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路上，步履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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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夜晚，朋友之间聊起喜欢的电影。我下意识脱口而出：“我喜欢是枝裕和的《步履不停》。”“这部电影讲的是什么？”朋友问。许多细细密密又无可名状的情愫涌上心口，一时语塞。
如同豆瓣的一个热评恰如其分地形容了是枝裕和的电影：“他的电影好像什么也没说，看完我却听到了许多。”


电影中，横山良多带着妻儿返回位于湘南海边的老家。久违的横山一家人，每年只有在大哥纯平的忌日才会团聚。在夏日大雨般的蝉鸣、吱呀作响的电扇、炸玉米天妇罗与鳗鱼饭、絮絮叨叨的对话之间，度过平凡而琐碎的一天。
透过是枝裕和细腻的、徐徐的镜头，这个小家庭的聚会中，有家人之间的脉脉温情、切切关爱、融融暖意，却也在不经意间充斥着嫌隙、隔阂、争执，与大人期待的模样背道而驰的小孩，絮叨操持得让人有些心烦的父母，永远缺席的家庭成员，就像任何一个家庭范本，幸福中总是夹杂着很多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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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山一家中，父亲是一名医生，因为年纪渐长患上眼疾,以及周边新开的大医院而被迫关闭诊所，荣誉退休。父亲显然是以退休、无人继承诊所为耻的。去买牛奶，因为牛奶店老板娘仍笑意盈盈地称呼他为“医生”，从此便不愿再去。


在整个家庭中，父亲也显得格格不入，如同很多家庭中的父亲角色，沉默、不苟言笑、充满威严。计算着儿子良多到家的时间，父亲在烈日当头中拄着拐杖出门散步，走下长长的石阶，穿过高高的过街天桥，去路边能看到列车的地方站上那么一会，镜头一切换，驶过的红色列车中正好是良多一家。但在良多到家后，父亲冷冷的一句“你们来了啊”，便躲进自己的书房，只是让人觉得冷淡。
小孩会怎样对抗自己的父亲？有时候往往不是瞬时的冲突，直接的冲撞，小孩对严厉而苛责，有着过高期望的父亲的反叛是漫长，甚至穷极一生的。比如良多的姐姐，在长大选择自己的丈夫时，选择了一个与父亲截然不同的人。



丈夫信夫做着一份汽车销售的工作，谈不上好职业，但随和，憨实，堆满笑容，与孩子像朋友般融洽，在院子里蒙上眼睛陪小孩一起玩“敲西瓜”的游戏，毫不吝啬地夸岳母的玉米天妇罗“好吃啊”，甚至在氛围不算轻松的午后在隔壁卧室呼呼大睡，姐姐用人生重要的选择告诉父亲，这是她想要的生活，期待中的家庭。而良多的反抗更多体现在职业上。从小成绩优异的大哥纯平是父母眼中聪明、机灵、惹人爱的孩子，被寄予厚望，却在做实习医生期间因为救人而去世。而良平学了在父亲眼中不务正业的绘画，称为了一名游走在失业边缘的油画修复师。“画的医生，几乎跟医生一样重要。”良平的这句听起来有些稚气的辩解，描画出了一个坚持走自己的路，又隐约希望得到父亲肯定的儿子形象。一次次试图自我证明，只换来父亲口中一句“够糊口吗？”的嘲讽。2
相较于父亲，母亲总是那么得体，把家里的每一个人顾得妥妥停停。《步履不停》创作于是枝裕和的母亲过世之后不久，可以说，是出于私人情感创作的一部电影，纪念自己的母亲。


明明是出于私人情感，但是枝裕和镜头下的母亲，仿佛是我们所有人的母亲。每一个动作和镜头是枝裕和都反复推敲，包括母亲梳头的姿势、举起筷子的动作。总会让人在不经意间觉得这句话我妈妈也说过，或者这忙忙碌碌的背影像极了自己的外婆。
在厨房做料理时，良多姐姐打着圈搅拌食物，母亲马上夺过去纠正“要这样要这样，你都在我旁边看了十几年了。”一边说，一边上下搅拌着演示。像极了我年年跟妈妈学包粽子、做青团时，妈妈“要这样要这样”地纠正我，我永远不当回事。晚上催促良多去洗澡时，母亲拿出一套新买的睡衣让儿子穿上。那套蓝色卡通的睡衣显然不符合良多的年纪了，母亲却颇为满意。


削皮时发出“察察”清脆声的萝卜、在凉水下冲洗得翠绿得的毛豆、冰箱里提前备好的冰淇淋和麦茶，“嘭嘭嘭”爆出油花来的玉米天妇罗、预定的顶级寿司、午饭后揉搓的白玉团子、沁凉清爽的西瓜，关于母亲的镜头，总少不了各色各样的食物。很多故事，很多对话都是在做饭、吃饭中缓缓流淌而来的。
母亲是什么？母亲是操持着家里一日三餐、围着厨房打转的人。是给孙辈们准备好冰淇淋巧克力，自己却从来不吃的人。是好不容易一家团聚时，热热闹闹张罗一大桌子饭菜，把爱都藏于利落的切菜声，揉进颇费些功夫的家常料理中的人。


即便是这样的母亲，也有狡黠、自私的一面。这是良多与带着孩子的女人结婚后，第一次一起回家。在难得与良多的独处空间里，妈妈随口问道：“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要小孩，有了小孩就不好离婚了。”任谁听到都是心中一惊的话，母亲却问得漫不经心，场面上得体相待，心中她对儿子的婚姻是不满的。纯平在救人去世后，母亲要求被救的人每年都要来家里祭拜一下，“明年一定要再来啊！”任被救的那个男人在一家人的注视下如何尴尬、局促、难堪，母亲仍然这样要求。善于宽恕的母亲，唯独对这桩事，永远无法原谅。当《步履不停》在海外上映，西班牙圣塞巴斯蒂安国际电影节上，电影放映结束后，一位蓄着络腮胡、人高马大的巴斯克男子挺着太鼓般的肚子走到是枝裕和面前说：“您为什么这么了解我母亲？”3近乎任认命般的，我们对父母的了解，总是有点晚。
《步履不停》中，三代人在去往大海的路上，良多的孩子步伐轻快欢脱，远远跑在前面，而父亲显然有些吃力地落在了后面，良多故意停下来低头玩手机，等一等父亲。良多也许是在这一天相处中渐渐觉察到父母开始老去的，但他什么也不能做，在相聚后，仍要立即回到与父母毫不相干的生活中去。


电影临近结尾，父母送良多一家到车站等车，母亲故作轻松，与他们一一握手再见。与儿子握手时，良多难为情地躲闪起来，公交车倏忽而来，挡住了镜头，我们最终无法得知母亲有没有如愿握上儿子的手。送走良多一家之后父亲喃喃自语，“下次回来就是新年了。”
谁也没有想到，这是家庭之间最后一次的完整相聚。此后父母亲相继离世，良多没有与父亲看约定好的球赛，也没有达成母亲坐着儿子的车去购物的心愿。


恋人之间的海誓山盟、朋友之间的信誓旦旦，我们拼尽全力去兑现，像梦一样未来可期。但关于父母，总是迟钝，总是想再等等，总是慢上一拍。人生路上，步履不停，总有那么一点来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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