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 唐寅 骑驴归思图图源：菊斋高清书画库


自小刺头深草里，而今渐觉出蓬蒿。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

——杜荀鹤《小松》


唐朝出身寒微的诗人不少，但寒微如杜荀鹤者并不多见。


他连身世都是个谜。


南宋计有功《唐诗纪事》载：“或曰荀鹤，牧之微子也。……时妾有妊，出嫁长林乡正杜筠，而生荀鹤。”


对这桩公案，后人有津津乐道的，有避而不谈的，也有坚决辟谣的。事情已过去上千年，真相早已化为尘埃，掩埋在历史的废墟之下。考虑到杜牧的风流名声，给他安上这么一件八卦也不算冤枉。


但杜荀鹤地下有知，大概只能苦笑。


无禄奉晨昏，闲居几度春。江湖苦吟士，天地最穷人。书剑同三友，蓬蒿外四邻。相知不相荐，何以自谋身。
——杜荀鹤《郊居即事投李给事》


他没有杜牧的门第，自然也缺乏被赏识的平台。他不过是晚唐无数出身贫苦的读书人的其中一个，在科举的独木桥上苦苦挣扎。“十年一觉扬州梦”的风流气概，对他来说实在过于奢侈。


他的前半生是在干谒、赶考与落第中度过的。





唐朝本有荐举之风，寒士想要雁塔题名，往往需要请托权贵为之延誉。而在礼崩乐坏的唐末，朝政动荡不定，没有背景的读书人想找个官员为自己说话就更难了。


杜荀鹤的诗集里有大量的干谒诗，可以想见他怀着希望敲开过多少朱门大户，又在受尽冷眼后失望地离去。他有才学，有抱负，但大唐朝廷中没有他的位置。


而他渴望立足的朝廷，这时也已经风雨飘摇了。


握手相看谁敢言，军家刀剑在腰边。遍收宝货无藏处，乱杀平人不怕天。古寺拆为修寨木，荒坟开作甃城砖。郡侯逐出浑闲事，正是銮舆幸蜀年。
——杜荀鹤《旅泊遇郡中叛乱示同志》


在藩镇的连年征战之后，百姓的生活已困苦到了极点。有些不堪压迫的勇士选择了揭竿而起，而这又进一步破坏了已经很脆弱的社会经济。为了保证基本的政权运转，朝廷巧立名目，各种苛捐杂税一齐向底层压去，由此造成的苦难使人不忍卒睹。





跋涉在干谒与赶考的道路上，杜荀鹤已经见多了各种各样的悲剧。


他见过衣食无着的寡妇，子孙都死于战火的老人，也见过聚敛无度的县官，乱杀平民的军队。他无力改变他见到的一切，只能用他所知道的唯一方式将所见所闻如实记录下来。他的笔墨把那些藏在帝王将相家谱后的淋漓血泪和盘托出，那些平时被文人学士们不屑一顾的平民百姓，在他笔下显得如此鲜活。


夫因兵死守蓬茅，麻苎衣衫鬓发焦。桑柘废来犹纳税，田园荒后尚征苗。时挑野菜和根煮，旋斫生柴带叶烧。任是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征徭。
——杜荀鹤《山中寡妇》


经乱衰翁居破村，村中何事不伤魂。因供寨木无桑柘，为著乡兵绝子孙。还似平宁征赋税，未尝州县略安存。至今鸡犬皆星散，日落前山独倚门。
——杜荀鹤《乱后逢村叟》


去岁曾经此县城，县民无口不冤声。今来县宰加朱绂，便是生灵血染成。
——杜荀鹤《再经胡城县》


他的诗渐渐出了名。尽管没有盛唐的大气浑成与中唐的创新求变，但在晚唐诗坛上，他无意中按住了时代的脉搏。



宋  郑侠  流民图局部


又一次干谒，他去见梁王朱全忠。拜见时天无云而雨，朱全忠命他赋诗一首。他写道：


同是乾坤事不同，雨丝飞洒日轮中，若教阴朗长相似，争表梁王造化功。
——杜荀鹤《梁王坐上赋无云雨》


大顺二年，杜荀鹤进士及第。


他一生写了那么多好诗，让他出人头地的却是其中最没骨气、最阿谀奉承的一首。


这个时代多么讽刺。


终于如愿以偿的杜荀鹤，在他踏进官场的那一刻，就已经失去了对未来的全部期待。包括他自己的未来，还有大唐的未来。


没有等到吏部授官，他就离开了暗流涌动的长安，回了老家。


早被婵娟误，欲妆临镜慵。承恩不在貌，教妾若谁容？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年年越溪女，相忆采芙蓉。
——杜荀鹤《春宫怨》


他在宣州节度使田頵幕中找了份工作，继续写着他那些被文坛巨擘们批评过于粗陋的诗文。他已经年过半百，只想在乱世中平静地度过余生。


然而他的运气来了，在田頵死于兵败之后，已经实际掌握朝廷大权的朱温竟然没忘了这个当年曾向他求助的穷书生，表荐杜荀鹤为翰林学士。半生卑微的杜荀鹤，他的坎坷似乎终于得到了补偿。


然而得官不过数日，他即病逝。


他的人生仿佛注定要和悲剧联系在一起，冥冥中应和着他所在的那个悲剧的时代。他那些苍凉到近乎愁苦的诗歌，发出的是一个伟大王朝临终时的余音。他和历史上所有杰出的诗人一起，吟咏的不是他个人，而是一个时代的命运。


尽管他自己未必希望如此。


酒瓮琴书伴病身，熟谙时事乐于贫。宁为宇宙闲吟客，怕作乾坤窃禄人。诗旨未能忘救物，世情奈值不容真。平生肺腑无言处，白发吾唐一逸人。
——杜荀鹤《自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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