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近二十年，咱们最耳熟能详的历史剧，非“清宫戏”莫属了。有没有发现一个问题？这么多戏的历史背景，全集中在所谓“康乾盛世”：1681（康熙二十年）—1796（乾隆六十年）这一段，康、雍、乾三朝。后面嘉庆、道光、咸丰、同治、光绪…那一百多年波诡云谲、惊心动魄的历史，除《鸦片战争》《火烧圆明园》《甲午海战》等早期“主旋律”作品外，影视剧几乎绝迹。难道嘉庆、道光年间，小主们就不“宫斗”了吗？ 6park.com
 6park.com
开个玩笑。不过的确，嘉庆朝开启后，虽说“和珅跌倒、嘉庆吃饱”，好像拣了个大便宜；其实大清江河日下，无可避免地走向衰落。白莲教起义八年方平，耗军费无数、动摇国本；后面的道光厉行节俭、龙袍都打着补丁，也挽救不了国运衰颓。英国人的坚船利炮从海上入侵，割地赔款，“天朝”之梦，从此破碎；十几年后，第二次鸦片战争、太平天国起义同时发难，内忧外患，形势縻烂到不可收拾，咸丰逃往热河、心力交瘁，三十几岁就咳血而亡。这样的背景，估计导演们也没啥兴趣，拍盛世美颜宫斗戏了吧！

 6park.com
 6park.com


单从军事上看。满清开国时，八旗子弟的野战能力，无敌于天下；“女真不满万、满万不能敌”是谚语和常识。到乾隆，得益于前两朝的基础，持续用兵西域，平定大小金川之乱、重纳新疆于版图，疆土定格为饱满的“秋海棠叶”型，面积三倍于明；清兵的战斗力，同样非常强悍。今天，我们感到骄傲的辽阔疆域，去满、蒙、藏、疆旅行畅行无阻，相当程度、倒是倚仗八旗子弟之力！可短短几十年后的鸦片战争、太平军时期，八旗兵、绿营兵基本就成了废物，一触即溃；必须靠湘军楚勇那些民间“团练”，才能平乱。

 6park.com
 6park.com


短短几十年，从盛世余晖到国运衰败；从天下无敌到不堪一击。这么大的“剧情反转”，究竟发生了什么呢？一般的解释是：乾隆后期倦政，以和珅为代表的官员腐败成风，搞得天怒人怨，百姓揭竿而起云云。这些不能说没有道理。但嘉庆、道光并非庸主昏君，一上任就扳倒和珅，严惩贪腐、整肃朝纲，各种努力，但收效甚微。国运衰落完全归因于腐败，解释力明显不足。当然还有另一类解释：“月盈则亏、水满则溢。盛极而衰，此天意也”。这种成也天意、败也天意，形同废话的论调，上篇《微评》就批驳过了。好吧，让我们再沿着上回的逻辑，去寻找大清由盛转衰的线索；涉及头绪众多、很复杂，还得慢慢道来。

 6park.com
 6park.com


首先，仍然看气象。上次说到，17世纪，地球进入“小冰河期”，超级寒冷，间接引发了欧亚的大动荡。在东方，三百年大明败亡，女真入主中原；在西方，惨烈的“三十年战争”、西班牙内乱、英国“光荣革命”、俄罗斯疯狂东扩。可进入18世纪，随气温回升到正常水平（北半球历史气温变化图显示，17世纪的气温呈“V”型反转之势。最低点，刚好就出现在崇祯末年），欧亚大陆又神奇地恢复了安宁。


在欧洲，最早发现“新大陆”、获取巨大财富，16世纪强势崛起的西班牙，经过17世纪的长期内忧外患，终于进入了恢复期。标志性的事件，是原统治者路易斯堡家族没落，远在法国的腓力五世1700年成功继位，开启了波旁王朝的统治。虽然王位继承战又打了几年、但最后和解，总体局势趋于稳定。英国处于乔治王时代。牛顿划时代的《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发表，科技发展一日千里；1760年代，瓦特改良了蒸汽机，人类历史里程碑、第一次工业革命诞生，机器生产蓬勃兴起。另值得一提的，18世纪后半叶，英国远在北美的殖民地闹独立，打了8年乱哄哄的战争、成立个不起眼的“美利坚合众国”；但对欧洲本土的影响不大。整体来看，比起混乱的17世纪，18世纪要安定很多——除了世纪末，那场轰轰烈烈的“法国大革命”。

 6park.com
 6park.com


而在东亚，“康乾盛世”共115年，18世纪就占96年，贯穿始终。有没有发现第二个问题？17世纪以来，欧亚大陆的两端，远隔万里，除商贸外罕有交流、几乎完全隔阂的两块区域，竟呈现“同步发展，共衰共荣”的现象。难道只是因为气温回升？乱世、治世还是盛世，主要看天气预报?答案当然是否定的。盛衰沉浮中，货币，再一次显示出神奇的魔力。


哈佛大学历史系博士林满洪女士，近年来的著作《银线：19世纪的世界与中国》，解读非常精彩，有兴趣可以一读；财经作家徐瑾的《白银帝国》，也持类似观点。她们对大清国运变迁的解释，就是“经济全球化”；货币因素——白银，发挥了非常关键的作用。

 6park.com
 6park.com


原来，17世纪的白银减少向中国流入，大明通货紧缩、引发经济财政危机后；18世纪，随着欧洲，尤其西班牙、英国等关键国家的局势渐趋稳定，远洋商业贸易恢复，白银又开始稳定、大量地流入中国，几乎贯穿整个世纪。得益于此，大清照抄大明的“作业”，将白银作为主要的流通货币，用于发放官员的俸禄，民间用于上缴赋税、远途的大宗商品结算。日常的小额交易，则继续使用铜钱：“康熙通宝”、“乾隆通宝”。由于白银的输入非常稳定，市场银、钱比价合理，经济持续活跃。


政治上，康熙、雍正、乾隆三朝，权力实现了和平交接。日久天长，汉人亡国的伤痛渐渐远去；大清实施比较温和的“满汉一体”政策，民族矛盾趋于缓和，民众安居乐业。雍正朝推行“摊丁入亩”，不问人口、只问土地大小缴纳赋税，从制度上刺激了生育的积极性；乾隆朝，大量推广美洲流入的土豆、番薯、玉米，显著提高了干旱地区养育人口的能力，结果成倍增长。康熙即位之初，总量不足1亿人；而乾隆朝结束，人口竟增长到4亿之多，翻了4倍！中华民族的超级人口基数，就在这一时期奠定基础。多方面因素的综合作用下，“康乾盛世”才横空出世，成为两千多年帝制史中，时间最长的“盛世”。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18世纪末，欧洲的局势发生了巨变。愤怒的法国人攻占了巴士底狱，轰轰烈烈的“法国大革命”拉开帷幕；1792年，法兰西第一共和国成立。1799年，一代天骄、军事天才拿破仑夺取了政权；1804年，加冕皇帝、建立法兰西第一帝国。如此具有划时代的大革命，远在东方的大清帝国，一无所知、也毫不关心——乾隆、嘉庆默契地实现皇位交接，准备延续“康乾盛世”的辉煌，维持千年不易的生活方式——但这回，世界形势已经不允许了。

 6park.com
 6park.com


在欧洲，拿破仑率领下的法兰西铁骑，先后五次击败“反法同盟”，成功入侵西班牙；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几乎整个欧洲大陆，都要匍匐在这个矮个子男人脚下颤抖。这一乱不要紧，南美大陆、长期被西班牙殖民统治的本地人民，也向北美的美利坚合众国学习，掀起规模庞大的“独立解放”运动；1811年，委内瑞拉、巴拉圭相继宣布独立；1813年，墨西哥宣布独立。西班牙人费九牛二虎之力，把部分起义镇压下去；但好景不长，欧洲的乱局让其后勤补给、军事实力大打折扣，到1830年代，几乎整个南美洲都终于获得了民族独立。

 6park.com
 6park.com


还记得17世纪上半叶，天启、崇祯朝面临的“白银危局”吗？没错。大清又一次面临这个局面！随着欧洲、美洲形势的急剧复杂化，上回《微评》演绎过的神奇逻辑链条，又开始危险地运转：欧洲动荡—美洲动荡—美洲白银流入锐减—中国白银涨价、银贵（铜）钱贱—通货紧缩—经济困难、赋税变重—民生艰苦、不稳定因素增加—朝廷国库空虚、军费吃紧。军队方面，由于清朝给底层士兵的军饷，以官价的比例、按铜钱方式发放；而此时市场“银贵钱贱”，白银比价严重高于官价，相当于士兵的薪水打了一个很大的折，含金量下降、积极性受到严重影响，战斗力也就明显下降；纵横天下的八旗兵也不例外。


还好，这回没有叠加崇祯朝“千年不遇”的寒冷天灾，也没有外部游牧民族入侵的边患；所以并未崩盘。但不久前“康乾盛世”的背影，渐渐远去了。这就是嘉庆、道光皇帝使尽手段，严惩贪腐、厉行节约，仍然无法挽救国运的重要原因。

 6park.com
 6park.com


不仅如此。事情的发展，还远远出人意料！话说经过整个18世纪稳定的远洋贸易，日渐富有、强大的大英帝国，从女王到平民，竟都迷上了中国的红茶，到上瘾的地步。没有“上午茶”、“下午茶”，还能过优雅的英伦生活吗？然而，整个欧洲都不产红茶；它只产自遥远的中国，福建、广东、云南一带。还好，商人可以通过英属东印度公司，用白银向中国购买，再回到英国热销。没想到，拿破仑在欧洲这一折腾，美洲也凑热闹、开打独立战争，白银产出大量减少；英国商人，同样面临白银不足的窘境。这回，拿什么去换中国的红茶，满足英国民众的“刚需”呢？没错，就是鸦片。


鸦片，最初的用途本来是药材，有镇痛、安慰情绪的功效。精明的商人马上就发现，吸食这种东西，会让人迅速上瘾；欲罢而不能，而且需求量越来越大。这是贩卖毒品啊！很不道德的行为。然而，在当时的贸易环境下，面对大清这种物产丰富、自给自足的农业经济，英国主打的纺织品之类，当时并不受欢迎。正如乾隆交马嘎尔尼给英国乔治王的信中所说：“天朝抚有四海，无所不有...并无更需尔国置办物件”。白银之外、可以稳定地卖给中国人获取白银，再去买茶叶、丝绸、瓷器的，除鸦片外，几乎没有另外的选择。于是乎，鸦片以药品名义疯狂地流入中国，越来越多的人吸食上瘾；大清的外贸由“净出口”变成了“净进口”，除茶叶等正常货物以外，白银也源源不断地流出，无疑使局面更加雪上加霜。


到这里，大家已经非常清楚了。道光皇帝下决心，批准林则徐虎门销烟。除禁毒保护百姓健康外，最大的动因，实际上是阻止白银外流！财政日渐空虚，捉襟见肘；长此以往、国将不国。谁来执政，都得这么做。当然了，英国商人不答应。这群无耻的家伙回国哭诉，以微弱多数票获得议会通过，从海上运大炮来轰——开启百年屈辱的鸦片战争，正式上演。

 6park.com
 6park.com


后面无需详述了。众所周知，鸦片战争的惨败，非但没有阻止鸦片流入，反而搞成割让香港、“五口通商”的局面；鸦片流入变本加厉，白银以更快的速度外流。大清作为一个“白银帝国”，处于越来越严重的“失血”状态；间接引发了广东、广西的巨大农民运动——“太平天国”，陷入无法自拔的内忧外患......我们终于看到：从大明到大清，万历、崇祯VS乾隆、道光，实际走在一条相同的“由盛而衰”道路上！小小的白银，竟然撬动了500多年王朝的兴衰。


当然了，清朝似乎比明朝要幸运。1850年代以后，随美洲局势的稳定，白银又神奇地恢复了流入；清廷手中有了筹码，竟获得喘息之机，在一批“中兴名臣”的努力下，镇压了太平天国和捻军起义，转危为安，还开启了30年的所谓“同光中兴”。不过，这也是大一统王朝最后的回光返照罢了。


最后。今天检讨这一段历史，并没有夸大“白银如何神奇”的意思。国家的成败、王朝的兴衰，必然还有更加多元、复杂的因素，交互作用、共同影响所致。然而，从纷繁迷乱的事件中，我们能够分明地看到一条“银线”，贯穿千年、清晰可见——没错，那就是神奇的经济规律；货币、金融作为经济的核心，作用至为关键。我们的故事，仍然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