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天，家属的队伍少了三分之一，很多父母身边的孩子早已不见。蓝凤和三个孩子还在，几乎是个奇迹。 6park.com
　　第七天傍晚，李天行正打算再走一会儿就下令就地露营，路边看到一群学生兵围在那儿，很大一群学生兵。 6park.com
　　李天行走过去，学生看到他，凄容满面：“教官，先生，先生不行了！” 6park.com
　　李天行一惊，分开众人进去，看到雪地上躺着文先生，一个学生抱着他，文先生看到李天行，眼睛似乎努力睁了睁，嘴唇动了动，但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6park.com
　　李天行赶紧蹲下来，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和雪一个温度，不由得用两只手紧紧握住：“先生，都已经走了一大半了，您就再坚持一下！我背着您走！很快就到国境线了！” 6park.com
　　文先生蠕动着双唇，李天行赶紧凑过去附耳听，那微弱的声音似有若无：“靴……，靴……”便再也听不到了。 6park.com
　　李天行握着他的手，努力让自己的体温传递过去，可回应的只有彻骨的冰冷，再没有生命的脉动。 6park.com
身边是轻声的啜泣，李天行仔细端详着那张脸，往事依稀昨日，他的温文尔雅，他的渊博学识，他的忧国忧民，他如恩师般的教诲，本以为可以继续聆听受教，岂料就这样终结在异国的雪原，师生之缘何其浅！是我对不起文先生！对不起，先生！对不起！ 6park.com
李天行心痛难忍，却不得不哽咽着说：“我们……把先生埋了吧。”放下文先生冰冷的手，李天行在旁边挖着雪，大家都过来一起挖出一个雪坑，李天行抱起文先生放入坑里，帮他整理好褶皱的衣服。 6park.com
　　这时，有个学生说：“教官，文先生交代过，他说……要把那双靴子还给你。” 6park.com
　　李天行看了一眼那双长筒皮靴，心酸不已：“先生是个严谨的人，怎么能让他衣冠不整地走！”默默地站起来，立正敬礼。然后和大家一起，双手捧着洁白的雪，撒到了他的身上…… 6park.com
　　埋葬了文先生，李天行看着这些冻得嘴唇发青的学生们，脸上曾经的光彩变成了惨白的绝望和恐惧。 6park.com
　　有学生带着哭腔问：“教官，我们什么时候能走出去！好几天了，怎么就走不到头啊！” 6park.com
　　李天行沉默片刻说：“坚持走下去，只要能走出这片雪原，将来，你们就可以走出任何困境！” 6park.com
　　他的话让学生们的眼里现出了一丝光彩，大家纷纷互相挽着，迈开步，毅然决然地向前走去…… 6park.com
　　第八天的一早，李天行忙于掩埋尸体，看到几个人围在一个雪坑边，有人不住慨叹：“唉！惨啊！这是一家子，全死了！这不是灭门之灾么！” 6park.com
　　李天行突然有种特别不好的预感，他急忙拔开围观的人进去一看，在一个雪窝子里，围在外面的两个棉被已经被扒开，正对着自己的是一个宽阔的背，只穿着贴身的骑兵团特制的衬衣，李天行就觉得脑袋发麻。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向旁边移动几步，看到了这辈子最心痛、最悲惨、最恐怖的场面：庞五，上身只穿着单薄的衬衫，军服外套和棉衣分别裹着一对双胞胎，紧紧抱在怀里，旁边是蓝凤，不满周岁的婴儿被贴身裹在怀里，只露出能呼吸的鼻子和嘴，一床薄薄的棉被裹在婴儿的外围。他们的脸上都已经结了冰霜，婴儿的嘴还张着，庞五的双眼也是半睁着。 6park.com
　　旁边的士兵痛心地说：“都死了，一家子都死了！也好，黄泉路上还能做伴！” 6park.com
　　“真惨！太惨了！” 6park.com
　　“这可真是灭门惨剧啊！” 6park.com
　　李天行不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带着一丝丝的侥幸走过去，伸手去探庞五的呼吸，没有气息，没有温度，再去试试那两个孩子，一样，还有蓝凤，也一样。而那个婴儿，嘴唇上还有尖利的冰茬。 6park.com
　　李天行的心坠入冰窖，他再回头看庞五，庞五的眼睛睁着大半，好像看得见自己。李天行强忍着悲伤，抖着手去合他的眼，可是他的眼皮硬邦邦的，眼睛根本合不上。李天行不由得心痛如绞，跪在庞五面前，将一只手捂在他冰冷的眼上，另一手按着他冰冷坚硬的肩头，失声痛哭：“庞五，兄弟！我对不住你！我怎么也想不到你会这样就去了！我们雷公寨一起出来的兄弟没剩几个！你怎么也走了！兄弟，合上眼吧！只要我活着，会把你们都带回去，带回雷公寨！好兄弟！你……安心地走吧！” 6park.com
　　李天行手心的热度把庞五脸上的冰霜融化，雪水顺着脸庞留下来，就好像庞五听到了李天行的话，落了泪，而后，李天行的手轻轻一按，庞五闭上了眼睛。 6park.com
　　李天行把手拿开，再一次凝视庞五，他闭着眼显得安详。然而看到他只穿着衬衣，李天行的心发颤，不顾一切地解开自己的棉衣，脱下里面的骑兵团军服给庞五披上，颤声说：“兄弟，一路好走！好兄弟！” 6park.com
　　大家把他们几个人就地掩埋，李天行眼看着庞五消失在冰雪中，突然觉得彻骨寒冷，这就是被雪葬的感觉吗？ 6park.com
　　李天行抬头望着那辨不出方向、看不到尽头的茫茫雪原，咬咬牙，下令：“继续走。” 6park.com
　　第九天，不少人已经断粮，风雪交加，死神呲出了獠牙、张开了翅膀，它的翅膀掠过之处，人们一个接一个倒下，甚至来不及掩埋。 6park.com
　　第十天，路边倒毙的尸体比比皆是，有前面先锋队留下的，也有刚刚倒毙的。没有人还能有力气去掩埋他们。家属队伍中，再没有小孩子的身影。 6park.com
　　第十一天，多数人都断了粮，大家只能吃雪，如果遇到灌木，或者身边的棉被、棉衣、纸屑，凡是能咽进去的，就会塞到嘴里，就着雪咽进去。 6park.com
　　队伍无声而缓慢地移动，就像是一条即将被冻死的蛇，浑身僵硬，毫无知觉地机械蠕动。 6park.com
　　队伍中随时都有人倒下，有的人还有口气，喃喃地说：“帮帮我，帮帮我！”，可是别人或者听不到，或者只能装作听不到，因为只要一停下来，就可能会倒下，倒下就意味着死亡。 6park.com
　　生命对于他们来说，只是一盆燃尽的灰烬，最后那一丝丝的红光，只要轻轻一口气，就飞灰湮灭。 6park.com
　　李天行从进雪原的第一天起，每天就吃两三口面包，多数都给别人了，如今，更是三天没有吃任何东西，除了雪。就是再健壮的身体也有油尽灯灭的时刻，此时的他觉得精力涣散、心虚脚软，连话都不想多说一句。本来，他还努力去搀扶看着要倒下的人，现在，他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倒下，却不能去拉一把。因为自己也会随时倒下，一旦自己倒下，那身边的人可能会成片成片地倒下。 6park.com
　　第十二天，所有人都断粮了。已经无所谓绝望和希望，他们就像是一群活死人，从里到外都透着死亡的气息，唯一不同的是，有的人躺着，有的人走着。人们连想都懒得想，就像是一个个没有生命的游魂，在惨白的地狱之路上游荡。随他去吧，死了就彻底解脱！ 6park.com
　　第十三天一早，十三，对俄罗斯人在内的西洋人来说，这是个不吉利的数字。 6park.com
　　李天行记得，苏珊娜曾说，如果是十三日，又是星期五，再遇上一只黑猫，那就要倒大霉了！ 6park.com
　　今天是第十三天，也许，就是我们这些人的末日！李天行在心里悲叹着：我们为了回家，为了尊严，抗争到现在，就算失败，也无愧于心！对不起，苏珊娜！我回不来了！ 6park.com
　　怀着对苏珊娜的思念和愧疚，李天行的两条腿机械地跋涉着，艰难地跋涉着…… 6park.com
　　然而，脚下的路在悄悄改变，积雪开始变得越来越薄。然而濒死的人们竟然察觉不到，他们的思维都停顿了。 6park.com
　　过了中午，前面的队伍突然开始有些许骚动，李天行听到好象是有人喊叫的声音，还有汽车鸣笛的声音，难道是自己的幻觉？李天行往前方望去，惊讶地看到一辆吉普车开来，听到车上有人拿着喇叭大喊：“到了，前面就到了，到家了，兄弟们加油啊！” 6park.com
　　渐渐地，李天行看清了，车上的标志是苏军的，车上的司机也是苏军，可是那个站在车里拿着大喇叭一路狂喊的人，是葛钺！ 6park.com
　　车戛然而止，葛钺跳下车冲过来拥抱李天行，激动地说：“师长，我们到了，到了！我们回家了！” 6park.com
　　李天行连眼泪都流不出，心中却升腾起一股暖流，嘶哑着说：“老天有眼，还是给了我们一条活路！” 6park.com
　　葛钺激动地说：“师长，上车吧，我们去边防站。这个，快吃点！”说着把一个厚厚的大饼塞给他。 6park.com
　　李天行把饼递给身边的人，尽力大声说：“往后面传话，我们到了，到家了！”然后对葛钺说：“你看看那些家属，能带多少带多少！” 6park.com
　　葛钺知道李天行的性子，不再坚持，临走还激动地说：“新疆的老百姓拿着吃的喝的欢迎我们，师长，我们一会儿见！”说完就上车去后面喊话去了。 6park.com
　　命运就是这样神奇，精神的力量能创造奇迹。大家就像是刚刚被注射了强心剂，眼睛里又有了生命的热力，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地拼命走。雪原上的僵死之蛇在生命流失的最后一刹那，迎来了一缕阳光，它要解冻了！ 6park.com
　　当这队大军终于到达了边境线，所谓哨卡，就是一个班的苏军士兵持枪列队，一个木牌子插在雪地上，用中俄两国文字写着“俄中边境”，过了那个牌子就是中国境内了。 6park.com
　　苏军士兵带着敬意和不可思议的神情，默默地看着这些制造了奇迹的人们。 6park.com
       这个奇迹从前不曾有，但愿，将来也不会再有，永远不再有！ 6park.com
　　李天行终于看到了边境线，也看到了那让人激动、让人心酸的场面。边境线那边，新疆的老百姓人山人海，打着“欢迎东北抗日义勇军回家”的大幅横幅，人们举着彩旗，敲锣打鼓，载歌载舞，捧着各种食物，只要义勇军过来，他们就围上去，吃的喝的捧到面前，热泪、笑脸、问候汇成一波波的潮水，让这些在死亡的浅滩上差点渴死的官兵，一下子又要被幸福的潮水差点呛死！否极泰来，此话不假！ 6park.com
　　这是李天行毕生难忘的场面：当九死一生的人们刚刚跨越边境线，有的就无声大叫，有的捶打胸口，有的颓然倒地，有的嘶声大哭，有的磕头跪拜，有的亲吻土地，有的拥抱痛哭，有的呆呆伫立，有的似哭又笑……，无论是什么样的反应都不过分，无论是什么样的举动都在情理之中，这是群死了又活过来的人，这是群征服了白色地狱的人，这是群创造了举世无双的奇迹的人，他们当得起任何褒奖，当得起现在和将来所有人的肃然起敬！ 6park.com
　　身后，吉普车回来了，从车上下来的人都迫不及待地互相搀扶着汇入跨越边境线的大军。 6park.com
　　葛钺下了车，那个司机也下了车，跑过去和他们的长官说着什么，还指指葛钺旁边的李天行。 6park.com
　　苏军长官是个中尉，带着惊讶的神情和司机走过来，先敬了军礼。 6park.com
　　李天行回礼，那人说了几句，旁边的司机用很生硬的中国话翻译：“我是苏联红军中尉，巴耶洛夫。听说，你是他们的最高，嗯，最高的军官？” 6park.com
　　葛钺马上说：“这是我们义勇军的少将师长，李师长。” 6park.com
　　巴耶洛夫听完了翻译，（译）说：“李将军，你很年轻。你们了不起，这真是个奇迹！” 6park.com
　　李天行的心中五味杂陈，冷淡地说：“比起奇迹，我们更需要尊重。” 6park.com
　　巴耶洛夫换了话题，（译）问：“你们还有多少人要过境？” 6park.com
　　李天行心中一痛，多少人，他也不知道还剩多少人，只好说：“这是第二批，出发的时候有近三万人，第三批出发的时候有大约一万人。” 6park.com
　　巴甫洛夫没再说什么，礼貌地敬了军礼：“祝你们好运，李将军。” 6park.com
　　李天行听了翻译，心中竟被激起一股无名之火，想一拳挥过去：你们除了这句屁话，就不能做点人事！ 6park.com
　　葛钺搀住李天行说：“师长，我们过去吧，那边新疆省政府主席派了人来接你。” 6park.com
　　李天行看着那边欢腾的人群和巨大的横幅，若有所思，对葛钺说：“你看，那横幅上写着东北抗日义勇军。我们得对得起这个称号。我们是军队，无论何时何地，都要有军人的样子。” 6park.com
　　葛钺看着那欢腾但混乱的场面，有些惭愧自己怎么没想到。 6park.com
　　“我们到前面去，让大家列队！”李天行迈步前行，葛钺赶紧跟上去。 6park.com
　　当一脚跨越边境线的时刻，李天行想到了庞五，抖机灵，曹团长，文先生，还有那么多熟悉的面孔，心头哽咽，泪眼模糊。 6park.com
　　很快就有老百姓双手高高捧着大饼、羊肉、葡萄干递到面前来，不吃都不让走。李天行含着泪在每个盘子里都拿了点，这才放行。 6park.com
　　他们来到欢迎队伍前面的那个大横幅下，葛钺借了个大喇叭给李天行。 6park.com
　　李天行运足了力，依然嘶哑无力，好在有喇叭的帮忙：“兄弟们！我们是东北抗日义勇军！我们是军队，我们是士兵，要有我们义勇军的样子。大家听好，列队！列队！” 6park.com
　　于是士兵们纷纷列队，葛钺拿个喇叭往后面走，一面走，一面喊：“我们是义勇军，兄弟们，列队！列队！” 6park.com
　　很快，军人和老百姓分出了阵营，一只没有武器的队伍出现在大家面前，虽然他们面容憔悴，衣衫褴褛，两手空空，但是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骄傲，每个人心中都在呐喊：我们是东北抗日义勇军，我们回来了！ 6park.com
　　此时，欢迎的人群更加疯狂地欢呼着，锣鼓喧天，大家主动给他们让出一条道来。 6park.com
　　李天行带着这只疲惫不堪的队伍缓慢地往前走，但见两边几乎每隔十米就是一个摆放各种食物和水的摊位，老百姓自动拿着食物站在队伍的两侧，他们拼命把食物往士兵面前放，往手里塞，队伍里面够不到的，就或者钻进去送，或者往里面扔。 6park.com
　　在队伍的前面和两侧，人们挥舞着彩旗疯狂欢呼，还有不同民族服饰的青年男女一路载歌载舞，更有一些人激动得过来拉着士兵的手，跟着一起走，流着泪，用听得懂或者听不懂的话不断激动得说着。 6park.com
　　李天行和所有士兵们则是一边吃着不断往手里塞的各种美食，一边流泪，泪水流在脸上，淌到心里，为了这意想不到的美好，也为了那些没走到终点的兄弟们的遗憾！有谁能想到，他们一脚从鬼门关踏出来，却惊奇地发现竟然来到了天堂！命运就是如此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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