去很大,其实是这几个县的根据地大都沦陷了,只有交界的地方还在苦苦坚持。

聂荣臻不知道,这是冀中平原最后一次大规模支援北岳山区了,第二年迎接他们的,将是更为严峻的进攻。虽然说,一九四一大扫荡在十月份结束,但它的余波,却一直影响到抗战结束。

大扫荡的第一个影响,是平西挺进军被撤销。

平西挺进军,原本是一个雄心勃勃计划下的产物。一九三八年冀东大暴动失败后,延安和八路军总部都认为,应当反攻回冀东、挤占平津周边的地盘。很快,以肖克为司令、晋察冀各军分区大力支援,成立了平西挺进军。

平西挺进军由三部分组成,分别是平西地区、冀东根据地和冀中十分区。按照战略规划,退回平西的八路军应当重整旗鼓、杀回冀东根据地;由于平西地瘠民贫,养不活太多军队,还专门把冀中十分区划给他们,以利供粮。这是一个极有眼光的布局,如果日军的部署还跟三八年一样的话,挺进军说不定真能实现大反攻,进而杀向热河,同东北抗联呼应支援。然而现实却是残酷的,挺进军成立的这两年,始终打不开局面,渐渐变成了一个多余的机构。

挺进军战绩不佳,固然有肖克个人水平的原因,但更重要的,却是随着鬼子对后方的重视,不断分兵扫荡,挺进军的任务直接超出了它的能力范畴。平西山区产粮极低,杨成武先前就发现,当地最多只能供养一个营,但此时却塞进了大大小小一堆部队,加上挺进军的配套机构,顿时把当地搞得不堪重负。尽管有冀中十分区支援,可十分区自己也不宽裕,时常遭到鬼子扫荡,好不容易攒下点粮食棉花,还得费尽千辛万苦穿过封锁线,用人力一点点背回来,端的是艰难万分。

一分区和挺进军,其实都是最苦的地方,因为他们靠着山区打游击,物产极不丰富,连饭都经常吃不饱。三九年的时候,一分区电台长刘长生叛变投敌,几个月后挺进军电台长吴其增也叛变投敌,这些都是经历过长征、久经考验的红军干部,负责掌管机要部门,没想到直接就跑去了鬼子那边,还带着要命的电码,将内部情况暴露无疑。三九年八路军仍在扩张,已经出现这么严重的事故,等到四零年的时候,就更不用说了。那一年, 苦心经营一年多的肖克终于出征,派主力第七团前往平北地区,决心开辟平北根据地,打开局面为远征冀东做准备。

第七团的平北之行,只能用一个惨字形容。虽然当地游击队奋力接应,但在飞机轰炸和日伪军追击下,挺进军损失极大,根本站不住脚跟,只能狼狈撤回平西,兵员损失过半,全团可以说是元气大伤;接着鬼子发动报复性扫荡,第九团勉力招架,又损失好几百人。

平西根据地只有七团和九团两支正规军,这两个团大失血,挺进军就象是抽了骨头的老虎,再也挺不动了。百团大战各军分区打得风风火火,平西却是安静一片,除了牵制性的攻击,没有其它动作,实在不是肖克想保存实力,而是先前的损失,有些太大了。

到了一九四二年,延安总部、八路军太行总部和晋察冀总军区都明白,挺进军的存在,已经没有必要了。靠着山区里饭都吃不饱的两个团,是不可能反攻冀东的,继续保留一套跟晋察冀总军区平行的机构编制,除了给指挥带来麻烦外,没有其他效果。因此本着精兵简政的原则,肖克重新回阜平的总军区上班,充当聂荣臻的副手;挺进军正式分成几个军分区,由晋察冀军区统一指挥。

少了一个挺进军,倒不是什么大事,真正给聂荣臻致命一击的,是冀中大扫荡。

晋察冀根据地的运作模式,大致是北岳山区强悍进攻、冀中平原保障后勤。靠着冀中丰富的物产,保障了山区数万八路军的生存需求,而在日军进攻冀中时,北岳四大军分区会立刻频繁出击,逼得鬼子分兵回援。两个地方可以说是相互支援、互为唇齿。

现在,终于到了唇亡齿寒的时候。一九四二年五月,在精心准备之后,冈村宁次对冀中平原发动了大规模进攻,史称五一大扫荡。

虽然晋察冀军区、冀中军区早在三月份,就察觉到了日军的进攻动态,还在四月二十号发布了相关指令,但是仍然挡不住鬼子的拉网式扫荡。冀中军区司令吕正操被鬼子追得紧紧地,整整一个月后,才在军区批准下,带着司令部穿过石德路,跳出了包围圈。但其他人就没这么幸运了,在吕正操走后,九分区政治部主任袁心纯战死,八分区司令常德善、政委王远音双双战死,整个大扫荡中八路军损失一万六千多人,平民死伤被抓五万多人,整个冀中军区全部沦陷,根据地彻底丧失。

必须要说明的是,冈村老狼在冀中的行动,绝不是孤立的;事实上,它是一系列战略进攻中的一环,晋察冀血雨腥风的时候,其他地方也在发生剧烈的战斗。五月十九号,两万多日伪军对太行山区根据地发起了扫荡,同时伴随着无线电测向和特种部队突击,目标直指彭德怀本人。二十五号在辽县麻田镇的十字岭,日军成功包抄到八路军总部,八路军副总参谋长左权战死。

八路军总参谋长叶剑英一直在延安中央军委,朱德回延安后,前线辅佐彭德怀作战的第二号人物,就是左权了。他的死,意味着鬼子的刺刀,已经直接逼到了总部门口,整个根据地,再没有一块地方敢说自己是安全的。
冀中根据地陷落了,聂荣臻很痛心,然而他无能为力。

虽然各处都发出急电,指挥晋察冀四大军分区、平西军分区、山东军区甚至晋冀鲁豫军区,分头向鬼子发起进攻,希望牵制日伪军兵力;但是八路军实力太弱,面对严密防范的敌人,几乎起不到象样的效果。鬼子则在记录里,留下了这样的一笔:

“于17日得到特情报告,地方对外围冀西、冀南军区各部队频频下达指令,以20日为期,将对京汉、石德各铁路进行全线袭击。事实上,其后在第110师团警备地区内,敌人只在各地反复发动过小规模的袭击。”

没有大炮,没有坦克,子弹不够,连刺刀都要几个人一把。一年前的六十六日大扫荡,北岳山区尚不能发动规模足够的进攻,就不要说这时候了。聂荣臻能做的,也只能是勉强坚持而已。而在失去冀中军区之后,本来每年能得到几百万斤粮食接济的北岳山区,突然成了没奶的孩子,还要养活从冀中败退的数万残兵,几乎是瞬间陷入了饥荒。

这里要专门谈一下山区八路军的吃饭问题。

北岳山民的主食,是以小米、玉米为主,夹杂着黄豆一类杂粮,白面就属于奢侈品。当然了,平时粮食都吃不全,蔬菜之类的更不用指望,老乡们大都在春天,趁树叶没长硬的时候,四处采叶子腌到坛子里,当一年的咸菜;更有甚者,连咸盐也买不起,只好熬土制硝盐,腌出来的烂叶子带着股骚臭味,实在不堪入口。



注:春天的北岳山区(主要指易县、涞水、涞源三县),老百姓采摘树叶度春荒。

至于八路军,伙食就更降一个等级了,连树叶也不能随摘随吃。为了防止影响民生,总军区专门下过命令,部队采摘树叶,应该远离居民区,以免跟老百姓发生冲突,想要解决吃饭问题,只能四处找食,从树皮到野草,有啥吃啥。(晋察冀军区政治训令:查最近清明过后,许多部队纷纷采集树叶,此举虽有利于缓解部队的困难,但应知当此春荒严重之时,老百姓已把树叶当作主要食粮,我各部队所有伙食单位均不得在驻地附近采摘杨、榆树叶,与民争食。接此训令后应严格执行。署名:聂荣臻。)

抗战时的晋察冀,干部风气是很硬朗的,几乎所有人都在一个大锅里捞食,极少人敢搞延安的分灶制度。以北岳最“富”的杨成武为例,他手上一直握有金银等物资充当经费,但从来不给自己开小灶,一分区从上到下,都是吃小米、玉米等煮的杂粮。山村里杀猪,常有肉铺将卖不完的肉用盐酱煮透,然后挂在梁上风干慢慢卖,每次煮肉的时候,常年清水杂粮的八路军就会一齐咽口水,眼巴巴地望向肉铺方向,可谁也没有一文钱开荤。个别人有点闲钱,就买点咸盐回来,放几滴油炒透了,用油纸郑重包好,吃饭时拿筷子蘸着舔舔,便是无上的美味了。在大平地杨成武喝水时兑的味精,也属于这种“珍藏”。

四二年六月以前,晋察冀的八路军虽然苦,小米杂粮还能吃饱。四二年后,冈村宁次直接掐断了他们的生命线,真正的考验来临了。

由于冀中失陷,加上青壮年消耗殆尽,只剩妇女老人做农活,北岳根据地减产严重。根据一分区当年的记录,杨成武有令,仅有的一点小米和鸡蛋不许随便吃,必须留给伤病员,库房四处打扫,连板缝里的陈年黑豆都搜了出来。这些本来喂牲口的饲料早已发霉,到处是虫蛀的小眼,此刻全成了救命军粮。最困难的时候,连杨成武在内,每人每顿只有几十粒霉臭的黑豆,吃不饱也消化不下,十分难受。

面对严重困难的局面,有人想出了一个妙招,那个人是先前的战线剧社副社长、后来的政治科管理科长,王克修。

一年前李青川、杨浩到涞源招兵的时候,王副社长正跟大伙一道,演戏动员农民们参军,努力把三团恢复到两千人的规模。一场长达六十六天的惨仗打下来,三团的兵力从两千多骤降到一千人,换句话说,那年招来的新兵,至少有一半倒在了沙场上。

我们不能忘记,每一个数字的背后,都是山沟里母盼子、妻盼夫的一双双泪眼。

如今已经到了无兵可招、也无戏可演的时候,王副社长只好穿上厨子的大褂,在后勤战线继续发挥才干。经过试验,王科长和炊事员贾三发现,小米不够并不可怕,只要收集黑豆和麦麸、棒子核一类东西,同当地能找到的杂产如红枣、干柿子(不去皮的,有涩味)、栗子等混起来,再加上树叶野草和极少的小米核桃之类正规粮食,全部磨碎后放盐煮成糊糊,就是一顿不错的饭食;如果要讲究的话,把水熬干一点,弄成充饥的菜团子,就是好饭了。

其实不管伙房怎样改进,粮食总量并没有增加,吃的主要还是饲料、树叶之类,换到冀中富饶点的地方,叫花子都不一定看得上眼。大家也清楚这一点,所以贾三开玩笑地管吃饭叫“上槽”,意思是喂牲口。

敢说八路军官兵是牲口,追究起来可是犯错误的。好在杨成武毫不介意,更没有上纲上线追究,每到饭点的时候,杨司令都是笑哈哈地跟人打招呼:“走,上槽去!”

王克修的这项发明,在刚出来的时候,是轰动一分区的大事。听说政治部的伙房能吃到象样的饭,连杨成武都惊动了,亲自带着司令部伙房来观摩学习,并向全分区郑重推广:把食材全磨成粉煮一块,中午吃稠团子、晚上吃稀糊,能混饱!

作为一支没有粮饷的军队(除了国民党前两年发的那一点),八路军其实是精穷的,杨成武过手经费几十万,自己也吃不起几回好饭;一分区鼎盛时期,欢迎学生和知识分子加入的时候,连一盆猪肉片都请不起,只能拿肉片混着猪下水,凑满一盆菜招待他们。而到了一九四二年底,连这种清水杂粮的生活,也维持不下去了。

随着营养条件急剧恶化,八路军一个个变得瘦弱不堪,不仅无力爬山行军,甚至普遍患上了夜盲症,连夜战能力都大为减弱。有的人因为饥饿,打仗行军时竟然一头倒在地上,暴毙身亡,连抢救的机会都没有,反而是日伪军和汉奸队敢在夜间横行。

经过半年多缺粮时光,一九四三年过春节的时候,杨成武给大家开出的年夜饭,是每人一盆玉米糊。面对这份寒薄的年礼,大部分人什么也没说,因为他们知道,能吃上纯粮食煮出来的饭,已经很不容易了,平时都是病号才能享受的待遇。然而冀中十分区撤到山区的人却在偷偷抹眼泪:冀中规矩,即使家里再穷,到了过年时候,一顿白面饺子是该端上桌的。

故乡已经沦陷,家人生死不明,连年夜饭也没有一顿象样的,确实不能怪他们。前两年山区缺粮,冀中的同志们硬是勒着腰带,省下小米送过来;如今他们落难来投奔,过年一点招待都没有,是有点说不过去。前来慰问的杨成武没说什么,转身就下了命令,把军分区所有白面全部拿出来,宁可明天不过日子,一定要让十分区的同志吃上饺子!

很快,冀中部队的伙房就传来了欢呼声,接着又沉默了,因为眼尖的人发现,送来的白面里,掺着不少玉米面。很明显,一分区实在拿不出这么多面粉,只好混着玉米面充数。

那年春节,杨成武和其他人一样,喝完稀玉米糊,继续昂首挺胸走在村里,同老乡一道看踩高跷、唱大戏,仿佛所有的困难都不存在一样。 





图注:四三年,一分区军民踩高跷过春节,地点应该在易县的裴庄,拍摄人英国教授林迈可。通常情况下,鬼子的警备部队不会在春节期间发动扫荡,因为伪军和汉奸们要过春节,日本兵也“入乡随俗”地跟着过起了春节。有的时候,游击队手痒想打一场,伪军还会跟他们喊话,“老祖宗留的规矩,可不能坏在咱手上,不然日本人过年时来打仗,大家都别过日子了呀!”游击队一想是这个理,也就走了。

冈村宁次并没有给聂荣臻太多时间。春节之后两个月,他就发动了春季扫荡。

单从兵力上看,这次扫荡规模并不大,日伪军总共一万来人。但是对聂荣臻来说,这已经是极为严峻的考验了。由于失掉了冀中的粮食,北岳山区普遍陷入粮荒,往往靠发霉的小米、黑豆度日;加上部队经常转移露宿,吃不上饭、睡不好觉,官兵体力消耗过度,从机关到各团连队,疟疾、痢疾、肠炎、疮疥、夜盲症普遍流行,有的团患病率达百分之九十以上。不仅是机关要办休养所,连各团、各营、各连都自办休养所,为病员补充营养,最后自然是有休无养,大家一齐挨饿。

这样的部队,去跟吃饱睡好、弹药充足的日伪军打仗,结果是不难想象的。但是冈村宁次倒也没有硬拼,只是派兵纠缠了一个月,重点攻击一分区、平西和四分区,取得一些战果后就撤走了。很明显,鬼子的进攻,带着极大的试探性质。

虽然只是试探,但对一分区来说,也是一次生死考验。日军扫荡一分区的时候,杨成武正带着一团在阜平公干,狼牙山空出了十几里的大空档,顿时成了任人宰割的肥肉。鬼子立刻在当地修起炮楼,饥饿不堪的八路军无力抵抗,只得带着老百姓四处转移,躲避锋芒。

眼看鬼子要大肆祸害根据地,黄寿发也急了眼。此时三团还在满城,二十团在涞源,都是远水不解近渴,只有一个曾雍雅的三区队,可以临时挡一下。他当即叫来了警卫连,虎着脸对他们说:养兵千日,用在一时,现在整个一分区安危,就看你们的了!

黄寿发这样讲话,是有原因的。平时大家都是饥一顿饱一顿,但在杨成武的关照下,警卫连却始终优先供应,装备也是数一数二,早就引起了很多人的眼红,闲言碎语非常多。现在根据地陷入危机,他们作为仅有的生力军,自然应该仗义出手,顶在第一线上。

吴炎没有讨价还价。他带着连队出发了,碰到鬼子后,直接展开十二挺机枪的火力,立刻吸引了所有敌人的注意力。

警卫连能如此顺利地牵制住敌人,绝非鬼子好骗,而是因为他们早就名声在外。大家都知道,杨司令身边有个精锐的警卫连,装备又好、训练又足,一直保卫关键的司令部;鬼子自然也不例外,时不时地重点关照各单位:进攻一分区根据地时,一旦发现这个连的踪迹,务必集中所有兵力追击,不惜代价咬死他们,后面肯定有杨成武的司令部!

两年前,狼牙山五壮士主动暴露自己,吸引敌人走向歧途;两年后,吴炎带着一百多人的警卫连,同样用行动证明了,自己没有白吃人民供养的小米饭,关键时刻是能拿命顶上去的。鬼子一路追着他们,直到狼牙山峰顶,然后封死了下山的路,谁都走不掉了。

吴炎被逼到了绝路。山上没有水,仅有的泉眼一天才能渗一盆水,总不能带着两百战士跳崖吧?!

靠着家底厚实,一分区有自己的电话网系统,此时吴连长赶紧给黄寿发打电话求助。黄寿发自然是啥办法也没有,吴炎知道不能等死,索性把电话转到了阜平,向正在总军区开会的杨成武求救!

收到吴炎的电话,杨成武也急了。这个警卫连是一分区的骨干部队,绝不能说扔就扔,可是一团还在阜平,现在赶回去也来不及了。他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强令二十五团去解围,要么让三团从满城出击,解救警卫连。

很明显,鬼子也在等着八路军来救人,这一招在兵法上,那是有说教的,叫做围点打援。但更要命的是,无论杨成武牺牲警卫连还是主力团,都是远水救不了近渴,狼牙山没有水,警卫连已经等不及了,再过一天,鬼子不攻上去,他们也要渴死。

就在杨成武和吴炎心急如焚的时候,有个人站了出来:老道士李圆忠。

两年前,他亲眼目睹了狼牙山五壮士的跳崖,并带人来救了其中的两个;两年后,他再次站出来,告诉吴炎说,我知道有个地方叫“阎王鼻子”,地势险要,可以把绑腿结成绳子,滑下去脱险。

天色渐渐暗下来。吴炎的警卫连同李道长一起,从悬崖边悄无声息地脱出了大网。扑空的鬼子气急败坏,他们杀掉了老君堂里的其他道士,把房子也烧毁了,李圆忠从此只能流浪他乡避祸。

四三年的春季扫荡,持续了大约一个月,到五月中就停止了。聂荣臻心里明白,这并不是考验的结束,相反,严酷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四三年九月,冈村宁次再度发动了大扫荡。虽然这次动用的兵力只有四万来人,但是北岳根据地此时困难重重,实在难以抵挡。聂荣臻被鬼子赶得东奔西走,连随身最珍爱的木箱都丢掉了,历年珍藏的一些相片等纪念物全部失落;而一分区更惨,因为杨成武正在患疟疾,偌大的一分区翻不出一片奎宁,不得不把他藏在山里,想办法找草药治疗。

在冈村宁次的重点打击下,狼牙山根据地终于全境沦陷,连人迹罕至的小兰村也被占领,鬼子不惜工本,硬是在那里修起了炮楼。急红眼的邱蔚在团部架起轻机枪,死活不肯退出最后一块阵地,最后还是不得不撤到满城,在三团的防区慈家台,找了个地方过冬。

一九四三年底,是晋察冀最艰难的时刻。没有兵,没有粮,没有弹药,根据地大量沦陷,由于营养极度不良,已经没有人能背得动重装备的零部件爬山,不得不把迫击炮和重机枪埋起来,靠轻机枪、掷弹筒提供火力,完全是山穷水尽的景象。从前的根据地大都成了沦陷区,吃不饱也穿不暖,士气低落到极点,不仅每天都有人当逃兵,老百姓更是成群结队地离去。谁要说日本一年多后垮台,大家都会以为他在说笑话,根本没人相信。

正是在这个时候,晋察冀军区负责经济工作的姚依林,收到了情况报告:根据地有大量妇女,成群结队地跑去了日伪军盘据的敌占区嫁人,不少姑娘都嫁给了有钱的伪军或汉奸。

这是一个政治上十分敏感的消息,姚依林很是重视。于是他派出了调查小组,在钱丹辉(此时他已经是新华社主任记者)的陪同下,来到一分区调查,并留下了正规的文字档案,记录着那个难以置信的艰难岁月。

才经历扫荡和大病,杨成武在慈家台的新司令部,接待了调查组,然后在不远的龙居村开展调查。结果发现,这个小小的根据地核心村里,竟然有“十三个妇女过沟,其中八个青年妇女嫁给特务,有的妇女以三十元改嫁,有的以八十元伪钞卖身。”

所谓过沟,是指日伪军在根据地到统治区间挖的封锁沟,没有日伪允许的中间人(通常是本地关系广的一些人)带路,不能随便通过。特务的意思,并不指间谍一类奸细,而是当时伪军中的一个特殊“职务”:当年保定的华北治安军总部制定政策,农民当伪军,一个月有十二元华北“老头票”(日本乙种军票),但如果是从八路军跑过去的,可以享受“特务”的待遇,每个月三十元“老头票”。上面讲到的“有的妇女以三十元改嫁,有的以八十元伪钞卖身”,指的就是这种“老头票”。

一个从八路军跑过去的变节分子,一个月收入就可以娶改嫁的有夫之妇,三个月的收入可以娶个未婚的大姑娘。而你呆在八路军,即使不战死,每月不过一元五角“边币”,贬值后购买力不过几角钱,别说娶亲了,有老婆也养不起;加上营以下干部不许结婚,只要没撑到战争结束,肯定就是绝后了。如此显著的待遇反差,着实吸引了很多人,跑到鬼子那边去。

今天能看到这些统计数字,其实是因为,事情刚开始的时候,有人建议锄奸科把“中间人”杀掉,不许妇女出沟。由于牵涉到地方百姓,不是单纯的军人,锄奸科杨德才不敢做主,跑来请示杨成武。杨司令只问了一句话:“我们根据地能养活这些人吗?”

不等别人回应,杨成武就给出了答案:“当然不成,无粮,养不起她们,为什么不能放她们一条活路呢?她们在根据地无人可嫁,我们还管她过去嫁什么人吗?!”

不管威风八面还是势单力孤,杨成武始终理解和包容老百姓的需求,哪怕他们的觉悟并不高大上,甚至弃自己而去;这也是他人格中,最值得佩服的闪光点。

统计完毕的时候,总军区干部在新华社主任记者、前任一分区宣传科长钱丹辉陪同下,访问过杨成武,并提了一个问题:“一分区有什么办法战胜眼前的困难?”

杨成武的回答很简单:“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咬牙熬着呗!”

这是一个有点泄气的回答,却也是唯一的办法。没有后勤工厂,没有外国军援,没有粮食医药,守着一小块山区农村,连饭都不够吃,却要同现代化的日军殊死搏斗,除掉熬以外,杨成武实在没有其他招数了。

敌后抗战打到这个时候,已经不光是中国兵同日本的斗争,而是一伙不识时务、身无分文的死板中国人,同日本人支持下的另一伙精明中国人之间,展开的殊死搏斗。前者贫困无助、粮弹两缺,只能靠朴素的信念苦苦坚持,随时可能死于战斗或疾病,一旦损失,连兵员都补不齐;后者则拥有强大的靠山背景,平时靠着优厚的待遇,青年伪军往往能选择最年青、最漂亮的女孩成亲,拥有稳定的收入和家庭后代。

杨成武理解普通百姓的选择,但他自己的态度,始终是不抛弃、不放弃,同鬼子和伪军死磕到底。命运之神也是公平的,杨成武既然没有放弃,她就在绝望之后,送来了胜利的希望。

四三年的百日大扫荡,其实是鬼子在晋察冀的回光反照。从四四年起,随着太平洋战争的惨败,日本已经无力支撑大规模战事,在尽量摧毁北岳山区的兵力后,他们开始大量调走野战兵力,由其他部队接手。战争的主动权,将在这一年重新回到八路军手中。

但是曾经血战狼牙山的一团,注定是没有机会反攻自己的大本营了。不久后,他们接到命令,全团集结,奔赴延安。

由于国共间的矛盾,坐镇西北、拥兵数十万的胡宗南一度想先下手为强,玩闪击延安之类的把戏,陕甘宁边区兵力空虚,不得不向晋察冀要兵防卫。收到命令后,一分区和平西都派出了自己最厚实的家底:一团和九团。

一团要回延安保卫党中央了。三团团长肖应棠十分大方地打开了军械库,给他们换上三百多支好枪,由参谋长郑三生亲自押送,把装备送到手上。杨成武尽力给他们配齐新军装,挥手送别了自己最钟爱的部队。这些久经沙场的老兵们翻山越岭,爬过五台山后,在铁路线遭到封锁,三次强渡才冲了过去。一路上经过易县、完县、曲阳、阜平、五台、繁峙、代县、岢岗、兴县,到达郭县,已经是晋绥军区贺龙的地盘了。

晋绥军区显然知道这支部队是干什么的,他们拿出了自己种的红豆、小米,招待大家吃一顿饱饭。这天下午,一团各连指导员通知大家:炊事班不统一做饭了,由各班领粮造饭,只要不浪费,能吃多少吃多少!

听说有自助餐,大家都是欣喜不已,纷纷冲向灶房,用大锅煮饭。一个叫张永儒的战士记得非常清楚,自己连吃了八碗小米红豆饭,吃完后激动地喊了一句话:“今天我的肚子真吃饱了!这是我有生以来吃的最饱的一顿饭!以后如果我每天都能吃这么饱,我再也不提意见了!”

四零年参军老一团特务营,打过百团大战、经历过几场生死攸关的大扫荡,张永儒算得上百战余生。但他的意见,是几年来,饿得到处捞树叶水草充饥,没有真正吃过一顿饱饭。

 

注:2007年,志愿者探望抗战老兵张永儒

从河北到山西,再渡过黄河到陕北,一团终于回了自己的老家。七年前大军东征抗日,独立团里除了老红军,还有当地招的陕甘新兵,现在那些人看到家乡的山水,都激动得欢呼起来。

其实调到陕北的,不止杨成武的这个团,还有四分区的五团、平西十一分区的九团,但是根底最红、也最出彩的,还得数老一团。他们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尤其是在李青川的长期调教下,管理十分正规,队列式更走得规范标准,在各根据地都极为罕见。于是不久后,这个团奉命调出一个连,前往守卫延安飞机场,顺便充当仪仗队,向贵宾展示八路军的风彩。

一团的机场警卫连从驻地甘泉出发了。在经过延安南关街道前,他们把机枪退去枪衣、步枪上好刺刀,然后高唱八路军进行曲,雄纠纠地迈着齐步,走上了延安街头。

这是怎样的一支军队啊!他们面容黑削、形体枯瘦,长期征战下营养缺乏,有的人身上还留着枪疤,甚至有白求恩大夫手术的印迹,百战余生一望而知。但每个人、每一步都如钢一般坚毅有力,眼里燃烧着火一般的斗志,从敌人手中缴来的武器擦得铮亮,每枝枪里都封印着侵略者的性命,阳光偶尔掠过刺刀,闪起逼人的寒光。不需要太多的介绍,黄土岭和狼牙山就是最好的解说,虽然是宽广的街道,却有如滚滚黄沙、天地风雷;只要一声令下,他们就会高唱着埋骨沙场的歌谣,如风虎铁骑般席卷而去,纵然前方有连天的炮火,也不肯半分退却;这支钢铸的军队仿佛已根本不记生死,只想飘扬自已的旗帜冲锋、冲锋、再冲锋,踏过敌人的重重尸体前进,直要踏破千山万水,去冲击天地的边缘。

杀声震破敌人胆,铁血卫国保家园!攻必克,守必坚,踏敌尸骨唱凯旋!

延安城轰动了,一齐涌上街头来,看到前线功勋部队的雄姿,到处都在评论说,“我一生第一次看到这样精锐的军队!”面对此情此景,我相信,来延安开七大的晋察冀军区总司令聂荣臻,心中想必是无比自豪的。因为,这是他的人马,是他带出来的队伍。

同样,来延安开会的前十一军分区司令陈正湘,一定也会倍极骄傲,因为一团曾是他的老部下,也是在他的指挥下打死的阿部规秀。他完全有资格对别人说:他们是我的部下!我是他们的团长!!他们是我的团!!! 

光荣不仅属于聂荣臻、陈正湘或邱蔚,也属于晋察冀根据地的军民,包括杨成武,吴炎,张延儒,李圆忠,以及每一个平凡但不屈服的人。



图注:今天的狼牙山脚下,红叶满山。别忘了那个战争岁月,烈士的鲜血曾同红叶一道,化为脚下的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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