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掠山海东游记IV·单刀孤胆五千里5·

风月六安茶·“淮货”合肥道

楚夫子 6park.com

	暮抵六安，宿六安一中。

	至此，三天行经湖北、河南、安徽三省。跑了个弓背形。

	晚饭后，邀集十来师生，作该校教育革命调查。调查会上，老师们给我沏的茶，自然是曾为贡品的六安瓜片了。老话说，“一杯瓜片，万顷风月”，说的是宋、元、明、清四朝，六安茶如何大行天下，包揽了东南西北所有的画舫、妓艇、青楼、曲坊的用茶。试看这八个字：其中，“片”附丽于“瓜”，“月”攀枝于“风”，瓜片风月，便引文人遐思无尽，以至于饮“一杯”之清芬而见“万顷”之娇柔。硬是把个炒成片状的六安茶神话了，令那也呈片状而且冲泡后能片片如刀剑竖立于杯中的黄山猴魁自叹弗如！ 6park.com
	其实，瓜片，说的是瓜子片。西瓜子嗑开，里面的瓜子仁形，便类似六安瓜片泡开后的平面真容。为什么要把茶搞成瓜子脸型呢？怕是因为国画中的美女，要么是瓜子脸，要么是鸭蛋脸罢。这是国人的审美通病。演起戏来，画起画来，狐媚如妲己的女子，多是瓜子脸。贤惠如《渴望》里慧芳般的女子，多是鸭蛋脸。 6park.com
	也是的。试想想：呡口六安瓜片，吞下肚皮，舌头和肠胃双双舒坦了，再瞅瞅杯底静卧的一片片水嫩水嫩的绿瓜子脸，比比座前风花女子香馥香馥的白瓜子脸，何乐能及？ 6park.com
	六安茶，应是绿茶，冲泡出来呈清绿色。但根据洋人本本，却称属于black tea，译成汉文，却又不是黑茶，是“红茶”的意思。应是色入人眼，各有不同罢？国人说的“红眼”，译成外文便是green eyes。再译回汉文，却又变了“青眼”。变戏法一般，很是好玩的。究其实，洋人本本上说的，应当并非六安瓜片，而是六安篮茶，又称六安龙团的。是用竹篓竹叶包起，长竹签封装成团的那种。从唐到宋，讲究的是煮茶，所以唐宋人喝的六安茶，只可能是六安篮茶，不是六安瓜片。一直要到朱元璋提倡沏茶泡茶之后，沏水冲泡才成为时尚，催生出中国特有的绿茶。又因为嘉靖皇帝出自湖北钟祥。他入京为帝之后，六安瓜片才被升格为贡茶。这点，是很容易查到的。因为写《茶经》的陆羽，是咱们湖北天门人。他的为茶之道，讲的只有加盐的煮茶法。朱元璋呢？随便找本书涉及朱元璋的，都会提到，此小沙弥出身的皇帝如何爱民如子，发明了比文士煮茶法简易得多的如今人人喜用的小老百姓泡茶法。 6park.com
	六安篮茶是红茶，却是篓装，不是解放前汉口俄租界新泰砖茶厂和阜昌砖茶厂压制成砖块形状的茶。红茶是老外最喜欢的，忒金贵，饮用之前要像阿富汗塔利班那样用大号铜壶熬煮。六安篮茶呢，属红茶，且据说还是红茶中的圣品，故尔饮用前不能像红茶茶砖那样敲碎了煮熬，而是要像绿茶一般用沸水冲泡。而且，大概丑人多作怪，俊人也多作怪罢，那水还不能太“沸”，八十度即可，如温水之慢煮青蛙。 6park.com
	我请教与会之师生，六安瓜片怎个能做到冲泡后茶叶呈瓜子脸状呢？据大伙解释，那是因为掐芽去梗。芽太嫩淡，梗太老涩。所以均舍弃不用，这么一来，冲泡出的茶叶，叶片周边才能内卷，就成个瓜子脸了。 6park.com
	所以呢，每年茶树一出叶，第一遍摘的叶有芽，那算是豆蔻年华的小姑娘，过幼过嫩，冲泡后滋味过单薄，无风情可言，摘之后，便不能用来做贡品。上好的茶叶，是摘了第一遍茶叶之后再长出的第二茬叶。这茬采集的茶叶，做出来，叫“开光”茶，也就是弥足珍贵的贡品六安瓜片。为什么叫“开光”茶呢？因为过去习惯称年轻美女为“二八佳人”。二八一十六，就是西方人口中的“sweet sixteen”（甜蜜十六岁）了。在古代，中外一同，十六岁被认为是最宜出嫁当新娘的年龄，称“碧玉年华”，或“破瓜之年”。而十六岁的新娘出嫁登花轿之前，是先要在娘家将脸“开光”的。开了光，才好见新郎么！这在咱们武汉，叫做“扯脸”，由专门的师傅上门，用两根细线，绞除女子脸上和颈部的每根毫毛，也把眉毛绞成细细弯弯的眉山，彰显女子脸面本色之娇嫩，也借以衬托眼水之轻盈活泛。所以，贡品六安瓜片，一定得是二摘茶。至于三摘、四摘的茶叶，那是过了最佳适嫁年龄的“桃花女子、花信女子。再往后的五摘、六摘，那便更是错过花季的迟暮美人了。 6park.com
	这些名堂，绕去绕来，一时绿，一时黑，一时红，一时青，一时赭，一时白（说冲泡后六安瓜片上会起一层白霜）我也听不明白。便是一时似乎听懂了，也笔录下了，最后也还是搞不明白记不住。只觉得一个累。被茶商的宣传搞得一愣一愣的，成了个笨瓜。 6park.com
	唯一知道一件事，那就是饮用六安篮茶可以跟饮用六安瓜片茶一样，去肠子里的油腻，帮助消化。吃肉为主的游牧民族蒙古人、女真人、鞑靼人和曾是游牧民族的欧洲人，为了涤滞，便爱上了六安篮茶。品其味道，介乎清香的绿茶和闷香的普洱茶之间。这篮茶，那天开会我没机会品尝，但后来尝过。照我这只要是茶就喜欢喝的门外汉来看，六安篮茶，高度复杂，好像有点特别滋味，又好像不特别。总之，又普洱，又瓜片，又红茶，又绿茶，很难分辨，也很难定义的。 6park.com
	好笑的是，据六安一中负责招待我饮食起居的韦尚宾老师和学生李焱的说道，六安茶并非产自六安县，而是产自霍山县和金寨县。而最上乘的六安茶，竟是产自大别山余脉齐头山南坡一个叫做蝙蝠洞的地方。蝙蝠洞，这个名字好记。 6park.com
	可惜几个钟头前我骑车过霍山时，尚不知旁边有个蝙蝠洞。否则。往南绕个小弯儿去瞅它一眼，该多好！蝙蝠洞，听说南洋岛国多有，我那时还没见识过呢！多年之后，才在马来西亚见了一个…… 6park.com
	这天白天太累——蹬车、说话、做笔录，体力和脑力消耗过度。夜里睡过了头。 6park.com
	次日早餐后，由韦老师、李同学送出六安一中。上路时，日已三竿，幸天上有云，清风徐徐，午前未受大苦。 6park.com
	午后，风住云散，阳光花眼，那光照的热力，直捂脊背！真个是白居易诗《观刈麦》中形容的“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的蒸烤！这诗，还是初中课本上学的，陶逸民老师让背，就记住了。十二年没温习过一次，现在无端猛地一下从脑海深处冒出酷诗的热泡！还啪的一下烫烫地猛烈炸开！登时觉得这“暑土气”和“炎天光”是倆讨命鬼，在帮阎王勾索我的三魂七魄！ 6park.com
	虽热极，却也有一桩好——离开了陂陀不平的大别山，这路是越走越平坦，越走越顺溜，而且在靠近合肥处，石子路不经意间，还切换成了黑油油的柏油马路。我心下一喜，想，这前头的路该是更好走了！ 6park.com
	柏油公路，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还是新鲜玩意儿，别说武汉城外没见过，就是北京城外，也没见过哩！却在合肥城外见到了！ 6park.com
	正为合肥市政建设之发达之先进之孜孜矻矻兴奋着呢，却突感自己赤裸的背脊上噼里啪啦，噗噗吧吧，接连打上了一串串一点点什么滚烫烫的东西！有的，还念着“伏蛇！伏蛇！菩萨！菩萨！”的怪咒狠狠击上了我的后颈窝和后脑勺！车轮的橡皮胎也啧啧啧啧乱响起来，好似路面铺了层医用胶布粘住了轮胎一般。 6park.com
	我纳闷，一边蹬车，一边左手握住车把，将右手反伸往背上一摸——那手感不但烫，而且粘黏黏的！抓一把拿到眼下一瞅，咳，我的天，满指掌黑糊糊的柏油！鼻孔里满满冲鼻的沥青味！而且，那柏油还不是半干半湿的可捏可塑，而是墨汁一般稀哒哒，粘糊糊，黑油油的！我赶忙将车弯向路肩刹住，下车，在泥土上和野草叶上将右手的指掌尽量揩拭干净了，再挺起身叉起腰眯起眼看这条可恨的柏油路。这才瞅明白：这哪里是什么柏油公路？活脱脱就是条倒满浓酽墨汁的平而阔的黑滩流么！因为路面沥青质量不好，是“淮货”（汉口人称水货为淮货。合肥正好属“淮”），或者施工太毛糙，或者配料不对头，或者是今日阳光太炽烈把地面晒得发烫超过了沥青从固态变到液态的临界点？那铺上路面压结实了的淮货沥青，竟都被骄阳烤化成了稀黑的浆浆！ 6park.com
	我琢磨，若继续在公路上踏车前行，只有两个办法。一是戴上草帽穿上长衣长裤，套上鞋袜，用游泳裤包住脸和后颈，只露出倆眼睛，好保护自己不被车轮滚行带起的柏油打着后脑、后颈、后背、腿和脸上的皮肤。二是在路肩之外没有铺柏油的沙土野草上骑行。可再瞅第二眼，想了想，又觉得这两个办法都不可行——我统共就只带了一顶草帽，一件长袖衬衫，一条长裤，一双鞋，一双袜子。倘若全副武装全都穿上身抵御柏油，到得合肥，衣裤鞋袜帽上面会全沾上洗不掉了的乌黑沥青。以后一路进城，上街入户见人，就只能穿背心著内短裤打赤脚了。我虽提倡野蛮其体魄，但却也自认是个文明人的。一个文明人，显然不宜在大庭广众面前赤身露体。那么，从路肩外的泥沙草地骑行而前呢？明摆着，有的路段，路肩外有泥沙野草，但大部分路段却不见得会有。我可以选择在路肩外有泥沙野草的地方骑车，和在没泥沙野草之处推车。但若一时骑车，一时推车，一时上车，一时下车，还可能要下田，行走一定慢如蜗牛，真不知何月何日才能挨擦到合肥市内呢！ 6park.com
	最后，去他的，我豁出去了！心想：无非是液态沥青飞溅上我裸体么，死不了人的！人的皮肤是活性的，糊上我头发和后背、上下臂、大小腿的皮肤上的那些柏油，是可以在抵达合肥后用肥皂细细清洗收拾干净的。再说了，我小时候看见过乡下人杀猪去毛：先在死猪的蹄腿上开个小口，再用铤子铤进去吹，把死猪吹得圆滚滚的，然后烧滚水烫，最后刮毛。也有的人，是用熔化了的沥青浇上死猪，待沥青干了，再一块块揭起沥青，连根扯掉猪毛。当然，也有用火烧炉子烤毛去除的。我思忖，我这人呢，皮肤贱，汗毛更贱，不会比死猪更怕搓揉刮矬剃扯的！清洁时，我损失的，只是这两天太阳晒松脱了的老皮、加上新皮上的寒毛、再外加一块肥皂而已。很合算的！相反，若是全身包满衣服骑行，损失的却会是我随身携带的几乎所有的行头！买新的，去哪儿买？哪有那个闲钱买？——我还要去南京去见女性朋友呢！更要命的是还要见她的父母和兄弟！不能学周口店的北京猿人不着衣吧？——衣冠不求楚楚，却也总还得有点儿起码的整洁维持做人的尊严么！ 6park.com
	这么一看一愣，一思再想，马上就决定仍旧只穿身上这条内短裤，仍旧全身光光溜溜在那柏油公路上攒力骑行。虽仍是臭汗如大雨狂下，黑沥青如溅污狂上，不停暴打我湿漉漉的皮肤，还一层叠一层地盖住了我皮肤上的汗水，但我对沥青的糟践已无感。我拼起命来猛踩脚下的踏板，驱车飞行，争取尽量早些赶到合肥，好多留点时间去洗涮被沥青污染了且早先已被太阳晒脱了一到两层表皮的那身好皮囊！ 6park.com
贴主:楚夫子于2024_03_02 20:42:17编辑

贴主:楚夫子于2024_03_02 20:56:51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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