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龙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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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着我国“第二国歌”之称的爱国歌曲《歌唱祖国》里，有这么一句歌词：


我们战胜了多少苦难，才得到今天的解放！今天看来，诚哉斯言！






这首歌每天早上7点会准时在我家吊脚楼那种竹子做骨、两侧糊泥巴的墙上，挂着的一个纸盆喇叭里面响起来，压电陶瓷片远远谈不上什么“音效”，只能算勉强能听到响动。这里本来想配个图的，结果找了半天找不到，大概现在是不会有人生产这个东西了吧。这玩意儿事实上应该叫做“有线广播”，90年代之前的农村还能看到，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没有了，那时候电线杆上面会有三条线，上面两条是火线和零线，是供电用的，下面有一根孤零零的电线就是有线广播线，接一根到压电陶瓷片纸盆喇叭上，另外一头直接接地，就可以接收了。


每天7点，准时响起，首先是《歌唱祖国》，然后是电台呼号：“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这里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


然后我就得麻溜儿的爬起来，洗脸刷牙，自己做了早饭吃了背着书包上学去。不上学的话就跟着大人一起吃早饭，喂猪或者打扫院子。


总之，《歌唱祖国》是每一天的开始。忙活一大早之后，那个纸盆喇叭里会放一些新闻啊、戏曲啊什么的，后来居然还有流行歌曲啊什么的。


慢慢的各家各户都有了电视机，至少也有个收音机，这玩意儿就没人听了，有一段时间完全听不到，村里的大喇叭也不响了。再后来有了手机、宽带，我老家那种上不沾天下不沾地的破地方都能通FTTH光纤，真实活见鬼了，有线广播就此销声匿迹。






后来我才知道这东西，农村有线广播，远远不是放个新闻、戏曲那么简单，那是我国第一代覆盖全体国民的战争预警系统。


遭遇空袭、核打击，这个系统可以接入一个全国性的预警网络，对于其呼号、警铃、播发内容都有严格的规定并且有专人负责知道它彻底退出历史舞台。我是怎么知道的呢？在这个网络最后的岁月里我非常偶然的接触到了一些规定，顺便对那个年代人们严谨的危机意识叹为观止。当然这个系统非常的简陋，但是其抗毁能力强得令人咂舌，里面各种环网、星网、交叉网、树状网都有，能够确保你只要在全国任意一根“广播线”上面搭一个纸盆喇叭，另一头接地，你就能准确无误的接收到战争预警，以及战时发布的任何信息。即使在最极端的情况下也最多最多只会有一小片地区脱网，比如说核打击中心地区，当然那种情况也不需要什么广播了。


现在的预警网当然要复杂很多很多倍，有线、无线、蜂窝网、卫星都有，比如你手机里经常收到一些政府部门发布的“垃圾短信”，确实很烦人，我也挺烦的，但是这东西其实也起到了测试预警网络能否正常工作的作用。还有偶尔在广场、公园这些地方能够看到的“大喇叭”，一般架在一个高塔上面的，确保附近所有人都能听得到。


这套系统也是自动运行的，去年泸定地震的时候我刚好在地震波波及范围内，烈度有可能造成破坏，我附近的这套系统就正常工作了，给出了9秒的预警时间。






其实中国在很多方面都有很重的危机感，所谓“好战必亡，忘战必危”，真的是渗透到中国人骨子里的一句格言，我们不会去打别人，却也绝不会忘记被别人打的历史。因此中国的战备水平不说世界第一，至少是排的上号的大国里面的第一。


我的整个军队生涯里除了在军校里的四年，全部都是在应急机动作战部队，对中国的战备有着深入骨髓的体验：四级战备下军官66%随时在位，士兵85%随时在位，确保遇到突发事件部队的战斗力不低于满编情况下80%，3天内达到90%，一周内达到100%。这是啥概念呢？吃完饭想逛逛街？门都没有！只要走出营区大门就算是“不在位”，这种在位率要求是严格到连队一级的，一个连队总共才七八个军官，正常休年假就是卡着66%的在位率，多一个都不行，因此在部队的军官总是紧巴巴的，除开外出执行任务、学习、休假、借调的，一个都别想离开岗位。所以我们那时候开玩笑，别人是“996”，我们是“007”，睡觉都得睡在工作岗位上。


长此以往养成个坏习惯，我睡觉起床都跟弹簧似的，绝对不会存在“赖床”这种事情，只要让起床立刻就跟一根弹簧一样从床上弹起来。


有好几次作战值班的时候运气不好撞上过突发事件，对那种“秒速反应”无论你亲身经历过多少次你都无法不有所触动，有很多平时你看起来觉得懒懒散散的人，身体里仿佛某个“开关”被打开了，突然就变得敏捷、机警、主动，一大群人就像是某台巨大无比的机器里众多细小的齿轮、发条、杠杆一样运作起来，很快一台庞大又精密、顺畅又积极的机器就发动起来了。你作为作战值班员对此是能够掌握全局的，每个地方的动作你都能知道，在一套编练完善的预案指导下各种信息像潮水一样向你扑过来，你得像捆住一头猛兽一样使出吃奶的力气才能把它们捆个四马攒蹄，大脑这个时候是在按照别的模式在运作，那是多巴胺和肾上腺素主导的时刻，毫无疑问这是一种非常美妙的体验。


终于，仿佛过去了整整一年那么久，厉兵沐马、蓄势待发，一头数千人组成的巨兽现在发出低沉的怒吼，马上就能扑过去把任何敌人都撕成碎片。你精疲力竭瘫倒在作战值班室的椅子上，肾上腺素褪去的疲惫感涌向四肢，不由自主大口大口的喘气，得缓好一会儿才能缓过来。


你抬手看了看表，15分钟。






我曾经十分讨厌这一套战备标准，讨厌得无以复加，你只是作为外人看热闹，而我是自己亲身负担它：有时候傍晚站在部队院子里看着外面大街上闲逛的老百姓，心里不由自主会有一股羡慕涌上来，他们或优哉游哉，或百无聊赖，携妻带子、呼朋唤友，在夕阳照红的天空下惬意的享受着属于自己的自由时光。


下班的小伙子骑着电瓶车，带着自己的女朋友或者妻子，看得出来他们清贫却充实，那个美丽的女孩子轻轻揽住自己男人的腰，紧紧地贴着他的后背。那个男人刚刚脱离稚气不久，眉眼里还残留着少不经事，却已经有了责任感和养家糊口的勇气，背后贴着的那个女人的信任，是这一切的源头；


一对父母带着一左一右牵着自己的孩子在闲逛，孩子要拉着他们的手荡秋千，于是收起脚让爸爸和妈妈拎着走，一家人嬉笑着，路人们都会心一笑，为他们让出一点点空间，满足一个小孩子肆无忌惮的欢乐；


两个老夫老妻一前一后走着，默默无语，漫长的岁月已经让他们彼此之间用不着说什么话，语言在他们面前是苍白的，乍看之下毫无关联，仔细看才能看出他们之间那结实的纽带，这是久经岁月才会有的默契，你在我身边，我在你眼里；


行色匆匆的姐妹花们叽叽喳喳的走远，是要去赴什么约会？


几个狂妄的少年呼啸而过，莽撞得可爱。


一股酸楚涌上心头，这一切都跟你无关，你是个守护和平的人。你的爱妻不在身边，你的孩子难见一面，你的父母无人照顾，你的朋友久不联系，他们在另外的地方忍受着没有你的日子，而你在看不到尽头、永不会结束的作战值班，战备执勤，战备演练，战备检查。


你不恨么？






这次巴以冲突，个人最大的感受就是这句歌词，“我们战胜了多少苦难，才得到今天的解放”。没有牺牲就不会有自由，没有战胜苦难，就不会得到解放。巴勒斯坦人民的路还很远很远，自由和解放不是别人赐给的，也不会有人送到你手上来，你不牺牲，没有战胜苦难，就不会来。


一直会有人哄骗你：当狗的门为你敞开着，只要你逆来顺受，就给你自由。然而也一直有人用屠杀、轰炸、封锁、饥饿，来向你证明，他们是骗你玩的。


1996年台海危机，电视里整天都是关于台海的新闻，美国人咄咄逼人，半懂不懂的我惶惶不安。


我都不知道我的外公是什么时候把那个有线广播给重新接上的，这玩意儿坏了很久了，也没人在意，家里早就有了电视机和收音机，也用不着这玩意儿。等第二天早上《歌唱祖国》响起的时候我才意外的发现它修好了。


我直接跑去问的外公，我知道这个家里只有他会干这个事儿。他是抗美援朝退伍老兵，在抗战中日本人的轰炸机下面长大，也经历过美苏核讹诈时期，“早打、大打、打核战争”那段历史正是他壮年，也只有他会对这东西感兴趣。


果然，确实是他接好的。


我说你接这东西干啥？怪吵的。


他说美国人要打过来了嘛。


当然美国人打不过来，那是四川，不过一个不识字的老汉也不知道这一点，他只知道，曾经的敌人又找上门了，总要做点准备吧。


我说打过来你接这个玩意儿有什么用？打过来了，又怎么办？


他说，“接收空袭警报。”


又说，“打过来就打过来吧，又不是没打赢过。”


他老人家仙逝已久，在这个越来越诡异的国际局势下我却越来越相信他，一个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踏踏实实的种地老汉，毕竟战火里挣扎求生过的人，是不会错的。


发布于 2023-10-25 19: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