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晋察冀部队来说，这是一次极其凄惨的失败。 6park.com
为了避免敌机轰炸，撤出张家口、宣化的大队人马分西路、中路、东路向南面的涞源县山区行进。其他两路还好说，东路的郭天民还在怀来打得热火朝天，突然间收到张家口失守、全军撤退的消息，一线连队都跟敌军粘在一起，根本走不脱。郭天民只好咬着牙决定，任由一线部队跟敌军死磕，而在他们身后，所有二线部队全部后撤，紧急撤离战场。 6park.com
抛弃手下已经很痛苦，偏偏东路部队距怀来战场和北平最近，飞机炸起来也最方便，郭天民的大军渡河时遭到敌机突袭，损失十分惨重。相比之下，中路、西路的撤退大队虽然也经历了轰炸，却没有伤筋动骨。可以说，郭司令是出力最大、损失也最大。 6park.com
但是对聂荣臻来说，最要命的，还不是东线的伤亡，而是大军撤时太匆忙，什么都没带走。 6park.com
作为抗战后唯一掌握的中型城市，张家口对八路军有着非同小可的意义。它不仅是同东北解放区之间的联络纽带，本身也是重要的物资中心，存储着大量日军留下来的棉衣、弹药、粮食。而在聂司令的拙劣指挥下，什么东西都带不走，大军急匆匆奔逃的时候，甚至连随军家属也来不及捎上，全部扔给了傅作义。要不是傅司令做事仗义，不拿弱势群体出气，那些人的下场如何，实在是可想而知。 6park.com
之所以指出这一点，是因为张家口失陷后，不少当地人跑去举报，说某某人是八路军留下的家属，希望能捞几个赏钱。考虑到八路军攻克张家口时，这些人也跑出来欢迎八路，他们的品行如何，就不用多说了。谁也想不到，傅作义的部队收到举报后，直接把告状的人痛骂了一顿，说男人间打仗，关女人小孩什么事？！ 6park.com
有这一层义气，晋察冀军区的家属们才算躲过了一劫。在后来的日子里，她们拖着孩子，偷偷离开张家口，回到聂荣臻控制的山区根据地；傅作义明知这些人是去哪里，却没有阻拦，任凭她们回去找自己的家。当然，放他们回去的国民党官兵，后来遭受的清算和迫害，就不好多说了。 6park.com
盗，亦有道。 6park.com
说傅作义的好话，并不是崇拜傅作义，事实上对这个土头土脑的武夫，个人感觉跟阎锡山没什么两样，无非是打仗厉害些、做事讲点封建义气而已，同伟大的革命理想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上。直到后来看过更多的资料，才发现在政治场中，一个人能讲义气、不害人，已经算是难得的上品了。 6park.com
让我发出这种感慨的原因，叫张明河。 6park.com
张明河，北平地下党，晋哈尔军区教导旅政委。 6park.com
在大部分记载里，张政委的履历都是乱七八糟的。例如他当过新二旅政委，但是因为一个笔误，最后却成了所谓新工旅，一直就这样流传了下来；又因为另一个笔误，他的旅政委变成了旅长。 6park.com
在级别、排名比天还大的社会主义社会，一个人的履历能到处乱七八糟，有关部门却不好好更正，只有两个原因：要么事情太复杂查不清，要么这个人地位不够高。很不幸，一度显赫的张明河属于后者。 6park.com
虽然教导旅在狼窝沟阵地没打好，但是他们还是尽了自己最后一分力量，保证张家口的干部、伤员们紧急撤退。张明河撤出张家口后，不久就去了华北步兵学校，在那里组建华北军区的骨干力量。一九四九年北平和平解放，平津要地需要大量军警镇守接收，解放军人手不够，张政委的步兵学校就成了军事纠察队，负责要地治安。 6park.com
这是张明河引以自豪的一段经历，也是他人生最辉煌的时期。作为北平纠察队的领导，他接收了大量的重地、要地，包括现今中央政府办公重要中南海，当年都是北平纠察队一手接收防卫的；而中央领导人的安全也由他负责。毛泽东第一天住进北平香山，就注意到周围的卫兵素质不一般（纠察队都是军校培养的干部，当然比大头兵强），龙心大悦之余，把张明河称为“九门提督”；张政委由此十分荣幸地多次护卫毛泽东，成为炙手可热的北平公安局副局长。 6park.com
张明河一辈子都没忘记，毛泽东欣赏他时说过的那些话，在他一生里，不止几十次、上百次地对人提起，当年曾经得到的夸奖和赞扬。只是他不明白，一个人的人品，不是看风光得意时说过什么，而是看落难的时候，他是拉你还是置之不理，甚至是踩上一脚。 6park.com
一九五八年，张明河任河北省副省长。 6park.com
不管从哪个角度上看，张副局长的升迁都是理所应当。抗战时他办事得力，深受彭雪枫的赏识，彭雪枫把他推荐给罗瑞卿，所以罗瑞卿去了公安部，张明河就跟到公安部；等他在公安部呆不下去了（军人性格，做警察不适应），又耽误了评将军的机会，转到地方当干部，当然应该在级别上得到一点补偿。但是张明河并没意识到，他其实只是个军人，而直来直去的军人跑去地方政坛，跟那群勾心斗角见风转舵的马列干部共事，往往被人玩残玩死，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6park.com
一九五八年八月，毛泽东要去河北考察经济，张明河作为老相识，自然应该到车站迎接。汗流浃背的大热天里，张副省长接到毛泽东，恭敬问候之后，习惯性地一撩衣襟升向背后--这是个在战争年代中最标准的掏枪动作。无意中，张明河突然发现，毛泽东的脸色霎那间骤变，直到张明河的手从背后回来、手里多了一把折扇，毛泽东的脸才恢复了平静。 6park.com
这是一趟让张明河印象深刻的接站，虽然毛泽东没有说什么，但是此后，他再也没有机会陪同伟大领袖了。四年后，因为一起离奇的误会，他被扣上“强奸亲生女儿”的帽子，在没有任何认真调查的情况下，莫名其妙地成为屈辱的阶下囚，苦苦挣扎了几十年，一直到死也没能彻底平反。虽然他的案情十分简单，虽然调查真相非常容易，但是河北省委的诸多革命干部纷纷跳出来阻挠，对他进行各种落井下石——他们中间许多人，都是张家口的幸存者，当年全靠张明河带队浴血掩护，才冲出国民党的包围圈。 6park.com
但凡有一丝感恩之心，那些撤下来的人都应该有点感激，不要忘了用鲜血和生命掩护他们的人，然而对马列干部来说，这个要求实在是太高了。在革命队伍里，只要被领导抛弃，所谓法制人权都不过是浮云，战功、资历、地位更是分文不值，只能被一巴掌打到底，没有任何地方可以讲理。 6park.com
从晋察冀战场讲到张明河，绝非胡乱跑题，而是因为在我们的课本里，历史似乎都是由好人和坏人写的，社会能获得一次又一次胜利的发展，都是好人战胜了坏人的结果。但在现实里，社会出现变动（不管是前进还是后退）从来不是因为公理或正义，只会出于赤祼祼的利益交换，以及利益驱使的各种博弈。傅作义不例外，蒋介石不例外，毛泽东和共产党人同样也不例外。 6park.com
回到一九四六年底的晋察冀，此时的情况可以说是大糟特糟。怀来失陷了，张家口也失守了，整个军区都是损失惨重，昔日的模范抗日根据地被一分两半，甚至连过冬的衣服都没有。灰头土脸的聂荣臻和怒气冲天的郭天民一道，退到了涞源，在那里开了一个影响深远的会。 6park.com
涞源，是晋察冀根据地抗战初打开局面的宝地，也是名将杨成武做大做强、扬名立万的福地，如今却成了大军败退的收容所，到处一片苦雨凄风。大家丢掉了宝贵的仓库，丢掉了重要的首府，甚至连家眷都扔给了傅作义，象斗败的公鸡一样聚在一起，商讨局势。 6park.com
火爆耿直的郭天民，再也按不住自己的冲天怒气。在这次会议上，他拍着桌子向聂荣臻猛烈开火，指责他战前胡乱裁军、严重削弱部队战斗力，战时又不懂打仗，在西线拉出一道大口子，眼睁睁放进了傅作义的大部队，这些都是聂司令的严重错误，必须好好检讨！ 6park.com
郭天民当众发飙的时候，聂荣臻还是晋察冀军区的总司令，他只是聂总司令手下的一个纵队长。虽然聂荣臻一贯待人宽厚，但如此当众骂人还是太过分了一点，因为郭司令揭到了聂司令心中那道隐秘的伤疤：不会打仗。 6park.com
一九四三年，聂荣臻赴延安参加“七大”和整风。在光荣的革命城延安，他遭受了暴风骤雨般的批判和痛骂，与会代表对聂荣臻意见的起因，是冀中大扫荡。 6park.com
虽然情报部门提前汇报了大量鬼子扫荡的情报，可是军区高层竟然没有及时做出反应，导致冀中的部队、机关受到极大损失；而年底扫荡结束之后，冈村把大批日军都撤了回去，聂荣臻却没有及时“敌退我进”，派主力部队填补真空区，反而撤消了冀中军区，把六个主力团并进了其他军区，等于自己堵死了回冀中的路。 6park.com
在很多人看来，聂荣臻的这个决定，可以说是自废武功的超级昏招。 6park.com
晋察冀根据地十三个军分区里，冀中军区占了六个，这六个军分区绝非简单的地盘问题，而是关系到整个根据地粮棉供应的生死命脉。河北山区出产极少，养不活大股军队，全靠冀中军区粮棉产量丰富，不仅能保证六万子弟兵的用度，每年还能支援几百万斤粮食以及布匹物资，源源不断供应山区的另外六万人马。毫不夸张地说，整个晋察冀应当把冀中看成命根子，尽一切努力确保那里的资源供应，否则整个根据地就会被掐断血脉，只能缓慢地枯萎而死。 6park.com
放弃冀中的做法，很快出现了连锁反应。以最为强盛的杨成武第一军分区为例，部队粮食标准先是降低到每天三百七十五克、油盐十克，几乎不能保证日常消耗；接着连标准也供应不上，部队经常靠陈年蛀过的黑豆加磨碎的玉米核、切碎的树叶混在一起，煮成杂粥充饥。由于营养不良，平时的行军、登山训练几乎全部取消，大家除了努力种菜养鸡自救之外，只能把宝贵的粮食存起来，等鬼子扫荡转移时充饥，以维持宝贵的体力。 6park.com
家底厚实的第一军分区都是这个样子，其他地方也好不到哪去。象冀南地区出现旱灾饥荒，民众几乎全部非死即逃，由于冀中的粮仓不能及时供应，大片根据地不仅成了沦陷区，还变成了无人区。这些事自然不能全怪聂荣臻，但作为军区司令、根据地最高首脑，聂荣臻显然是有极大责任的。 6park.com
从冀中军区的事情说起，大家很快把话题转到了指挥问题上，并尖锐地指出聂司令管理无方，长期以来一直只会象放羊一样，放任十几个军分区各自为战，没有把它们整合成统一的拳头。每次鬼子来扫荡，部队都是在自己的分区四处转移，从来没有有效的联合作战，有时还要给聂司令抽调主力去保卫总部。例如五一大扫荡的时候，各地军分区都发动过牵制性进攻，可是进攻规模、频度全都极其有限，没有给鬼子造成实质性威胁，最后被冈村宁次各个击破。大家纷纷认为，聂荣臻在历次反扫荡战役中，指挥极其不当，责任非常重大。 6park.com
大家都是当兵的出身，不少人还是红军过来的干部，跟毛主席都坐过一张桌子吃饭，自然不会给聂司令留面子。开始还只是开会，到后来就成了破口大骂，一分区被排挤的红军干部甚至骂他包庇杨成武（天地良心，聂荣臻也被杨成武顶得够呛），搞得蹲在延安“学习”的纪亭榭（原来的一分区三团团长，聂荣臻是他的入党介绍人，两个人关系铁杆）拍案而起，同这帮人吵成一团。聂荣臻不得不赶紧打圆场，要纪亭榭正确认识党内斗争，不要过于激动。 6park.com
经过一番折腾，最后延安中央下令，晋察冀军区的十几个军分区全部取消，统一编成四个二级军区，希望能由此实现强强联合。虽然聂荣臻仍然是军区的总司令，但知道内幕的人心里都清楚，这个命令就是针对聂司令下发的，指挥权其实已经旁落到了几个军区司令手上，“不会打仗”四个囧人心脾的大字，从此牢牢印在了他的脑门上。 6park.com
好不容易从延安城里的窑洞过关，竟然一个小小的纵队长也敢如此放肆揭老底，再不收拾这厮，江湖就真的白混了。 6park.com
很快，冀察军区司令、晋察冀野战军第二纵队司令郭天民被撤掉了所有职务。可怜的郭司令爽了一把嘴，却由此被关进了冰库冷藏，连认识的人都不敢接近，活象上访无门的拆迁户。直到半年后，朱德来晋察冀指导工作，才把他调到刘伯承手下，去大别山沟打游击，在最艰苦的岗位上重新证明自己，并从此走向二野四兵团副司令、开国上将、人民解放军训练总监副部长的职位。 6park.com
虽然仗打得不好，聂荣臻还是有政治头脑的，他提拔了跟郭司令一道违令私留财物的政委刘道生，任命他为察哈尔军区政委书记、察哈尔省委书记，没有计较他先前的抗命。没想到刘政委脾气更硬，根本不鸟聂司令的升官命令，调头就跑冀东去了，转道直奔东北投奔林彪，再也不愿见这个窝囊领导一面。 6park.com
作为十一年后的新中国海军副司令，刘道生实在是到哪都能闪光的牛人。他在东北野战军打得风声水起，两年后带着十万大军的先遣兵团重返华北，同杨成武等人联手作战，终于逼得傅作义全军收编，狠狠报了张家口的一箭之仇。 6park.com
对晋察冀军区来说，涞源会议绝对可以称得上是影响深远，除了郭天民、刘道生被挤出核心外，另几个人的命运也从此发生了转折。因为，就在开会的时候，聂荣臻宣布，整合现有力量，成立四个野战军纵队，同时撤销所谓的晋察冀第二野战军。 6park.com
所谓第二野战军，是四五年十月决定成立的。当时看到内战烽烟逼近，冀察晋军区决定，每个二级军区都要在原有基础上，再组建一支野战纵队，组成第二野战军。虽然在后来的和平谈判中，军区进行了大裁军，但第二野战军仍然保留了杨得志的一个纵队，野战军司令肖克、政委罗瑞卿也就还能继续开张下去。 6park.com
现在整个野战军都撤了，肖克的司令自然也被抽空，只好无所事事地呆在军区，每天拍苍蝇过日子。而最惨的还不是肖司令，而是从前的第二野战军纵队司令黄寿发。 6park.com
黄司令是杨成武一手扶植、又大力呵护的亲信。杨成武当一分区司令，他就做一分区政委；杨成武当冀中军区司令，他就当冀中军区副参谋长。抗战胜利后，杨成武当一线纵队司令，黄寿发自然水涨船高，当上了二线纵队司令。 6park.com
然而随着和平裁军，以及涞源会议的再次裁撤，黄寿发终于彻底绝望了。由于身上打着杨成武山头的烙印，不管自己怎样努力，聂荣臻等人始终不会容忍他，更不许可他发挥才能。黄司令从此被闲置一旁，坐了几年的冷板凳，最终自暴自弃，先是同保姆私通，再杀了自己的妻子，最后被枪决。 6park.com
除平西山头的个别干部，在晋察冀众人的回忆录里，黄寿发的形象其实不算差。他是一个有才的军人，但却无法适应波谲云诡的人事倾轧与算计，即使不因为杀妻犯事，也很难在未来的政治风云中生存下来。——真是可惜了这条爽直的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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