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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9~2009,我的沧桑五十年(八)
送交者: 北冥巨鲲[★★★士大夫你快滚★★★] 于 2019-08-27 15:21 已读 197 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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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 1959~2009,我的沧桑五十年 作者:八爪章鱼 由 北冥巨鲲 于 2019-08-27 15:11

高考双双落榜,我和赵跃进希望的肥皂泡再次破灭,想想也不能怪我们,文丨革丨开始的那年我和赵跃进一个8岁,一个7岁,大字还没认识几个,学校就停课闹革命了,老师们都被打成了“反动学术权威”,上课就是学习毛主席语录,“血统论”甚嚣尘上的时候,我们黑七类连学语录的资格都没有,就现在认识的这几个字,还是偷偷摸摸看“毒草”自学的呢,已经相当不容易了。当然还有个我和赵跃进死也不承认的原因——我们俩压根也不是学习的料。
  78年春天的时候,王连长通过自己在公丨安丨系统的战友打听到了小黛农的消息,小黛农已经被转到了思茅劳改农场服刑,思茅距离景洪县城大概150公里左右,当时也没有客车,只有一些马帮会送一些粮食蔬菜进去。我和赵跃进决定去看小黛农,三年来小黛农丝毫没有消息,她现在怎么样了?她知道她爷爷老勒刀失踪了吗?
  赵跃进很兴奋,嚷嚷这要给小黛农买这买那,我适时的提醒了赵跃进我们目前的经济状况,我们俩的经济之力都不强,俩人加起来共有人民币3元一角八分正,这点钱还不够我们俩到景洪县城的,看着这点钱自己都脸红,没办法,我们就这点钱,说句老实话,俺俩从小到大都没见过整十块的“大团结”是啥样。
  没钱就去不成思茅,就算我们俩可以走着去思茅,但是两手空空怎么见小黛农,我们思来想去,只好去找王连长帮忙,顺便请个假。王连长听说请假,二话不说就同意了,一说到借钱,脸色就万分尴尬,把自己从上到下所有的口袋翻了个遍,总算掏出来5块钱,说你们拿去吧不用还我了。我们知道王连长的工资都要上缴给老婆,这5块钱没准就是一个月的烟钱,心里很过意不去,还想推脱一番,王连长说赶紧滚蛋我看见你俩吃不下饭,就把我们轰出来了。
  我和赵跃进收拾了一下行装,到景洪县城买了点牛肉干、水果糖什么的,就准备上路。我们的计划基本上是以走路为主,如果路上能碰到拉货的汽车,就想办法坐段顺风车。总之不管用什么办法,一定要走到思茅。
  天上下着细雨,乡间的山路上寂静无声,我和赵跃进几乎听得见彼此的心跳声。晚上我们会走到很晚才休息,拿出窝头吃一点充饥之后,就把雨布裹在身上,躺在路边睡觉。四周有些不知名的虫子在鸣叫,我躺在地上,看着雨滴从天空中飘下,高考、回城,所有的烦恼全都烟消云散,那一瞬间,我体会到了一种纯粹的宁静,那种宁静融化了我的心,融化了我的肺,把我彻底融化在了身下的泥土之中。
  可是第二天一早,已经融化了的我又迅速凝固了回来,我醒过来掀开雨布,一条大金环盘在我身边,正睡得一塌糊涂,我吓得全身有毛的地方全都一阵发麻,所有的毛都立了起来。我一动也不敢动,这时赵跃进也醒了过来,掀开雨布就一声尖叫,那叫声就好像一个被阉得不是太干净的太监发出来的,我转头一看,好家伙,这小子就是比我有魅力,他旁边竟然盘了三条蛇。我赶紧对赵跃进说别动,赵跃进保持着半躺的状态一动不敢动,我先一点点从我的蛇旁边往外挪,挪到安全距离以后,立即爬起来,又一点点挪到赵跃进身边,赵跃进的情况比较复杂,两边都有蛇,我伸出手拉住赵跃进,一点点把他拉起来,我们俩抓起雨布撒腿就跑,直跑到腿肚子抽筋才停下来。赵跃进哆嗦着跟我说:“蛇,蛇。”我心说废话,你以为是蛇皮腰带呢。 6park.com

日期:2008-8-11 14:06:01
  我和赵跃进走了五天,其间扒了三趟货车,有一趟扒错了方向,差点被拉到老挝去,我们的口粮第三天就吃完了,几次想吃包里的牛肉干和水果糖,但是都下不去手,后来碰到一个老傣的马帮,马帮要去南屏,开始看我们俩衣衫褴褛,以为我们是盲流要偷东西,对我们非常警惕,我们赶紧跟人家解释自己不是盲流,是知青,没想到知青名声更差,人家差点要揍我们,幸亏一个老傣说算了算了,都是些小孩,我们防紧点他们就偷不着东西,让他们在后面跟着到南屏吧,否则走迷了路就要死在这儿了。
  我们就跟着马帮走,其间那个替我们说情的老傣给了我们几块喂马的豆饼,我们俩凭着这几块豆饼走到了思茅。到思茅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我们本想在候车室对付一晚上,却被工作人员给轰了出来,人家怕我们扒火车。我们只好连夜往劳改农场走,吃了豆饼又喝凉水,搞得我俩拉肚子,走不了几分钟就得冲到路边拉一回,第二天早上走到劳改农场的时候,我和赵跃进的脸都拉的绿油油的了。
  劳改农场的管教干部看到我们也吓了一跳,先叫人查了查我们是不是从那逃出去的凡人,确定了不是才问我们是干什么的,我们说明了来意,还出示了从连长那偷来的介绍信,管教干部才相信我们不是来投案的,而是来探视的。管教干部跟我们说这个黛农来了劳改农场以后非常不配合改造,刚来的时候非让管教干部表态,承认她刀劈刘副连长的做法是正确的,管教干部感觉很好笑,说你正确还判你刑,难道是我们政府错了?小黛农说判我刑不能说明我错,只能说明你们和那个刘副连长是一伙的。管教干部说我们当然是一伙的,难道跟你这个犯人是一伙的不成?再说我们也不管判决的事,只管劳改的事,你跟我们说有屁用。至此小黛农就拒绝与狱方合作,处处抵触改造,让管教干部很头疼。管教干部说你们见了她要劝劝她,跟我们对抗是没有好处的,只有死路一条。
  管教干部检查了一下我们带的东西,把我们领到接待室,交代了一下探视纪律,就让我们等着,过了大概十分钟我们终于见到小黛农,她长高了,也瘦了很多,脸上表情很默然,没有我们预想的兴奋。看见我们只淡淡的问你们来干什么。
  由于情形和我们俩想的不一样,我们原本准备好的开幕词都用不上了,气氛就显得很尴尬,我们俩窘得满头汗,小黛农大概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就问你们怎么来的,我说我们走着来的,赵跃进拿出我们带的牛肉干和水果糖说这是给你带的。小黛农看也不看说我不要,你们带回去吧。我们更加尴尬,一句话说不出来,脸上的汗和着泥滴下来,我们不停用手擦,不一会就把自己抹成了窦尔敦一样的大花脸,那情形好像正在劳改的不是小黛农,而是我和赵跃进。
  吭哧了半天,我终于憋出一句话:“勒刀老哥不知道去哪了,我们一直找不到他。”这句话说出来我就后悔了,这不明摆着想当小黛农的爷爷嘛。
  小黛农看着冷冷的我说:“你们的勒刀老爹已经死了很久了,你们不知道?”
  我们俩吃了一惊,忙问怎么回事。
  小黛农看我们俩惊讶表情不像是装出来的,闭上眼睛说:“我被抓以后不久我爷爷就死了,是管教干部告诉我的,说我爷爷死在勐养农场附近的一个山沟里,他们发现他的时候尸体已经快烂掉了,他们认得我爷爷的枪,才确定是我爷爷,都以为我爷爷是去打猎的,我知道我爷爷不会跑那么远去打猎,我始终也不知道他去干什么。”
  我和赵跃进说不出话来,我们心里很清楚老勒刀为什么去勐养农场,因为刘副连长在勐养农场,老勒刀不是去打猎的,是去杀人的。 6park.com

回去的路上我们很难过,我们知道小黛农生我们的气,怪我们既没能照顾好三花,也没能照顾好老勒刀,小黛农跟我们说让我们以后不要来,她不想再见到我们。这句话着实伤了赵跃进的心,路上我跟赵跃进开了一句不合时宜的玩笑,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结果赵跃进一下就急了,要不是我俩拉肚子都拉得跟面条一样软,我想赵跃进一定跟我玩“猴子偷桃”。我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很是过意不去,想说说话找找气氛,可赵跃进脸拉得比驴脸都长,一句话也不跟我说。
  说实话我也很喜欢小黛农,小黛农笑起来很好看,眼睛弯弯的,嘴角微微翘起,很是好看,可惜刚刚她从头到尾都没笑过,我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看到她笑了。我对小黛农比较朦胧,只是心里觉得她挺好的,不这一点我比不了赵跃进,他是真心喜欢小黛农,也许是因为他没有我这么多心眼,所以比较专一吧。我不知道这对于赵跃进是福是祸,或许只有我考虑这个问题,因为赵跃进从不考虑问题,是福是祸他都迎头而上。
  我对老勒刀的死也很难过,他是一条好汉,不像我们这些知青,被人打完了左脸再伸出右脸。老勒刀坚信着景颇族千百年来恪守的信仰,这种信仰不见于文字,只代代相传于景颇人的心中,那是一种恩怨分明,有仇比报的血性,我不知道我血管里流淌的鲜血中是不是有这种血性,抑或只有赵姨妈留给我的奴性,我没找到什么机会证明,或许有机会我也不敢证明,否则我为什么不去勐养农场砍了刘副连长?
  现在却不是我拷问自己良心的时候,我没有办法救出小黛农,可是我要想办法救出我们自己,我想离开这个鬼地方,虽然这里美得如诗如画,可是诗和画都是吃饱了饭有了闲情逸致才有功夫欣赏的,我们活得人不如狗,就算身在画中又能怎样?
  可是说实话我真是想不出任何办法,我只熟悉偷鸡摸狗,赵跃进除了养猪和“猴子偷桃”,似乎对思考也不怎么在行,想到这里我的心头涌起一阵绝望,我真想就此了断了自己,不再过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让所有的烦恼和沮丧都跟着我一块见鬼去。
  当年云南知青的自杀率居全国第一,有我这种想法的人绝不在少数,我们身处蛮荒,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生命如蝼蚁般卑微,场长连长们只要高兴,想捏死哪一个就捏死哪一个,试问这样或者还有什么意思?我们黑七类还则罢了,那些当年叱诧风云,手持皮鞭誓言砸烂旧世界的红小将,苍茫大地我主沉浮的红卫兵,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如今他们全都低下了曾经高傲的头颅,在蛮荒中苟延残喘,为了一个回城的名额出卖能出卖的任何东西,更有甚者为了一个稍大点的窝头,相互打得头破血流。上苍跟我们开了个多大的玩笑,很多人玩不起了只好去死,当时在自杀的知青中,红五类占七成以上。 6park.com

日期:2008-8-13 1:07:31
  当然现在想想那时候的想法确实幼稚,哪有严重到要死的地步?日子是艰难点,可也不至于艰难到活不下去的地步,现在我回城快20年了,过的日子并没有比在云南的时候好多少,甚至有段时间过得还不如在云南当知青的时候呢,可我依然恬不知耻的活着,从来没想过要弄根麻绳把自己勒死,“好死不如赖活着”,在如今即将知天命的我看来,还真他妈的有道理。
  我要说生活这个东西还是挺会玩人的,它在就要把我们通通玩死的前夕,又给了我们一颗希望的泡泡糖,让我们自己吹泡泡。这里需要明确一点,这个希望的泡泡可是要我们自己吹的。
  这个泡泡起始于橄榄坝农场七分场。相信这件事很多人都清楚,我还想讲一遍。78年11月,一个叫徐玲先的上海女知青要生孩子,生孩子是件喜事,值得庆祝,可她犯了一个错误,她想到分场医院去生这个孩子,就像我前面说过的一样,分场医院的医生弄死人比治好人拿手,杀生比接生在行,一个小小感冒到了他们手里就有可能致你于死地,更何况是生孩子这么大的事。要是我生孩子(当然我不具备这样的条件),我他妈的宁可自己给自己接生也不去找分场医院的医生。不知道当时徐玲先是怎么想的,总之她就冒着生命危险去了分场医院,分场医院一个姓成的医生接待了她,这个成医生是革命“红医班”毕业的,正式挂牌看病的时候连手术刀和水果刀都分不清,平时喜欢喝两杯小酒,看病的时候嘴里含一口酒往医疗器械上一喷就算是消毒了,有时候舍不得酒也就干脆不喷了,基本上可以这么讲,成医生跟杀猪的屠户唯一的区别就是——杀猪的没有他这么狠。
  徐玲先上午十一点多到的分场医院,此时成医生刚刚喝过开胃小酒,神智还算清醒,他消毒了一下器械(就是我前面说的那种消毒法),找了个大婶帮忙,该大婶也曾替人接生,算是成医生的医疗顾问吧。两个人准备好家伙,静待徐玲先的小宝贝降生,可是这个小孩却很讨厌,呆在他妈肚子里迟迟不肯出来,他难道不知道我们成医生每天都有很多应酬的吗?这孩子实在是太不体谅我们敬爱的成医生了。
  等了一下午这个讨厌的小孩也没有要出来的动静,这令成医生大为光火,世上竟然还有这么不懂事的孩子,一下午了还不出来,还让不让人吃饭了?成医生肚子里的酒糟早就不答应了,一个劲催成医生赶紧整两杯,成医生拗不过酒糟,只好跟他的医疗顾问(接生大婶)交代了一下说看这意思一时半会儿生不出来,我还是先回家吃饭,有什么事去家找我。交代完了以后就急匆匆走了。
  成医生走了两个多小时也没回来,徐玲先却出了问题——难产,接生大婶哪见过这个阵势,连忙去找人,人是找来了,徐玲先又出现大出血,几个人赶紧把徐玲先抬起来送总场医院,徐玲先没能挺到总场医院,和她尚未谋面的孩子双双死在了路上。
  死了就死了吧,当时治死个人也不是什么大事,谁让你挺不住的?这也怪不得成医生,因为成医生此时已经喝多了,躺在分场的伙房里人事不省,只比死了的徐玲先多口气而已。
  但是徐玲先的同乡和战友们似乎不太愿意,他们跑到总场医院吊唁,还要开追悼会,说什么要改善知青医疗条件,惩治凶手。凶手这会儿酒还没醒呢。第二天总场医院要火化尸体,知青不答应,把场部医院给包围了,还开来了好多拖拉机吧医院的路给堵了起来,场部也不是吃素的,调来保卫干事就准备动手,这一动手不要紧,知青们全都翻了脸,两边立即就动起了手,闻讯而来的知青越来越多,保卫干事大败而归,知青们抬着徐玲先的尸体又直奔景洪,去州委讨要说法,并提出了三个要求:惩办肇事医生,追究其法律责任;改善农场医疗卫生条件,保证今后不再发生类似事件;追认死者为烈士,给死者家属相应的烈属待遇。州委挺了四天,眼看事态有扩大的趋势,就仓促答应了他们的要求,于是请愿知青准备返回农场。这就是著名的“橄榄坝事件”了。
  橄榄坝知青去州委请愿的消息迅速传遍景洪农场,我听说这件事已经是几天以后了,是班长跟我说的,他自从高考落榜以后整个人变得很是愤世嫉俗,常常哀叹自己的命运为何如此不济,我对此不以为然,因为就我本人的观点,就他那衰神附体的德性能当上班长已经是祖坟冒青烟了,还想得陇望蜀上大学,简直不知羞耻。
  我忘了是谁组织的,也许大家全是自发的,我们景洪农场知青决定罢工请愿,去州府讨个说法,让州府的领导看一看我们过的是怎样的日子,请领导们给知青的命估个价,算算我们到底贱到什么程度。参加请愿之前班长写了条大横幅,准备游行时用,横幅上写着“草奸人命”,虽然字写错了,但是班长一片赤诚之心打动了我们,再说我们谁也不知道那个“菅”字怎么写。我并不认识这个徐玲先,但是对于她的死难免有兔死狐悲之感,我想当时大多数知青都是这么想的,可是到了后来我们就不这么想了,因为我们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要想活命靠自己。如果不想做下一个徐玲先,那就是时候为了活命挺身战斗一把了。 6park.com

游行那天天气不错,风和日丽,很适合举行大规模集会,按照孙子兵法上的说法,我们算是占据“天时”了。去景洪的路我们很熟,也知道州委大院在哪,这个算是“地利”了。那天去游行的拖家带口连老带少足有几千人,我都不知道我们景洪农场有这么多人,这个算是“人和”了,占尽天时地利人和,而且师出有名,按说应该是胸有成竹。可是当时不只是我,大部分人心里都没底,因为不知道州委会怎么对付我们,要是像74年那样再来一场“人民战争”,我们怕是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州委的人刚对付完橄榄坝农场的请愿知青,听说又来了一拨,人数是橄榄坝知青的好几倍,所有人脑袋都大了好几圈,看那意思是想让老天爷降下闷雷把我们全劈死,他们也就省事了。我们当然不能遂了他们的愿,几千个人把大门一堵,只准进不准出,除非州委的人化装成苍蝇飞出去,否则一个别想出门。平常都是我们知青走到哪人人喊打,今天好歹做了把主人翁,心里的感觉还是很爽的。
  这招很有效,州委很快就挺不住了,让我们派代表出来,说省、州委的领导要跟我们谈,谈就谈呗,还能谈死我们不成?我们就选了代表跟他们谈,选代表的时候我选赵跃进,赵跃进选我,我们俩各得一票,很遗憾的没能当上代表。当不上就当不上吧,反正我们俩也难登大雅之堂,真要进去跟领导谈,谈得好还罢了,谈不好赵跃进急了要来“猴子偷桃”,再捏坏了个把领导啥的,那可给全体知青丢人了。
  代表们进去跟领导们谈判去了,我们就在外面等着,等了没多久就看见代表们出来了,我心想谈得这么快?看来领导也是人,不是所有领导都一肚子狼心狗肺,还有个把有良心的。正准备上前道贺,哪知道代表们一个个脸色铁青,说州委领导根本当我们是个屁,上来就扣帽子,说什么“煽动知青闹事,破坏上山下乡”,没谈几句双方就谈崩了,我们只好退场以示抗议。
  谈判没结果,又不能老在州委门口呆着,人家在里面有吃有喝,我们在外面西北风都没得喝。想想不是办法,代表们就决定先回农场,继续罢工。
  回到农场以后,知青们成立了个“罢工指挥部”,负责全面指挥罢工,我和赵跃进的人望太低,也没能进入罢工指挥部,只好继续做普通罢工知青,由于赵跃进身在场部猪圈,猪圈离场部领导比较近,便于就近打探场部情况,所以赵跃进被委以探子的重任,负责全面观察场部领导的动向并随时向罢工指挥部报告。我怕赵跃进分不清哪个是猪哪个是场部领导(非常难以区分),提出异议,被否决,还险些被逐出罢工行动,心情非常低落。
  王连长听说我们要罢工,急得满嘴起泡,看上去就像嘴上被人踩了一脚。罢工第二天就带着韩连长急匆匆来找我们,想劝我们退出罢工,继续上山割胶,我们不去,王连长就急眼了,把我们全连的知青都叫出来集合到连部门口,跳着脚的骂:“你们这些小兔崽子真是蠢的可以,罢工顶个几巴用,跟州委对着干,你们这不是找死吗?你们这么搞,本来能回城的现在也回不去了,我他妈的说你们什么好?”
  我们班长说王连长,我们没打算跟谁对着干,我们就是想回家,你睁开眼睛看看我们,哪一个有人样?我韩智敏68年到这儿,现在都十年了,十年我只回过一次家,我妈死了两年我都不知道,我他妈的还算个…。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王连长说我不是不让你们回家,我姓王的也有爹有妈,可是你们这么干,只能激怒领导,不但解决不了问题,还会使自己的处境更不利。
  我说王连长你拉倒吧,我们的处境怎么更不利?我们现在这个状况还有更不利的余地吗?你出去看看外面的人吃的什么穿的什么?我么农场知青吃的什么穿的什么?我们像畜生一样从早干到晚,挣得工分不到当地农民的四分之一。我喝玻璃汤喝了快五年,连赵跃进养的猪都比我们吃得好。就算我们是畜生,也不能把我们往死里造吧?就是当畜生我们也要回家当,你是不是想让我们都死在这?
  一个女知青走出队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对王连长说:“王连长,你放了我们吧。”说着就给王连长下跪,王连长一把拉起她,声音明显发颤:“行了,我明白你们啥意思了,我啥也不说了,就想劝你们一声,要是打起来了你们可千万别往前面冲,你们可千万别他妈的出事。”说完又转身对韩连长说:“他们的工分照常记,一个都不准扣!”
  王连长躲到医院去装病,场长书记去找他让他做工作,他就躺在病床上做假死状,翻白眼吐白沫的,搞得大夫们要把他拉到急救室抢救,场长书记没办法,就逼着韩连长来找我们谈,韩连长更狠,直接搞了二斤巴豆吃下去了,天天在家拉得昏天黑地,隔二里地都能闻见味儿,蚊虫小咬被熏死不计其数。场长书记找不到人,自己有不敢来跟我们谈,只好躲在场部里天天等上级指示。 6park.com

上级指示说来就来,没过几天中央全国知青工作会议闭幕,会议通过一项决议,这项决议就是赫赫有名的《知青工作四十条》,《四十条》里明确指出,边疆知青(包括农场知青)要在所在地就业,今后一律按照国营单位青年职工对待,不再享受国家政策的照顾。《四十条》一出,边疆知青举众哗然,这表明从此以后,我们连知青都不是了,我们变成“青年职工”了,我们将永远扎根边疆,直到死掉为止,或许等我们死了以后有人会把我们的尸首埋在我们亲手种的橡胶树作肥料,权当最后贡献。
  
  想到要变成橡胶树的肥料,着实令我们胆战心惊,现在的形势可谓骑虎难下,既无退路,只好放手一搏,且看是鱼死还是网破吧。罢工指挥部立即组织赴京请愿团,准备到中南海去伸冤。我和赵跃进很想参加如此伟大的壮举,就又到罢工指挥部毛遂自荐了一把,结果还是一人一票,惨遭淘汰。说句题外话,我这辈子只要是努力争取过的事,没一样干成过,简直倒霉到了莫名其妙的地步,可是事实如此,实在叫人绝望。那时候我多想做一把风云人物,为了能让历史记住我的名字,甚至愿意献出生命,慷慨赴死。等到多年以后,人们提起云南知青大返城,脑海中就浮现出我高大威猛的形象,舍生取义的壮举。都将为我不胜唏嘘。这些最终变成我的白日梦,事实上,我为罢工做出的唯一贡献就是——此次罢工没有因为有我加入而最终导致失败。这真是让我倍感欣慰,因为后来我参加过许多事,他妈的没有一件成功。
  后来的事大概大家多少都有耳闻,请愿团使用暗渡陈仓之计,北上到昆明,见了省委领导,省委领导使用釜底抽薪之计,派人偷了知青的路费,并布下天罗地网,把妄图混上火车的知青全部擒获。请愿团被逼入绝境,在昆明火车站以东卧轨示威,以示不成功则成仁之决心。同时在农场的知青扣押农场领导作为人质,以示支援。我们也准备扣押场部领导,可是没抓着人,这件事我一直怀疑是王连长通风报信,可始终没有证据。后来我问过他一次,可是他跟我装傻。
  卧轨行动持续三天,导致昆明铁路动脉瘫痪,多趟列车受阻,其时正是中越关系剑拔弩张之际,卧轨行动导致军列受阻,终于惊动了中央。中央同意接见请愿团,以三十人为限。请愿团顺利到达北京,在人民大会堂见到了王震将军,结果被王老将军臭骂一顿,说他们丢掉了军垦的光荣传统,违反了知青政策,属于闹事行为。王老将军骂完人之后,又说中央已经派了调查组下去考察知青现状,让知青们回去帮助干部转变作风等等,众知青被王将军连哄带吓,顿时方寸大乱,请愿无疾而终,代表们只好决定回去。在回西双版纳的路上,请愿团又给中央写了一封信,大意是说给中央领导添了麻烦很不应该,心里很过意不去,回去要以实际行动改正错误等等。
  说老实话这件事做得可是不够漂亮,你们是代表我们云南6万知青去的,是让你们替我们说话的,你们可倒好,被人家两三下干得瘪茄子了,还写信道歉,倒什么歉?我们错在哪了?
  这个话也许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那毕竟是中央啊,是人民大会堂啊,谁见过那么大的世面啊,要是换成我,没准会让王震吓死过去。想想也不能全怪他们,实在是去得人少啊,人要多点大家相互壮壮胆子,大概不至于被吓唬住。毕竟当时王震已经七十多岁了,难道还把我们都枪毙了不成?
  道歉信的事传到版纳后,勐岗农场的知青不干了,也开始罢工,还写了一张大字报,把请愿团狠批了一顿,说请愿团不能代表云南6万知识青年,知青坚决要求回城。听说中央调查团要来勐岗,勐岗知青组织了一个“绝食敢死队”,等中央调查团到勐岗的时候,敢死队已经绝食了三天,有人饿得都休克了。调查团跟知青开始对话的时候,几千人黑压压的跪倒在主席台下,有个北京知青冲上主席台,当场割了腕,血喷了调查团成员一身,调查团又惊又痛,好多人都掉了泪,一则是被这场面震撼住了,二则调查团这几天也确实看到了云南知青的生活,确实不是“惨不忍睹”这四个字能形容的。
  调查团听了知青的要求后立即通电中央汇报了情况,中央经协商后出台了国务院“六条”,大意是说知青不愿留下的,都可以回城。消息传到云南,整个西双版纳欢声雷动,响彻云霄,我们可以回家啦! 6park.com

多年后我再回忆起这件事,留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那个割腕的知青,可以说此人这一刀彻底镇住了调查团,为我们的回城请愿大大地助推了一把,功不可没,是个英雄。不过我当时多少有点不服气,我想要是调查团来景洪农场,我们给他们玩抹脖子!那血要是喷将出来,肯定比割腕震撼。当然现在可没那个勇气了,现在我切菜把手指头切破点皮都紧张得不行,生怕自己像白求恩大夫那样害破伤风死掉,苟且偷生,锐气尽失。
  回城的消息无疑是令人振奋的,这么令人振奋的消息不庆祝一下实在对不起中央的英明决策和知青们为之付出的努力。咱中国人的庆祝方式以吃为主,所以我们决定吃掉赵跃进养的猪,作为临别纪念。场部领导自然不会同意,不过他们现在被要求盖章回城的知青围的水泄不通,无暇顾及那几头猪,等他们发现猪被吃了的时候,我等好汉早已全伙回家了,他们还能奈我何呢?
  我们一连的人浩浩荡荡杀奔养猪场,司务长看见知青造反,撒丫子跑了,我们把猪圈团团围住。赵跃进一看架势不对,抄起一把刀就要跟我们拼命,众人一拥而上把赵跃进掀翻在地死死摁住,连说你别管到时候给你留份好的,猪们养尊处优惯了,何曾见过这种阵仗,又见领袖被擒,吓得嗷嗷叫,赵跃进挣扎不起,知道自己的猪在劫难逃,遂长叹一声说:“给我留俩猪蹄!”
  我们班长不由分说,抽出大刀使开一路地趟刀法杀入猪群,没头没脑地砍将起来,一时间人喊猪嘶,声震百里。须臾再看,几只猪有的耳朵受伤,有的屁股中刀,总之个个带伤,却没一个倒地的。众人忍不住笑,纷纷说韩大侠这个猪杀的别致,果然与众不同,莫非是要让猪们失血过多而亡?班长急了,说你们他妈的再不帮忙老子连你们一块砍了。众人连忙上前帮忙,有当过红卫兵的拿出当年搞批斗的招式,七手八脚把几只猪按翻在地,有的砍有的捅,场面极其混乱。根据我的不完全统计,那天几乎每只猪都至少挨了二十几刀,很少有致命伤,估计多半都是受惊过度吓死的。
  众人拾材火焰高,不过一会几只猪就被拔毛放血收拾干净,众人又开始讨论怎么个吃法,结果众口难调迟迟没有结果,班长说阿拉上海有白斩鸡,今朝缺盐少酱,不如吃白斩猪,众人点头称是,立即忙活起来,把猪肉大卸八块下锅,白斩猪怎么做谁也说不清,总之食堂里有什么佐料统统丢下锅,煮就是了。
  猪肉很快就出锅了,不知道谁从厨房里寻出两瓶白酒,大概是司务长的,这下好,有酒有肉,梁山聚义也不过如此。我们在院子里拼起几张大桌子,把猪肉连锅端上来,众人围着猪肉团团坐好,班长站起来清清嗓子说:“静一静!”众人知道他要讲些临别感言,都安静下来,几十双眼睛看着班长,班长镇定自若,环看一圈,突然大叫:“动手!”说罢使出龙抓手,一把抓起一块肉,烫的尖叫一声,张嘴就咬。众人猝不及防,都一愣神,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班长已经把第一块肉塞进嘴里,伸手又去抓第二块,众人发一声喊,一起扑向大锅,连抓带抢,一个个活脱脱饿鬼投胎,与梁山好汉相去甚远。
  正吃得兴起,班长突然两手虚抓,仰面倒地,我们开始以为班长使诈,后来看看不对,班长脸色紫涨,双眼翻白,显然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我们全吓傻了,嘴里叼着肉手足无措,不知道谁喊了一声:“赶紧送医院。”我们赶紧抬起班长就往场部医院跑,我记得我临走前还喊了一嗓子:“等我们回来再吃!”
  我想我们当时是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我们不应该把班长先送医院,我们应该当场施救,采取一些办法让班长能够呼吸,比如所在他喉结下面扎一个小洞之类的,然后再送医院。医院虽然离场部不远,可也要走十分钟,班长不能呼吸,根本挺不了十分钟,我们到医院的时候,班长已经憋死了。大夫只看了几眼,就说晚了已经没救了了。我当时就急了,揪着大夫脖领子说你他妈的再好好看看,连十分钟都不到怎么就死了?大夫看我们的架势不善,只好把班长推进急救室,过了没几分钟就出来了,说真的死了,我们割开气管看了,里面卡了块猪骨头,说着把一块猪脚骨递给我,转身走了,我听见他自己念叨说见过被鱼骨头卡住的,还没见过被猪骨头卡住的,这个死的还真新鲜。
  班长莫名其妙的就这么死了,死于回城前夕,死在一块猪骨头上,我们既觉得难过又觉得好笑,因为他死得实在有些荒诞,其创意超出了我们的想像力。那块猪脚骨我保留至今,从那以后我吃猪蹄都很小心,跟摸骨算命的一样把猪蹄先摸一遍,然后一点一点啃,一个猪蹄一般都啃半小时,我是真害怕班长的冤魂找上我,因为当初是我提议去养猪场杀猪的。这件事我从来不敢讲,我不想承认班长是我害死的,可班长的死又确确实实跟我有关系。在医院的时候,我又一次感觉到自己是不祥之人,克死了班长,可班长与我非亲非故,我为什么会克死他?这一点我至今也没想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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