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一度剑拔弩张的美欧贸易争端或将上演新戏码。新任欧盟贸易委员会委员菲尔·霍根近日称，他将在2020年1月首次会晤美国对口官员时，在一系列有争议的问题上“重置欧盟与美国的贸易关系”，包括钢铝关税、美国针对欧盟开征数字税发出的关税威胁等。
2020年美欧贸易争端将走向何方？是逐渐风平浪静，还是愈演愈烈？如果不幸“擦枪走火”，全球经济会否遭受难以承受之重？当今世界，主要经济体之间更高烈度、更大规模的贸易摩擦是否正成为“新常态”？
做客本期欧时经济茶座的专家们认为，考虑到欧盟对美国在经贸等方方面面的深度依赖，美欧贸易争端大概率不会失控。对欧盟来说，真正的考验在于如何认清自己未来的方向。
做客本期欧时经济茶座的专家：
中国国际问题研究院欧洲研究所所长 崔洪建
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世界经济研究所原所长 陈凤英
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欧洲所所长 张健
中国国际经济交流中心常务副理事长 张晓强
补贴旧恨未熄 又燃数字税新仇 美欧争端显性化
自从美国总统特朗普入主白宫，美欧这对传统盟友就开始渐行渐远。
先是2018年3月，美国宣布对全球进口钢铁和铝产品加征关税，对这种“无差别打击”强烈不满的欧盟随即出手反制，美欧贸易摩擦开始升温。

从2019年7月起至今，法国等欧洲国家开始对美国科技巨头征收数字税。对此美国称，将对目前征收数字税的国家征收新的关税，从法国开始。图为一名男子从位于美国北加州门洛帕克的脸书总部经过。（图片来源：新华社）
几个月后，双方暂时“熄火”，同意通过谈判降低贸易壁垒，暂停互相加征新的关税，朝着取消非汽车类工业品所有关税、非关税壁垒和补贴的目标共同努力。
然而好景不长，这边谈判还在进行，那边贸易摩擦硝烟再起。2019年WTO做出裁决，认定美欧均存在对飞机的违规补贴，且都没有履行裁决停止补贴行为。4月，美欧相继公布了价值210亿美元、200亿美元的清单，向对方出口商品加征巨额关税。
更加火上浇油的是，钢铝关税和航空补贴“旧恨”未解，又添数字税“新仇”。
7月，法国参议院批准数字服务税法案，拟对谷歌、亚马逊和Facebook等美国科技巨头征收3%的数字服务税。几乎就在同时，英国也公布了一项从2020年4月起开征数字服务税的立法草案。意大利也于2020年1月1日起向科技公司征收数字税。
对此，美国做出了令不少人吃惊的反应：对法国实施301调查。此前，美国很少对欧盟这一“亲密盟友”举起301大棒。美国称，将对目前征收数字税的国家征收新的关税，从法国开始。有分析人士说，这一举动“非同寻常”，可能会使美欧贸易争端进一步升级。
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双方贸易关系越发趋于紧张。
据英国《金融时报》报道，美国贸易代表莱特希泽曾在接受采访时表示，美国与欧洲在贸易方面有着“非常不平衡的关系”，美国对欧盟的贸易逆差2019年可能高达1800亿美元，这对华盛顿方面来说是不可持续的。
他说：“（欧盟）有很多贸易壁垒，还有其他许多我们必须应对的问题。因此，与欧洲打交道是非常重要的事情，也是总统的关注焦点。”
报道称，莱特希泽缓和了一下语气说，“许多”跨大西洋贸易是“非常积极”的，他不想“夸大”与欧盟的商业分歧。但是，特朗普政府与欧盟之间可能会在2020年初出现贸易紧张关系升级。
中国国际问题研究院欧洲研究所所长崔洪建表示，美国新贸易政策片面强调“美国优先”，不顾及美欧之间业已形成的产业发展差异，把双方经贸摩擦上升到国家安全的角度看待，改变了过去在一定规则内解决争端的做法，采取“无差别打击”，这种方式和逻辑的变化让欧洲国家难以接受，双方经贸摩擦因此从“隐性”变成了“显性”。
“从背靠背相托的盟友，到面对面互怼的‘损友’，欧美关系的变化将是欧洲战略环境中最大的变量。”崔洪建说。
一方中气不足 一方投鼠忌器 跨大西洋贸易战开火难
虽然“亲密关系”不再，但美欧要真正打响贸易战依然很难。
一方面，美欧拥有全世界最强大的经济关联，双方经济总量之和占世界“半壁江山”，贸易量占世界贸易总量近三分之一。
分析人士认为，由于双方政治、经济高度依存，如果一味寻求报复，可能会危及双方更大利益。因此，美欧裂痕冲突虽然在扩大，但总体上会控制在一定限度内。
特别是对欧盟来说，因自身经济正陷入困境，加之长期以来形成的对美国的深度依赖，与美国“硬碰硬”底气不足。
据官方统计，欧元区12月制造业PMI初值降至45.9，连续11个月低于荣枯线50，表明制造业仍深陷萎缩区间。其中，欧盟经济的“火车头”德国12月制造业采购经理人指数（PMI）降至43.4，综合PMI也低于荣枯线50；英国12月综合PMI则降至48.5，为2016年7月以来最低，显示民间部门正遭遇三年多来最严重的不景气；法国制造业PMI初值虽然高于荣枯线，但与上月相比也下滑了1.4个百分点。
考虑到欧洲经济增长已经在放缓，如果双方贸易争端进一步升级，将对欧洲经济产生更大不利影响。
在崔洪建看来，尽管欧盟机构已经开始用“练肌肉”来表达自己增强硬实力的决心，计划努力“学习强权的语言”，但从能源独立、欧元自强到产业整合，欧洲还需要更多的时间来打基础、建机制和增能力。同时，欧盟还得不断地克服对美国的贸易、投资和心理依赖，不断地应对来自单边主义讹诈的各种“明枪暗箭”，不断地在强硬以对还是息事宁人之间纠结。
“可以说，欧盟对美国的这种依赖是美国用来打击欧洲、确保‘美国优先’的一种有力武器。”崔洪建说。
他表示，欧盟内部从来就不是“铁板一块”，不同成员国之间的嫌隙并不比欧美之间小多少。尤其是西欧大国的内部麻烦都不小，相互间的利益纠葛也不少，越来越难通过集中资源和手段来驾驭全局。即便在西欧国家内部，面对美国的压力和重击，也仍有绥靖和苟安的想法。

专家认为，欧中如果加强合作，对欧亚大陆乃至整个世界经济来说都是利好。图为在浙江义乌火车西站拍摄的中欧班列（义乌-列日）eWTP菜鸟号的一节集装箱。（图片来源：新华社）
这就意味着，对欧盟来说，眼下要团结一致和美国打贸易战几乎很难实现。
另一方面，2020年适逢美国大选之年。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世界经济研究所原所长陈凤英认为，在大选之年美国经济政策通常以“内顾”为主，会更加注重保持经济局势稳定。此时与欧盟持续升级贸易争端，对特朗普来说未必合算。
此前，考虑到单边主义、保护主义抬头，贸易争端增多等因素，WTO已将2019年全球贸易增速预期下调至1.2%，创多年新低。
陈凤英称，2019年主要经济体其实都已经意识到，如果一再“任性”，任由贸易争端升级，对涉事双方、对全球经济都将是一场灾难。在当前全球经济已经陷入“寒冬”情况下，与2019年相比，2020年主要经济体的行为会理性克制得多。
在装睡还是在运筹？欧盟面临挑战
对欧盟来说，眼下真正的挑战实际上不是要不要与美国开打贸易战，而是在全球经贸格局大洗牌之际认清自己究竟是谁，要往哪里去。
“过去，欧盟从未动摇过对跨大西洋联盟的信念，然而随着特朗普政府上台后追求‘美国优先’，美国已经不再是之前欧洲熟悉和信赖的那个美国，反而成为欧洲利益最大的践踏者和破坏者。”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欧洲所所长张健说。
从退出欧盟为之付出巨大心血的《巴黎协定》，到执意阻挠WTO上诉机构成员遴选，致使其不得不停止运行，再到在德俄“北溪-2”输气管道项目竣工在即之际，对参与该项目的企业和个人实施制裁，美国一连串破坏现有规则、无视欧盟利益的举动让欧盟深感“痛并愤怒着”。更严重的是，美国还敌视欧盟和欧洲一体化。特朗普曾公开声称愿意看到欧盟解体，凡是对欧盟不利的事，特朗普就支持，比如英国脱欧、民粹主义势力做大等。
张健称，欧盟的麻烦在于对美国的依赖程度太深、范围太广，且身处困境、实力不济，根本离不开美国，也绝不可能放弃美国。但美国已经不再是过去的美国，欧美关系也不可能回到从前。
“总体来看，欧盟正面临着二战以来最为困难的两难选择：是继续拥抱美国，还是寻求独立自主，对欧盟来说都难以决断。”张健说。
在认识到昔日盟友已经“不靠谱”之后，欧盟开始有意识加强与中国的合作。但在这段关系中，欧盟同样有纠结与困惑。
一方面，欧盟希望与中国携手，共同反对美国的单边主义、保护主义政策，维护自由贸易和多边贸易体制；但另一方面，对近年来中国的快速发展，欧盟又心怀疑忌。中欧经贸合作是条只有中国受益的“单行道”、中国占了欧盟便宜等论调，屡屡在欧盟内部兴起。
在此情况下，欧盟也开始收紧对华投资限制。在德法等国的推动下，2019年3月5日欧盟正式完成投资审查立法，要求欧洲各国共享投资信息，限制外国资金进入重要产业。
欧盟还对中国发展模式特别是中国国企日益担心，认为中国经济的成功对欧洲发展模式构成系统性竞争，需要严加防范。欧盟既希望从中国发展中获得机遇，又想和美国联手，迫使中国改变发展模式。
在崔洪建看来，欧盟对中国有种种疑虑和猜忌无可厚非，但欧洲更应该真切感受到的是，中美在对全球贸易分工、相互依存结构和多边贸易规则上的认知和立场如此不同，中美在坚持开放还是走向封闭、维护道义还是钻营利益、信守承诺还是出尔反尔上如此不同。
“在接下来或许更难熬的四年中，欧洲可以选择继续装睡，可以继续维持平衡感的幻觉，但这也会错过找到定位、坚定立场并实现真正觉醒的机遇。”崔洪建说。
中国国际经济交流中心常务副理事长张晓强表示，在世界大变局之际，欧盟需要认识到欧中双方互为发展机遇，社会制度不同不应成为影响双方合作的理由。
张晓强说，欧盟还应对基于规则的良性竞争持更加包容和理解的态度，不应对来自中国的竞争一味怀有敌意。欧中如果加强合作，对欧亚大陆乃至整个世界经济来说都是利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