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掠山海东游记IV·单刀孤胆五千里6· 6park.com
逍遥津扮张辽亮剑·合肥城学孙权逃跑

楚夫子 6park.com

	在合肥，出发前我就准备下了投宿地：大学读书，我住宿舍的室长姓汪，毕业后被分配到合肥化工学校。临别，他给我留过地址。合肥不大，很容易就找到了那门牌号码。可抬头一看，天，校门上挂的招牌却不是“合肥化工学校”，而是“合肥第五中学”。打听后方得知，化工学校已于一两年前迁往蚌埠了。叫我好不失落！ 6park.com
	但失落归失落，我还是怀着侥幸心推车进去借宿。发现学校里头很乱，大约有几十个男学生在教学楼来来往往，穿背心的穿背心，打赤膊的打赤膊，显摆着一副副啥也无所谓的油条兵的痞样子。到处也找不到任何的校领导或管事的头儿。倒有学生立定了听我讲来此的原委和诉求，道，“那，你随便找个教室住进去就是！——这里没人管……” 6park.com
	我大喜过望，捞起他给我的稻草当令箭，千恩万谢，然后依言随便找了间教室，发现里头已经有位同学在。我于是上前自报家门，问他，“我今夜在此睡一觉会不会打扰到您？” 6park.com
	他看起来像老三届高二还是高三的学生，全无外面见到的那帮学生的油滑，很清纯，很热情，笑答，“不会的，不会的。” 6park.com
	我问他“贵姓？” 6park.com
	答曰，“姓郑。” 6park.com
	我便以“小郑”称呼他。 6park.com
	小郑问我一连串的问题，我都如实回了。我反问他，“合肥有个逍遥津，怎么去？” 6park.com
	他说，“倒是有个逍遥津公园，离这儿不远。但不知道是不是你说的那个逍遥津？也许是后人附会的呢。你去那儿干啥？一片水，倆小山包，没什么看头。” 6park.com
	我说：“《三国演义》里有一回《张辽威震逍遥津》，说的是曹操部将张辽端的了得，在七千守军中挑出八百壮士出城，猛冲东吴杀来的十万精兵，把孙权打的狼狈而逃。我想去瞅瞅，看看那儿地势，揣摩揣摩当年张辽是如何左冲右突，冲动孙权前军阵脚，又直扑孙权亲自殿后的后军的。……十万兵马，您看，逍遥津公园摆的下么？” 6park.com
	“我没打过仗，不知道摆的下摆不下。但那地儿，十万人，好像容不了吧？那得站多密！又不是上操场做操。——不过呢，我也不能肯定——要是十万兵都挤在一起呢？兴许……”

	我说，“那么也可能张辽只在那儿冲动了孙权尚未布好阵的三千前锋吧？——即便是那样，以八百挑战三千，退敌十万，张辽也就很了不起了！”

	小郑笑了，问，“你们九头鸟吓唬小孩怎么说？” 6park.com
	我答，“麻胡子来了！麻胡子来了！”接着告诉小郑，这么吓唬，是源自麻秋嗜杀的故事。 6park.com
	小郑道，“我们这儿，吓唬小孩，说的是‘辽来！辽来！这‘辽’，便是张辽的辽哩！……’” 6park.com
	有趣，麻秋和张辽，都死了一两千年了，老百姓还在用这种方式惦记着他们！不知道长平的百姓吓唬孩子，是不是说“白来！白来！”——白起，据说在那儿坑了四十万降卒呢！——史书上说了，其实也没人证物证旁证的…… 6park.com
	我记起满身的沥青，转个话题问小郑，“学校哪里有水房？或者有水的地方，好洗掉我这身上的这些脏东西？” 6park.com
	小郑又笑了，说，“哈，瞅你第一眼就晓得是从西边那条公路骑车来的！……这栋楼侧边倒是有个水房，可以去冲凉。但是呢，你这车也够呛，沾满了洋巴巴，也得洗洗吧？后头操场上有个水龙头，水头大，洗人洗车更方便……不过呢，你看这黏糊糊的玩意儿，水，是肯定洗不下来的！……您等等，我去给你找点松节油或是汽油吧，去除洋巴巴快……特效！”说罢，人就跑不见了。 6park.com
	我感到好玩：我们湖北人管沥青叫“洋巴巴”，他们安徽人也把柏油叫“洋巴巴”。是洋人带来的巴巴么，当然这么叫了！再一想，那三个字，说不定也可能是“羊巴巴”呢！沥青，可不就跟羊屎一个颜色一个德行么！ 6park.com
	我见教室左边角落有个铺，是用几张课桌拼的，上面有床小草席，还放着一堆东西。知道那是小郑的“床”，便在右边那个角落，如法炮制，也拼了个铺，可以将就睡，只是没草席。 6park.com
	这时，小郑快步跑进屋，手里捏着个小瓶子，流着汗，喘着气，兴奋地对着我摇着那瓶子喊，“松节油！松节油！特效！”——原来他翻气窗进了学校体育教研组，找出瓶松节油——那是文革前学校给学生上体育课治扭伤和镇痛准备下的——又从气窗翻出来，给了我。 6park.com
	翻气窗，是那个年代红卫兵在学校进出上了鎖的教室、教研室和实验室的通行办法。往往是翻进去拿些急用的小玩意，没人认为是偷盗的。我当然也不认为手里接过的那小小的一瓶松节油是赃物。孔乙己不是说过“窃书不能算偷……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读书人窃书，能算偷么？”倘套用在小郑身上，那就是“窃松节油不能算偷……窃松节油！粘了一身臭沥青人的事，能算偷么！帮急着用松节油的人窃松节油，能算偷么！”这么一忖度，我也就乐于当回阿Q，慨然谢受了小郑赐给我的恩物，还对他高高拱了拱手。小郑脸马上红了，带着明显的羞涩笑笑，挥挥手说，“这谢什么！快别说了！”一溜烟，跑不见影儿了。 6park.com
	也真是特效，撒几滴松节油到一块粘上沥青的皮肤上揉揉搓搓，再用水冲冲洗洗，沥青立马就掉了。全身的沥青去除干净之后，我再从头到脚抹上肥皂，用清水冲洗几遍，擦干身子，这么一来，我皮肤的“英雄本色”就豪豪迈迈地重现于世了！美中不足的是，我赫然发现，这四天中，我的皮肤不但被三伏天的大太阳晒得黑黝黝的如炭上抹了油，而且有的地方，特别是肩膀和上下臂，竟然被晒脱了一层甚或两层皮！那老皮，一揉一撕便脱，一揭一逮便掉，一张张，如半透明的蛇蜕似的！新的皮肤，热水碰碰便疼！好在只要不碰热水，也就没啥大感觉。晒脱一层皮之处，皮肤呈红褐色，晒脱两层皮之处，呈淡红色。幸亏骑车时埋着头，又戴着草帽，脸蛋儿上没有脱皮处。不然的话，就晒成唱戏的大花脸了，如何还有胆去南京会女性朋友？黑倒没关系，小新是见过我肤色之白的。再说了，男子本来就该不像女人么，小女子白，大男人皮肤就该黑么！不然，男人何以区别于女人？奥赛罗还是黑人呢！苔丝德梦娜可不也是爱屋及“乌”的吗！ 6park.com
	当然了，弄干净皮肤之后，我也如式擦洗干净了我的宝贝“乌骓马”。擦毕，各部金属精光珵亮，乌溜溜的乌溜溜，银闪闪的银闪闪，反光照人，可当镜子用！我很得意。 6park.com
	收拾停当后回教室，小郑不在。问走廊过往的学生，食堂在哪儿？回答是，学校食堂现在停了。在校散住的学生，要么在外头吃，要么自己带饭解决。我于是背了挎包推着车，去外头找了个面馆填了肚皮。回到教室，小郑也回了。他警惕地看看身后，面色紧张警告我，“你的自行车太新太打眼了，我听说，今天半夜会有人来劫你车！……你可千万得小心点儿！……这些家伙狠……我也实在再帮不上你什么了……唉，实在对不起！……” 6park.com
	说罢，小郑当即卷起他的草席和家什，满脸的歉意，惶惶离开了。 6park.com
	不多会儿，廊道里走过一帮子赤膊靸木板拖鞋的学生，他们是啪啦啪啦去水房冲凉的。从我门口过，见我坐在那儿记日记，便闹哄哄的走了进来。大约已经从别人那儿知道我是武汉来的，便围着我问那些武汉文革的长长短短事，聊些芝麻绿豆话。我也耐心耐烦，尽量挤出天真无邪的天使笑容，一一作答。 6park.com
	说话间，更多的学生路过，加入进来。一起有一、二十号人了。我注意到，有的人在听我说话时瞟眼看我的车，闪过一眼，再闪一眼，又闪一眼。我自忖，这一、二十人中，必有欲劫我车者。不战而却人之兵为上策，战而胜之为中策，战而折车不折人为下策，战而折车折人为下下策…… 6park.com
	等所有人都专注听我说话的时候，我便采取兵不血刃的高调嚇阻法，先说了个什么不好笑的笑话，见大家讪讪一笑，便冷不防从挎包中抽出雪亮的匕首，高高举起，刀尖朝下，“咚”的一声，狠狠插上桌子！同时摆起付魔鬼模样，尽力学电影里见过的江湖夸张，竖眉裂眦，咬紧牙关，再呲牙掀鼻，瞪圆了眼，恶狠狠地慢慢环视所有在场的人道：“听说今夜有人要来劫老子的车。你劫可以，我答应。可它不答应！你敢劫车？它要你命！” 6park.com
	听此言，见此刀，满屋人无不色变声颤！摇手乱道：“不会的，不会的……” 6park.com
	我复放慢语速，抑扬顿挫，正言相告：“不会便好。哼，知道720么？九头鸟长矛刀枪看的多了，我这刀呢，见过世面，从不吃素，可不是好惹的！离开武汉四天了，它正想回锅回锅那血腥味儿呢！” 6park.com
	众人哪见过这场面？唯唯嗫嗫，抽身后退，挪足踅出。 6park.com
	他们一离开，我记起“战术上要重视敌人”的教导，立刻备战，将所有的窗子关牢实，密不透风。不但将教室的两个门的插栓全插上，而且将一个个课桌拼成两长排，从两个教室门一直顶到另一边的砖墙，顶得死死的，任谁也冲撞不开！然后在靠其中一扇门的课桌上安好我的铺位，爬上去，脑袋顶着门板，枕挎包睡下，那柄锋利的匕首，就压在挎包底下。若有人破门，或我半夜察觉什么异动，立刻便可抽刀应敌的！ 6park.com
	我给自己划了条底线，决不可动刀杀人——抢车到底不是死罪。杀了他或他们，我反成了杀人犯，东游也搞砸了，划不来。除非他或他们手里也捏着刀，提着枪，不但想劫车，而且要我命，那才另当别论。 6park.com
	底线有了，我还作了个“万一”的准备。那就是，如果劫车的暴徒冲进来了，我双拳单刀敌不过他们一齐扑上身打狗子架，那，他们也休想轻易抢走我的车。即便抢走了，也休想轻易处置它——我把车上了钢鎖！还特地把车钥匙塞进了黑板边一个不显眼的墙缝缝里，遮掩妥了。 6park.com
	没有钥匙，劫车的人只能把车扛走，还要大费周章，找钢锯去锯它千把锯，直到锯断那钢鎖才成！那可费事儿呢！ 6park.com
	从六安到合肥，只骑行了一百八十里，不甚疲劳。但闷得热得人头发昏。我关灯睡下，门窗俱关严实了，无半丝风能透进室内，人如被皮纸包裹了的白斩鸡被焗得半死，全身每个毛孔都在往外淌汗冒油！但我欣感“城池”已有金汤之固，觉得可以放心放胆放身放脚倒头睡了，于是合上眼。刚开始，还注意侦听外边的动静，不时眯开眼帘瞅瞅。可听着，瞅着，也竟然在奇热奇闷中迷迷糊糊丧失了意识——却一夜未曾睡稳——凡闻异响，异动，立刻便惊跳起坐，手握匕首，摸向窗边，向外窥探！好在次次有惊无险，一夜平安。 6park.com
	等天刚快放白了，趁黎明前的黑暗，我从墙缝缝里取出车钥匙打开车鎖。留下一短简，向小郑深表谢意。然后轻手轻脚，搬开桌子，推车出教室门，也无人可告辞。到了街上，往四下一瞅，夜雾蒙蒙。黢黑的天上，稀稀的几盏街灯昏昏黄黄。全城无半个人影。 6park.com
	子曰：“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合肥看来是留不得的了。省会尚且治安如此，想必省会之外，安徽的社会秩序也好不到哪里去。此地距离南京尚有四百里。我原准备花两天时间一路玩过去的。第一天游逍遥津，第二天拜乌江项羽祠。现在呢，不得不改计划。 6park.com
	我决定，在安徽境内半刻也不再多待。

	今儿个，一定飞起来，一天骑它四百里路，赶在浦口轮渡收班前过长江，直扑南京城！

	怅望逍遥津的方向，我嘘了口长气，想起小郑说的“辽来，辽来”吓唬小孩的故事，明知无人看见，也撇撇嘴角，挑挑眉毛，抽抽鼻子，表示不屑，然后转头面向东边那条稍稍偏北的古道，扬腿上车。滑行稳了，再在车上立起身，猛力给踏板左一个大蹬，再右一个大蹬，好似猛张辽擂起得胜鼓扬长而去，实则孬孙权弃雄图夹着尾巴张皇而逃…… 6park.com
贴主:楚夫子于2024_03_05 9:34:54编辑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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