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掠山海东游记IV·单刀孤胆五千里3· 6park.com
北麓偶拾·大别山何以文盛？又何以武昌？ 6park.com
楚夫子 6park.com

 6park.com
	次日，离开河南商城，骑往安徽六安。顺大别山北麓趱行，沿途尽皆丘陵，坡极多，却稍平缓，绝无昨日之陡峭。下坡溜唰甚，放开煞机，如春岚嘘吹春絮，秋气怒卷秋叶，惬意的很。边滑行，边吼了几支歌，聊慰空山不见人更不闻人语响的寂寞。 6park.com
	过西九华山和金寨之后，石子路之右，依次可见云环雾绕的大别山主峰白马尖和次高峰多云尖、三号峰天河尖。这三“尖”，簇拥一处，很难分辨谁是谁。最有名的天堂（塘）寨，元朝还叫多云尖来着。明清之后，方以天堂寨知名。三尖之后，似乎也见到了天柱山，但不确。 6park.com
	这天堂寨，据说是元末大别山汉子徐寿辉（罗田人）啸聚百万红巾军“摧富济贫”称帝之地。后来，徐的部将陈友谅弑了主公，成了朱元璋最大的劲敌，还差点儿就在庐山脚下的鄱阳湖活捉了朱元璋改写历史。我曾三番五次在庐山仙人洞左上的御碑亭大石碑上读过朱元璋杜撰的巨制碑文，说的是仙人周颠怎么在此救驾让他得天下的神妙故事。而离仙人洞不远的“断桥”，也顺便成就了朱元璋被陈友谅追杀、纵骑狂逃、临断涧、拍马飞越得脱的另一则神话。看来，小和尚出身的朱元璋，是很善于编些神神叨叨的故事证明，是“天降大任于斯人”他的！ 6park.com
	大别山，距东南方向隔江相望的庐山不过百里。 6park.com
	近午，可能平均海拔比昨日低得多罢，气温飙升，突觉闷燠，扑面皆蒸汽。此刻，我处身大别山之北麓，南来的风，皆被山体挡住，哪过的来？更觉得胸中塞堵的慌，加以阳光耀炫刺眼，睛眩神散，欲昏欲厥，一路生发险情数次。每次眼一迷一惘，自觉不妙，便立刻将车推去路边，扑下沟渠泉流，土法降温，取搪瓷杯狂舀凉水浇脸，淋头、冲身，浸足。若见短瀑塘洼，就跳进水中端坐，埋头入波，直接先吞它一肚皮冷水，吁长吐短，自解危难，大开皮肤上的万千毛孔，吸幽纳凉。——我不敢动用挎包里带的人丹和救济水——那是要等到濒临死亡的紧急关头才能吞下救命的！ 6park.com
	中午，在熊店（现在好像叫熊家河了）小学用饭。为避顶头烈日，休憩时间稍长。在阴凉中，有一搭无一搭，跟该校老师交谈良久，得知很多从来不晓得的趣事，深得大奥。身体也渐渐恢复正常，松快了许多。我发觉，集中精神，听乡人说古，边听边记，是去除疲劳的最效偏方。 6park.com
	接谈得知，大别山南的黄安县（现在的红安县），是在明朝中叶从麻城县分出来另立的一个新县。那么，为什么要把一个小县分成两个呢？因为那里从元末明初起，便盗匪出没，劫掠富豪，骚扰地方。分成两个县之后，同一块地面，就有了两套缉盗班子，两倍多的吃皇粮的捕快。麻城、黄安两县，据老先生和小先生们言，在明朝因土地兼并，出现了众多的豪族。有钱的豪族，欲谋进步，入仕参政，所以读书求功名之风甚炽。久而久之，这些豪族便成了多产的下蛋鸡，专产秀才、举人、进士和翰林。这些秀才蛋、举人蛋、进士蛋、翰林蛋越下越多，孵蛋成鸡，又下出一批批的新蛋、新新蛋。连下三百年，便也就带动了、滋润了、浓郁了并托举起整个大别山区的浩壮文风。嘉靖皇帝被从楚之钟祥迎入京师，在位四十五年，加上后来楚人张居正柄国十年，更是大规模带动了楚人求宦之风潮。从那时起，朝廷上下，到处便也就都习惯听到大别山人舌尖卷进咽喉发出的别具一格的嗻嗻啫啫的官话了！ 6park.com
	这是文盛。 6park.com
	另一方面，这些豪族，广有田亩，家家都蓄有几十、几百甚至几千因失去土地而依附豪族的庄稼人和无籍流民，做他们的奴仆婢女。奴仆们农忙时耕田干活，农闲时习武操兵缉盗讨贼，成了给主子“护寨”的彪悍团丁。这些不同的豪族地主手下的团丁，互通声气，歃血为盟，立会抱团，拉帮结派。这样一来，在大别山文风浩荡的同时，也便在大别山一带造就了连官军都惮畏的极为剽悍的豪族武力——蕲黄四十八寨。 6park.com
	这是武昌。 6park.com
	那么，为什么之后会文盛泯灭，武昌继续呢？ 6park.com
	据老师们的说道，是缘起明末清初，麻城豪族间发生纠纷：一部分豪族跟知县勾结欺凌和强霸另一些式微的特大豪族（互为姻亲的梅、李、刘、周四族）。四大豪族无力回天，为谋本族生存，乃使出杀手锏——许诺废奴，放还四大家族所有的近万名奴仆婢女自由，用以换取手下由奴仆组成的精壮团丁拼死支持本族族主去剿灭主子的仇家。这么一来，这些式微的四大豪族的主子和他们手下奴仆的最高利益一时高度一致起来。这群奴仆和婢女感恩戴德，全力卫护前主子，号召仇家的奴仆婢女起事，满门屠杀主子家。 6park.com
	四大豪族的主要财产多在城关，仇家的主要财产多在城外。自己解放自己的家奴们于是很顺利就占领了麻城城关。知县逃逸，因为他跟仇家豪族们沆瀣一气。 6park.com
	消息传开，弑主废奴风潮登时席卷整个大别山区和全明国！大别山及其附近的奴仆婢女们开始弑主，屠戮主子全家老小，然后跑到麻城城关抱团，以求依附和保护。数日之内，麻城城关居然聚集了十多万无籍的前奴婢！（时麻城全县在籍人口总数才八万） 6park.com
	这波前此未见的弑主废奴风潮，当然遭到官府和全社会豪族的疯狂镇压。三万多官兵和豪族团兵组成的队伍将麻城城池围得水泄不通，日攻夜打。而城内可上阵且有刀矛铜铳冲担钉耙在手的守城汉子不过数千。 6park.com
	城内团丁之首领姓汤名志，曾经前主子梅之焕精心调教，文武双全。他深夜鎚城而出，奔鄂西武当山向张献忠求救。为什么求张献忠呢？因为张献忠微时跟李自成一样，为避仇家追杀，曾投效当时是甘肃巡抚的梅之焕——也就是汤志的前主子——当过梅手下的列兵和类乎今日排长的小军官。梅之焕去世后，张献忠甚至亲往梅墓罗拜。 6park.com
	张献忠得汤志之请，星夜率七千骑驰援麻城，围立解。张献忠兵不血刃入麻城，承梅之焕之志，烧掉全县一切蓄奴文件，宣布解放麻城所有无籍的奴仆婢女。为了在法理上还他们自由之身，张献忠还特地在梅之焕老宅所在的沈家庄寨设立孝感乡，给所有这些前奴隶“计丁授田”造册，落下”麻城孝感乡”的户籍——好比颁发如今国人皆有的身份证或ID。 6park.com
	好事岂止传千里？麻城弑主废奴之举马上轰动大江南北！不但整个大别山区的奴仆婢女都兴起了弑主还自己自由之身的狂潮，而且从湖广起，南到广东，东到南直和浙江，西到四川，豪族的奴仆婢女也纷纷效法麻城奴婢的做法，弑主还自己自由身。弑主之举，以麻城和黄安为最彻底。不过数日，除了跟梅之焕家族和与梅家族联保的刘、李、周三大豪族，所有别的豪族的主子、主妇、儿女，几乎全被诛杀殆尽。从此，麻城和黄安，昌盛了三百年的文脉竟被一刀斩断，再也出不了几个举人，遑论进士和翰林了。大别山才单单只能以“武”知名于世。 6park.com
	老师们还告诉我，最有趣的是，这未被杀主的豪族李（长庚）家，有个侄孙，唤作李中素，当年才十岁。他竟瞒着家中长辈，跟前家奴们一起，加入了张献忠的队伍入川。张献忠败亡后，他回老家读书，取了功名，并在康熙三十四年，当上了大清国福建省台湾府台湾县的第五任知县！ 6park.com
	我问这些小学老师，“那，明朝以后的黄安人、麻城人，难道就都是这些弑主奴仆的后代不成？” 6park.com
	老师们叽叽喳喳回应，有的说是，有的说不是。 6park.com
	一时，说的人说不清楚，听的人我也听不明白。但我倒是记下了这麻城十万奴仆婢女弑主故事的梗概，准备东游回汉之后，再查查史书仔细考究。 6park.com
	一个半月以后，我东游结束，回到武汉。零零杂杂，穷数年之功，倒也终于梳理明白了熊店小学老师们跟我讲的这闻所未闻的故事。但发掘出来的老故事会太长太长太长太长，这篇小小的游记决计收纳不下万之一。容我留待日后什么时候再向诸君详细交待罢。 6park.com
	还有一件有关大别山的史实，也是这些老师当日提到过而我回汉之后才弄清白的。那就是大别山区的蕲黄四十八寨在李自成们、张献忠们的队伍抵达麻城之前就已经开始啸聚并初具雏形了。寨主多是秀才出身。各寨家兵之甲胄、刀枪、铳炮，均由各乡地主豪绅购买和打造，家兵则由自家僮仆、耕奴和无籍流民组成。各寨家兵之间，歃血为盟，结拜金兰，先是共同抵御如李自成和张献忠般的流寇，也抗拒危害地方甚烈的明朝正规军，后是联合一切可以联合的力量，包括残存的豪族，共同抗击清军。 6park.com
	其实，在整个大别山区，岂止四十八寨？首尾相连建起的寨堡合共有一千余家呢！这一千多寨主里，没有一个进士（他们都作为各级官员已成建制地大规模降清归顺了），倒有九百个是秀才，五十个是举人（他们是明朝科举体制之内但没有被拔擢当官正式进入行政建制之人）。他们以罗田的天堂寨为主寨，互相交通勾结，保境安民和顽强抗清。 6park.com
	更鲜为人知的是，这蕲黄四十八寨的抗清斗争，竟然不间断地坚持了一百一十七年之久！一直打到号称盛世的乾隆十七年！ 6park.com
	一百四十七年！如果以二十年算一代，那就意味着大别山人不间断地跟清军刀对刀，枪对枪死死活活拼了七、八代人！大别山人血液里和骨子里，所以满满的储藏着打仗的基因！ 6park.com
	怪不得大别山出生的开国将军们这么骁勇善战的！君不见，当年全国八大军区司令，除了杨得志和杨勇两只“羊”，哪个不是从血海里狠狠拼杀出来的如狼似虎的大别山汉子？ 6park.com
	还有一件事，也得附带褒扬褒扬的：在满清薙发易服令下达之后，大别山之外，嘉定、金坛有削鼻班奴仆起事，太仓有乌龙会奴仆起事。川陕乐户、浙江堕民、南直丐户、伴当、世仆，广东疍户，还有遍布全国的无数的秀才和举人，俱各竖起义旗，反抗暴政。他们在嘉定，在江阴，在太仓，在蕲黄四十八寨，在四川摇黄十三家、夔东十三家，西山十三家，激烈抗拒薙发易服。在晚明官府从中央政府到地方省、府、县大规模成建制地一边倒降清的情形下，这些社会最底层的百姓，奴仆，婢女，和低层士子一道，以百万人的头颅和鲜血，在中华历史上书写了民众自发的大规模抗暴的雄壮篇什。 6park.com
	七月二十一号这一天，共行二百五十华里。骑车很疲累，但收获颇丰饶。不但走马观花见识了大别山的皮相，也深入民间了解了书中鲜载的大别山的肉骨和精神，还诱导我联想和反思了诸多已被史家铁笔定谳的似乎不成问题的问题。 6park.com
	这实在是比平时纯粹的游山玩水，吟诗作赋，所得的意趣多的多。得的教益，更是难以用合、升、斗、担估量。 6park.com
贴主:楚夫子于2024_02_27 15:59:45编辑

贴主:楚夫子于2024_02_27 16:01:12编辑
评分完成：已经给 楚夫子 加上 50 银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