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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陈与义《临江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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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与义23岁考中进士的时候，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人生赢家。
 
唐人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北宋的情况虽然没这么极端，如此年轻就一举成名的还是不多见。不过放在“为儿时已能作文，致名誉，流辈敛衽，莫敢与抗”的陈与义身上，也没人觉得奇怪。
 
有宋一朝，对士大夫十分优待。尽管宋徽宗在位时朝野诸多乱象已露端倪，但是年轻的进士陈与义并没有感到绝望。他面前有光明的未来，有一个成熟的帝国供他大展宏图，还有已经显山露水的才华，足以让他对未来感到乐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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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连续做了几任小官，跟志同道合的友人相唱和，偶尔抱怨一下官场的倾轧和自己的清贫。他见识了不少社会悲剧，一个正直文人的良心促使他把这些黑暗面形诸笔墨，但那时的他，连批判都带着年轻人的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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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不见领军家有鞋一屋，相国藏椒八百斛。士患饥寒求免患，痴儿已足忧不足。伯龙平生受鬼笑，无钱可使宜见渎。但当与作谪仙诗，聊复使渠终夜哭。诗中有味甜如蜜，佳处一哦三鼓腹。空肠时作不平鸣，却恨忍饥犹未熟。冰壶先生当立传，木奴鱼婢何足录。颜生狡狯还可怜，晚食由来未忘肉。——陈与义《食齑》

一个杰出的诗人在重文轻武的宋朝是很难被长期埋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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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和四年，宋徽宗偶然看到了陈与义的《和张规臣水墨梅五绝》，十分赞赏，立即召见了他，一谈之下相见恨晚，很快任命他为秘书省著作佐郎。这个官职品级虽不高，但位居清要，靠近权力中枢。没过多久，又转司勋员外郎，擢符宝郎。这时他才34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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粲粲江南万玉妃，别来几度见春归。相逢京洛浑依旧，唯恨缁尘染素衣。——陈与义《和张规臣水墨梅五绝》其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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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年轻，才华出众，踌躇满志，又遇上了赏识他的皇帝。他可以就此做出一番事业，完成读书人治国平天下的终极梦想，不辜负他的寒窗十年，也报答了徽宗的知遇之恩。
 
然而赏识他的宋徽宗，并不能给他提供大展宏图的舞台。
 
北宋末年，党争已严重到无法控制的地步。蔡京、王黼、郑居中相继掌权，各自结党，互相攻讦。二十年间，执政大臣像走马灯一样更换，每一次都意味着政治斗争的失败和一批大臣牵连被贬。而本应稳定政局、压制党争的宋徽宗，是一个杰出的艺术家，却不是合格的统治者。
 
陈与义的诗能被徽宗看到，得益于当时的宰相王黼。陈与义的才学已闻名遐迩，自然会成为王黼的拉拢对象。而当王黼在激烈的党争中失势罢相，陈与义自然也就成了需要被打击的“王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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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和六年，陈与义被贬，监陈留酒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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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日急名翰墨场，只今扶杖送斜阳。青青草木浮元气，渺渺山河接故乡。作吏不妨三折臂，搜诗空费九回肠。子房与我同羁旅，世事千般酒一觞。——陈与义《感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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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第一次切身体会到了官场的可怕，贬谪前后处境的反差之大，让他以前所有的雄心壮志都显得荒谬可笑。他从平步青云的梦境中忽然惊醒，带着无奈和自嘲，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
 
宋人不同于唐人的地方，在于他们总是显得冷静清醒。他们得志时很少得意忘形，失意时也不常垂头丧气。在宋诗中少有李白式的高歌和孟郊式的哀叹，宋代诗人们的悲喜都是淡淡的，带着一个已进入成熟期的文明的温和与自制。
 
陈与义在陈留的心情当然不会太好，但他很快在清闲的生活与美好的山水间找到了平衡。跟官场中的尔虞我诈一比，贬谪似乎也成了一种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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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留春色撩诗思，一日搜肠一百回。燕子初归风不定，桃花欲动雨频来。人间多待须微禄，梦里相逢记此杯。白竹扉前容醉舞，烟村渺渺欠高台。——陈与义《对酒》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陈与义也许会在几年后，被新兴的政治势力重新起复；也许会就此消磨政治热情，在诗酒唱和中度过余生；甚至也许会早早归隐，在诗史上留下一个和陶渊明近似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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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注定不会拥有平静的人生。
 
靖康元年，金军大举南下，靖康之难爆发，北宋灭亡。
 
陈与义随着南下的难民，离开陈留避难，经襄阳，转湖南，绕广东，下福建，在天翻地覆的历史悲剧中，他的目光第一次离开个人的得失，转向了国家民族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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庙堂无计可平戎，坐使甘泉照夕烽。初怪上都闻战马，岂知穷海看飞龙。孤臣霜发三千丈，每岁烟花一万重。稍喜长沙向延阁，疲兵敢犯犬羊锋。——陈与义《伤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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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生长在太平盛世、半生养尊处优的士大夫，此时混在扶老携幼的平民之中，喘息着，悲叹着，拖着沉重的脚步，企图逃离身后金兵的铁骑。突如其来的苦难践踏了他的人生，却也扩大了他的视野，磨砺了他的心智。他个人的悲剧在那一刻与民族的悲剧合为一体，他的诗歌也从文人的浅吟低唱一变而为激昂沉郁的时代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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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人说，他这时的诗有杜甫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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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儿又看绕淮春，叹息犹为国有人。可使翠华周宇县，谁持白羽静风尘。五年天地无穷事，万里江湖见在身。共说金陵龙虎气，放臣迷路感烟津。——陈与义《次韵尹潜感怀》
多年之后一个清朝诗人写道：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
 
这句诗移来评价陈与义，也恰如其分。
 
绍兴元年，在战乱中漂泊了五年多的陈与义应诏抵达会稽行在，任兵部员外郎。随着长江以南的局势日趋稳定，他逐渐进入南宋的权力中枢。他把大量精力投入到政事中去，上书推荐人才，重振纲纪。人到中年，他终于实现了年轻时手握权柄、整顿朝纲的愿望，然而却是在国家的衰弱腐朽和强敌的虎视眈眈中实现的。这真是一个绝妙的讽刺。
 

在人生中的最后几年，陈与义的诗歌创作不多。其中有一首，名为《牡丹》。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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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自胡尘入汉关，十年伊洛路漫漫。青墩溪畔龙钟客，独立东风看牡丹。——陈与义《牡丹》

牡丹在洛阳最盛，而洛阳是陈与义的故乡。在他写下这首诗的时候，洛阳早已在异族的铁蹄下沦陷。
 
他始终没能再回到故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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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庭之东江水西，帘旌不动夕阳迟。登临吴蜀横分地，徙倚湖山欲暮时。万里来游还望远，三年多难更凭危。白头吊古风霜里，老木沧波无限悲。——陈与义《登岳阳楼》
绍兴八年，陈与义在临安去世，年四十九。
 
他生在一个不幸的时代，然而这不幸造就了一个伟大的诗人。在沧海桑田的变幻之后，也许历史终究会给那些受难者一些补偿。

贴主:渊客于2022_03_18 17:24:24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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