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完春节，该回北京上班了，杨浩的父母亲哭得厉害，怎么也不舍得放十几年不见的儿子离开，无奈这个时候，张明河奉罗瑞卿的命令要去北京公安局，开始张罗人手了。张明河思虑周详，估计到杨浩恋家，所以在请示准许后，以罗瑞卿的名义给杨浩发了电报，要他尽快回来报到。 6park.com
那一天，杨浩还在乡下家中，城里的彭澎先看到电报，赶紧叫上县委书记樊作楷，两个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进来。彭澎一面喊着一句话“不得了啦！罗瑞卿打电报来，要马上回去，不然军法从事！”顿时把杨浩吓得不浅。 6park.com
杨浩的父母不敢再留儿子了，因为家乡人或许不知道罗瑞卿，却知道樊作楷的份量，连樊书记都不敢怠慢的大人物，他们自然更加不敢怠慢。临走的时候，杨浩再次向同乡兼同学樊作楷拱手嘱咐：我的老爹老母亲，就托给你了。 6park.com
樊作楷接下了这个托付。他任县委书记时间并不长，但在后来的岁月里，一直用自己的影响，关照着杨家的后人。 6park.com
平心而论，同样是土改，但解放后的土改同战争年代有本质的差别。解放后的土改虽然也杀人，但相关过程有很大的区分，大多数（不是全部）没有大罪和民愤的地主，都在“讲政策”的土改运动中，看到了活下去的可能和希望。然而，彭澎的家庭仍然没能躲过这场风暴，他的遭遇，比杨浩凄惨多了。 6park.com
杨浩做事是非常周到的。同彭澎、周自为回北京的时候，在武汉停了一下，专门找到家里开矿的堂哥杨在春，对他和几个堂侄女做足了功课。结果是杨在春一家也渡过了土改风暴，只有杨树屏因为各种原因，在三反五反中被枪毙——作为矿场的大老板，他一直跟地方政府对着干，实在躲不过去。 6park.com
相比杨浩家的深思熟虑和世故练达，彭家就差了许多。彭澎出身地主家庭，他父亲本来有过两个太太，却生不出儿子，只好把一个丫鬟纳为填房，没想到三太太一气生了三个儿子，彭澎就是三个儿子中的老大。 6park.com
彭老太太本身就是偏房，娘家又穷到极点，所以手上的钱并不多，虽然手上有一些地，每天仍要勤劳干活，一点点攒家财。想不到土改的时候，没有搜刮到大笔钱财的贫农们极不满意，直接把她抓了起来，押上台痛加批斗。彭老太太没读过书，也不知道政治运动的厉害，在台上还不服气，结果被批斗后游街，跟着一顿拳打脚踢。几十岁的老人哪受得了民兵们的拳脚，于是在一阵阵“你们不能这样对我，我儿子是解放军的团政委”的惨叫中，渐渐没了声音——她被不吃不喝地折磨了一天，然后关在冰冷的屋里冻饿交加，很快就死了。 6park.com
十几年后的文革里，杨浩的父亲也是这样折磨死的，跟彭家老太太几乎如出一辙。这些家庭的遭遇，其实就是我们国家的一个缩影，这场革命对老百姓，也如一场政治赌博，结果究竟幸还不幸，不能说了。 6park.com
樊作楷能保住土改时不乱杀人，却无权追究运动失控时的暴行，彭家这起惨案，只能不了了之。一九五一年，杨浩的堂侄、三七年一道赴京求学的杨树勋从美国返乡，去北京找杨浩谋职，带上了家乡人的书信，其中就有彭澎家人给彭澎的噩耗。 6park.com
此刻彭澎正在沧州集训。绥远起义的二十三兵团要开赴前线，他是兵团教导队代理政委，即将开赴朝鲜泰川，修筑空军基地。兵团直属队到达天津时，杨浩早就守在火车站，悄悄把家乡的来信塞给了彭澎。 6park.com
在朝鲜的那些日子里，彭澎承担着巨大的压力，每天睁开眼是美军飞机的狂轰滥炸，闭上眼是母亲惨死的悲痛凶讯。他没有向组织交待情况、宣布跟母亲划清界线的觉悟，只能偷偷藏着书信，把伤感埋在心头。不久后，二十三兵团回国整训，编为六十九军，彭澎调任华北军区办公室副主任，在机关里出了事：他藏在身上的信不小心遗失，并且被人捡到了。 6park.com
别人的母亲出了惨事，尤其还是自己的同志家，按理说应该同情才对。然而在那个年代，人际关系已经变态到极致，拣到信的人立刻去组织部门告密，控诉彭副主任立场动摇，于是一场场批判会接连二三地开起来。 6park.com
在我党历史中，告密、打小报告，向来是升官的不二法门，也是组织操控的重要法宝。无数小人都是这样上位的，并用自己的阴暗心地，给别人制造无穷的灾难，这次也不例外。如果不是因为彭澎跟杨成武关系好，杨司令一直在背后挺他，估计彭副主任早就被撸掉军职，找个农场种地了。 6park.com
杨成武对自己的山头，永远是暖心的。一九五五年三月，中央军委决定，把中国人民解放军防空部队改名为防空军，由陆军的一个兵种上升到独立军种，跟陆军、海军、空军、公安军并列。同年八月，解放军防空部队正式改称解放军防空军，解放军副总参谋长杨成武先是接替聂荣臻，担任北京军区司令员兼京津卫戍区司令员职务，同时兼任防空军司令员一职。借着这个“两边都说了算”的机会，杨成武立即下令，彭澎从北京军区司令部办公室调出，改任防空军司令部办公室主任，终于远离了那些整他的人，并在不久后，被评为开国大校。 6park.com
因为一封书信，彭澎被整治了整整三年，终于在杨成武的庇护下脱离苦海，但他的母亲，却永远也回不来了。彭澎一生不敢提自己的母亲，直到八十年代后，他重回故乡，才敢公开说出心里话：我能走上革命道路，离不开我母亲的从小教育，她出身贫苦被卖到地主家，我永远怀念她。 6park.com
同样是到了八十年代，应城出去的国民党空军少将、已经移民美国的冯德庸，回到家乡探望故人。在党政机关的牵线下，昔日的同学彭澎、樊作楷接待了他。 6park.com
彭澎已经从空军退休，樊作楷也从外交部行政司司长、部长助理位置上退了下来，但还担任着外交部钓鱼台国宾馆董事长。几个人见面后，冯德庸忍不住问了些尖锐的问题，包括陈怀初，也包括彭澎的母亲。 6park.com
原来在五十年代初，中国消息还没有封闭，外界对大陆刚解放的动向十分关注；加上台湾也打算搞土改，对大陆土改的动向教训尤其留意。彭澎在家乡算是共产党的大官，有资格跟县委书记一起喝茶，他的母亲死于非命，自然就成了家乡同学的话题。大家纷纷传说樊作楷六亲不认，举手投足间取了杨家、彭家各一条人命。老冯难得回乡一趟，肚子里的谜团憋了几十年，就不顾忌讳直接问了出来。 6park.com
对这个问题，樊作楷只有苦笑。他做应城县委书记其实只有半年，很快就转任孝感地区公安处处长了；那时土匪猖獗，而且不讲任何道理，手段尽极残忍，他不得不大开杀戒，厉行镇压，消息传到海外，自然是一副活阎罗的形象。至于杨家死的杨在屏，实在是他一直跟政府对抗，故意让矿厂停产，几千工人生计无着，最后被拿下的；彭家老人出事的时候，他已经调离了县城，而且也没法追究当时的情况。但是，这一切，无论如何也没法跟冯德庸解释。 6park.com
冯德庸走了，带着极大的疑惑。在他看来，一个政权害死了你父母家人，你还要誓死为它效忠，简直是不可理喻的事情。虽然都说，党性要大过人性，但历史事实表明，那些毫无人性的政治干部，释放起党性来，往往极尽阴毒刻薄之能事。他不知道，樊作楷和彭澎看上去没有人性，其实内心深处还保留着起码的良知，做事也尽量在不显山不露水中留着余地，所以才会对他的提问默然不答，而不是慷慨激昂地在“统战场合”，当众表一番对执政党的忠心。 6park.com
其实冯德庸出身贫家，同杨浩、彭澎大不一样，从前因为贫富差距，还曾多次找杨浩的麻烦，终于被杨浩痛打了一顿，由于伤势太重，杨家老爹不得不去赔钱认罚。一直到晚年，冯德庸还对这个拳脚了得的同学念念不忘。那时应城的政治人物里，贫家子弟为了谋个前程，往往都会投奔占据强势、社会资源广阔的国民党，反而是富家子弟心忧天下，希望创出一个人人平等的新中国，主动加入共产党一方。这同长期的阶级教育是完全相反的。 6park.com
彭澎无疑过着极为煎熬的生活。他一生没有整过人，也没有势利看人，投身革命几十年，却连母亲都不能认、不能提，我知道，他心里一定很苦。而在杨浩的小伙伴中，杨成武救过周自为的命，又在关键时刻庇护了彭澎，所以这两个人对他一生忠诚，即便是受他的牵连入狱，也没有丝毫怨言；只是杨浩没找到任何靠山，只能跟着浮萍般的张明河，在北京过着浮萍般不定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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