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鞋抽
送交者: 南来客1[♂☆★声望品衔8★☆♂] 于 2023-04-06 19:57 已读 2976 次 2 赞  

南来客1的个人频道

南来客上小学三年级时,体育课增加了游泳项目,每周组织一次游泳训练,地点是近在咫尺的沙面游泳池。
沙面游泳池,历史悠久,是当时广州少有的几家对外开放的室内游泳池之一,开放时间分早场(上午6点到8点)和夜场 (晚上7点到9点),其余时间归学校上课及训练用。沙面游泳池不大,长二十五米,宽二十米,工作人员除了正式员工- 包括病退在家的前馆长十叔和陈指导等几个男救生员以及李指导一个女教练,还有几个男女青年临时工救生员,统称指导,其中一个就是鞋抽。
沙面游泳池离西桥不远,过了西桥,马路对面就是清平路。当年沙面小学的小朋友都知道,沙面游泳池有两个教练住在清平路。一个靠清平路口,一个靠梯云路。正式员工资深教练陈指导家靠梯云路。陈宅门面很浅,进门到墙不足两米,门扇大开,行人经过一眼就能看见墙上挂着的一个大条幅,上书:愈我左手。门外街边有个老头,手拿蒲扇,敞着大肚皮靠在一把竹躺椅上打盹,嘴巴对天大张,半天不见动弹。那是陈指导的父亲。南来客小时候经过陈指导家,常常莫名其妙想到蒋门神,还诧异到底是谁治好了谁的左手。不过没敢开口问。陈指导不苟言笑,小朋友都有点怵他。
家靠清平路口的教练是鞋抽。鞋抽家门扇虚掩,进去后有如一条窄窄的深巷,黑咕隆咚,采光全靠高墙上一个可望不可及的玻璃窗 – 难免使人联想到牢房的气窗。门外也有个人,不过不是老头,是一个十岁上下的男孩,一条腿终年拴着一条细细的长铁链,铁链另一头锁在一块巨石上。那是鞋抽的大弟弟。男孩有轻度智障,不会闹事,见了熟人还会打招呼说笑,不过走失过几次,不锁不行。
鞋抽,中等个,精瘦,长相如中国电影艺术家马精武,跟美国名嘴Jay Leno也有几分相似。鞋抽和沙面游泳池的其他几个男女临时工救生员兼教练,都是初中毕业后没继续上高中的社会闲杂人士。鞋抽姓叶,同学们表面称他叶指导,私下里男男女女都管他叫鞋抽 – 尽管对绰号的来历一无所知。
和陈指导不同,鞋抽爱聊,口无遮拦,还有点缺心眼,跟小朋友们打成一片。大家讲起那位跟他唔啱计(处不来)的冷面郎君教练如何犀利、有术(会武功),鞋抽就不屑地说,“一胆二力三功夫,乱拳打死老师傅”;说到那位靓女指导在他面前似乎很“高豆(高傲)”,鞋抽一声“屌,渠老窦系国民党参谋,参谋不带长,放屁都不响”。不过,有些小女生见了鞋抽低头避开,好像躲咸湿精。不对呀,鞋抽从来不跟女生打情骂俏,也不讲下流话。多年后,南来客才得知,事情坏在当年的男式泳裤上。一条小小的三角裤,别说分明凹凸有致的遮掩不住,不该露的也争先恐后在边边角角往外窜。鞋抽不仅不自知,还时不时往上提提那块几乎形同虚设的遮羞布。
南来客跟鞋抽混得最熟的时候也没叫过他一声鞋抽,尽管心里一直把他当哥们。说来这哥们还给南来客解过围。67年夏,无学可上,南来客每日与大妹妹和慧一道去沙面游泳池游泳。一天,三人在游泳池与三个桥外男孩发生冲突,危急间鞋抽赶来,一个猛子跃入水中,二话不说按住那几个小子,逐一灌了几口池水。
鞋抽其实就是个大男孩,还常闹笑话,十叔就爱拿他说笑。一日,十叔说起鞋抽酒后失态,伸直食指和中指,“鞋抽咁样‘戟指’,口出大言….”十叔绘声绘色讲解戟指,南来客突然想到,“鞋抽”叫了半天也不知典出何处,正好鞋抽不在场,于是向十叔求教,“点解叫渠鞋抽?(为什么叫他鞋抽?)”十叔嘻嘻一笑,解释说,“鞋抽,鞋拔子也。渠下巴长,状如鞋抽。”有道是“有认错的老窦,无叫错的花名”,果不其然。
十叔,高人也,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十叔交游甚广,鞋抽追随左右,执弟子礼甚恭,两人之间的关系有点像孔夫子与子路。鞋抽好逞能,在十叔面前却唯唯诺诺。不过,鞋抽充其量从十叔游而已,并不是十叔的弟子。说鞋抽像子路是因为鞋抽凡事唯十叔马首是瞻且好勇如马前卒。
一日,南来客看见鞋抽在沙面尾江岸顿足对江大喊大叫,江中一条舢板向对岸芳村方向划渐渐远去。南来客问鞋抽怎么了,鞋抽懊恼地对南来客说,十叔收藏的一把外国小提琴不翼而飞,后来发现是一个弟子偷了,人赃俱在那条舢板上,自己闻讯赶来,还是晚了一步。
十叔这把外国琴被弟子盗走了,另有一把却是被“子路”从南来客手里忽悠走了。
68年秋清理阶级队伍前,山雨欲来风满楼,十叔意识到自己在劫难逃,把一把外国小提琴寄存在南来客处,还说可能有段时间不能见面。南来客把琴收好,把十叔的《聊斋志异》拿出来还给他。那是一套线装古本。十叔说先放你处吧。南来客少不更事,说怕弄丢了,十叔也没坚持,叹了口气,收下了。没多久,十叔音讯全无。南来客跟鞋抽打听十叔下落,无意间提起琴的事,数日后,鞋抽跑来说琴是他人寄存在十叔处的,琴主现在要拿回去。南来客不疑有他,把琴拿出来交给鞋抽带走了。72年初的一天,南来客一早在沙面东桥外的长风饭店吃早餐,意外地遇到十叔。四目相对那一刻,十叔示意有人跟着,当时南来客血气方刚,压根不在乎,叫声“十叔”迎了上去,嘘寒问暖后,告诉十叔琴让鞋抽拿走还给琴主了。十叔听后,长叹一声,“渠呃咗你(他骗了你)。”
南来客原以为十叔出来了,以后相见有时,不料这是最后一面。
鞋抽欺友盗琴,南来客得知真相后很气愤,可是并没有跟他断交,也没有跟他提起见到十叔一事,甚至心里没有怪罪他。二人的朋友关系一直保持到鞋抽杳如黄鹤。易位思维,南来客知道,鞋抽那也是事出无奈。当时鞋抽已经“下岗”,成了社会青年,无业可待,每天高卧到日上三竿,枕边放着本不知从哪里借来的《金陵春梦》,醒来翻几页又倒头大睡。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还要靠父母养活,手头拮据,窘困可想而知,想必是认为十叔一时半会出不来了,不妨把琴弄来卖到寄售行以解燃眉之急,反正东西也不是南来客的。那一年,南来客父母都去了干校,姑姑决定春节来穗陪侄儿侄女过节。春节前,南来客请鞋抽帮忙大扫除,把家里里外外抄家般清理了一遍。鞋抽见到几双象牙筷子,两眼发光注视上面的题款,“哇,何济公赠。某某是你爷爷?”(南来客曾问过父亲怎回事,父亲淡淡地说,“并无深交。生意上的来往而已。”) 尽管当时鞋抽趁乱顺手牵羊并非难事,卫生搞好了,象牙筷子一双没少,可见鞋抽“盗亦有道”,没有打朋友的主意。
虽说要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姑姑难得来一趟,南来客还是决定上母亲下放时结识的农友处买两只鸡回来过年。南来客找鞋抽作伴,骑上南来客家的两辆自行车,一早动身,直奔花县,打算当天来回。晌午时分,完成采购任务,正准备往回走,鞋抽突然说想去看个朋友,地点不远。那就去吧。南来客也不知道去哪儿,只管跟着鞋抽往前赶路,这不太远的距离骑车奔了三、四个钟头,还路经炮兵防区,太阳落山时才到达一个村庄。四下打听,找到鞋抽的朋友家,鞋抽叫南来客在一边稍候,跟朋友在门口刚低声嘀咕了两句,还没来得及进屋,一个村干部模样的带着几个民兵赶到。“边到来噶?做咩吔来噶?(哪来的?干什么来的?)”村干部厉声喝道,“证件。”鞋抽赶紧叫南来客把学生证拿出来。“单位证明。”“坐坐就走,没打算住。”村干拿着南来客学生证,看看上面的照片,又看看南来客,鞋抽不失时机地凑上去指着证件上“出身”一栏说,“佢老窦系革命干部,红五类来噶。”村干狐疑地打量了鞋抽一番,眼一瞪,说,“勒令你地马上离开!”此时天色已黑,二人没奈何只好往回走,好不容易打听到顺着一条小路走,不远就是回广州的公路。摸黑没走多远,南来客不禁暗自叫苦,只见前面横着一条大河。野渡无人。往远看,黑暗中倒有几点船火,有几分“两三星火是瓜州”的意境,只是“欲济无舟楫”呀。
“过海—”那边鞋抽已经吆喝开了。
“来啦—”,随着一声回应,一点灯火开始移动,渐渐靠近,好歹有人应,撑船过来把二人渡过大河。过河骑车没多远,车轮滚入较为平坦的柏油路 – 终于上了通往广州的公路。路好走多了,人却昏昏欲睡,南来客骑着骑着好几次差点没睡着从车上载下来。黎明时分,两人(外加两只鸡以及一些农产品)终于回到广州城,到家精疲力竭,失声数日。
事后回想起来,鞋抽访友显然“别有用心”。二人嘀咕什么,南来客不得而知,很有可能是偷渡大计。前途渺茫,鞋抽出身草根,身强力壮,水性又好,不想到偷渡香港才怪。鞋抽向来有偷渡之意,也不瞒着南来客,只是具体方案“不可告人”而已。为日后上衣厂谋生,鞋抽后来还学过裁缝,还要学英文,甚至在南来客引荐下提着一条上好的猪肉(当时一条好猪肉顶后来一箱脑白金)作为束修见了卢老师一面,连上课时间都约好了。
上课那天,鞋抽没露面。一周后,鞋抽还是没露面。南来客上鞋抽家打听,鞋抽的大弟弟说,“出咗去啵。”又过了几周,鞋抽依然没有露面。南来客二顾叶宅,鞋抽的妈妈把南来客拉到一边,四下环顾一遍,压低声音说,“渠走咗 (他走了)啰。”
鞋抽不告而别,还是走了。
据说后来在香港做裁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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