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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愿军归国战俘:囚鸟的挽歌
送交者: 宋阿毛[☆★★声望品衔11★★☆] 于 2024-03-08 10:08 已读 6662 次 16 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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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愿军归国战俘:囚鸟的挽歌

Repatriated CCF POWs of the Korean War – IV 6park.com

承前文:志愿军归国战俘张继良“恨国”? https://club.6parkbbs.com/other/index.php?app=forum&act=threadview&tid=13474770

 1953年7月27日朝鲜战争停战协定正式达成,8月起交战双方陆续开始遣返战俘,至8月31日绝大多数直接遣返的战俘已经回到己方。据9月2日人民日报 《美方扣留我志愿军许多被俘人员以为人质》:“志愿军归来人员杜资明说:他在巨济岛战俘营的时候,曾与中国人民志愿军被俘人员王芳、魏林、李彦、李德才、骆星一等人一起被美方拘禁在一所土牢里。”这句话信息量很大。

吴金锋在《安德舍笔记》中斥道:“被俘的志愿军共产党员和干部,极力想把自己隐蔽起来,不暴露真实的身份,尽量装扮成普通士兵或下级干部,避免引起注意。”干部被俘后、不约而同采用的一种手法:化名和自贬军阶自称马夫、炊事员、担架员等;这也是中方大量战士被俘后群龙无首、战俘营自我管理权被“美蒋特务”把持的直接原因。据原VOA李肃等采访,刘纯俭(540团战士,赴台战俘)道:“你原来是军官,对不对?你是军官你就应该管士兵才对啊。但是进到那里面以后,共产党的干部都不敢出头了,都不敢露脸,都不敢表明他是干部了。那么在里面出头露脸的,大部分都是原来国军的军官,大部分都是,所以他就有相当的号召力和影响力了。” “咱们大部分干部被俘后,都垂头丧气,认为完了,甚至不敢承认自己是干部,不敢承认是党员,更不敢站起来组织战士。”(陽光衛視「口述歷史•塵封記憶(第93集)」曹月乔,归国难友,68军608团3营书记)

上文《人民日报》中,杜资明[应为杜资民],是60军180师538团副参谋长杜岗的化名。王芳,是538团政委赵佐端的化名,赵佐端被俘后自报司务长(但被认出)。魏林,180师539团副参谋长(先自报军医,后自称539团3营营长)。李彦,是539团2营营长马兴旺的化名。李德才,可能是营级干部孙德启/孙德其的化名,本文作者尚未定位到其番号。其中赵佐端为近6000人归国战俘营的实际最高领导,其余各人均为赵手下的得力干部。那么,骆星一是谁?他为什么会和战俘营高级干部一起最后才被遣返? 6park.com

骆星一,原60军180师538团宣传队音乐教员。1922年9月20日,骆星一出生于成都。1939年他高中毕业,之后到1942年,他在成都音乐学院学习作曲;毕业后一直到1950年初,他在成都地区各种学校以教授音乐谋生。在中学时代,他就在成都街头演过「放下你的鞭子」等街頭劇、參加过地下党领导的进步剧社「新芒社」,后被捕又释放(《厄运》p78,p293)。1950年4月,他入伍加入了当地的解放军川西军区温江军分区宣传队,并于6月转入180师538团宣传队担任音乐教员。11月底起,宣传队由四川大邑经宝鸡开赴河北沧县南皮作入朝整训,并于1951年3月下旬过江。与前文中的李正文、刘师秀和张继良一样,在大溃败的第五次战役转移阶段中,骆星一被俘,只是他在汉江北岸的山中弹尽粮绝多躲了十几天。骆星一說:“被俘時,我的眼鏡丟了,模模糊糊見到美國兵;我傻了,像做梦”(《厄运》p78)。 6park.com

在战俘营,当“美特牧师”吴博礼[即伍伯理,Earle J. Woodberry] 布道的时候,他身边弹风琴的是骆星一,那个年轻一些的翻译是张继良(《厄运》p292;张继良悲剧人生见前文)。据靳大鹰《战俘纪事续》p131,骆星一为伍牧师传教时弹琴伴奏,他利用这些掩护条件,开展争取回国的斗争。他所在的传教室,曾是一些战俘领导人秘密接头的地方。不了解内情的战俘把他看成与李大安一样的叛徒,暗暗合计要狠揍他一顿。…1951 年 11 月 8 日,他与 147 名战俘一起冲出 72 战俘营,他担任了“志愿军战俘回国大队”[即小延安]副大队长。以后他又谱写了《十月一日的红旗》等一些战俘们的爱国歌曲。他是战俘宣传队的导演,李正华、李正文兄弟俩[见前文]是队员,他们又在一起唱歌跳舞…。据张泽石《战俘手记》,骆星一和高化龙是战俘营内活报剧《华尔街之梦》的编剧;骆星一还是那首唱遍战俘营、悼念牺牲难友的《挽歌》的曲作者(张泽石《怀念于劲》)。 6park.com

但在战俘营里,骆星一的痛苦也是细腻的。他尽管有着一个热血青年绝非愚昧、绝非僵死的沸腾内心,欲也有着一个书生本能的懦弱和胆怯。王顺清[反共战俘领导,人民日报钦定的美蒋特务] 对他很客气,常常给他送烟送糖果,他不敢不要。王顺清拿来一首反攻大陆的歌词要他谱曲,他胆怯地接下了,“我出于害怕,接受了谱曲任务,我想乱谱一气,可是等到唱开了,我才明白危害性,我以为乱谱一气可以逃避良心,那太天真了。我怕他们把我送走,怕单独关押,怕被大家忘记,怕一个人被遗弃就再没人知道我。” (《厄运》p294) 6park.com

令美国人和战俘们费解的是,他常常看着天空发楞。有一次,吴博礼正在广场上传教,他弹琴伴奏。突然,他弹琴的手停住了,眼睛呆呆地望着空中。战俘们和牧师的目光不由地一齐被吸引到那里,空中除了几只匆匆而过的飞鸟,连朵白云也没有。他后来告诉我[靳大鹰],他羡慕那些自由自在地飞来飞去的鸟。在暗无天日的战俘营里,他想象着自己长出了翅膀,飞呀,飞......(《战俘纪事续》p132) 6park.com

朝鲜战争停战后,1953年9月6日,第11批遣归的中方战俘包括吴成德、王芳、魏林、孙振冠、马兴旺、骆星一、张泽石等138人,这也是最后一批直接遣返人员,包括多位师、团、营级干部和一批斗争最坚决的骨干分子。归国后骆星一等6064名被集中在辽宁昌图“归来人员管理处”进行再教育和甄别。将近一年的隔离审查完毕后,从昌图出来,骆星一和李正华、李正文兄弟等人一样被开除军籍、资遣回川。当时他并不知道,在他的档案里,在他的名字后面多了“特嫌”两个字。

在四川,有一段时间他曾在乐山中学教音乐,到了1959年他被打成乐山中学“三民主义青年团分团第三股长,以“历史反革命分子”罪名劳教三年。”骆星一为什么乱承认荒谬罪名呢?他有一个侥幸心理:“我向你们(工作组)提供证明人是乐山中学三青团分团书记魏东阳,其实,他是共产党地下党员,只要魏如实反映,就可以证明他并不是三青团员,更不是什么股长。但是工作组是否去调查,而魏是否会如实反映,就不得而知了。结果,他这一承认,就算定案,铁板上钉钉的“历史反革命"。于是他被开除公职,送劳动教养三年。1968年“四清”运动中又被定为“派遣特务”。(《忠诚》p184,257)。

骆星一劳教期满后无家可归故留劳改场就业,制过砖、挖过煤,于劲就是在四川宜宾珙县煤矿找到了这位“劳改犯”。直到落实政策,1981年经四川宜宾军分区批准恢复其军籍,给骆星一补发其复员证,再给他补发了302块人民币。这样他才以退休工的身分离开了度过大半生的劳改场,回到阔别近30 年的故乡成都,找到一个看仓库的差事,有了栖身之处(《战俘纪事续》p138)。

靳大鹰写道:我在成都一所学校内被改作仓库的礼堂里找到了骆星一。他身材瘦小,有点驼背。稀疏的白发下,一脸疲惫憔悴的神色,一对浑浊的眼珠一眨一眨地打量着。“这就是你的家吗?” 他点点头,总比战俘营和劳改场里强多了。 “您的爱人呢?”他的肩膀急剧地颤动了一下。我想我一定是触动了他的铁石心肠。他背对着我,低声讲起来:

「17 岁那年,他由病重的母亲包办结婚,婚前他们甚至都没见过面。当时,他正恋着一个小学时的女同学姚月荣。她的父亲是一家银行的经理,而他的父亲却是一个除了开口“之乎者也”、什么事儿也做不来的穷秀才。于是他娶了穷人家的女儿做妻子。他尊重她,但对她无爱情可言。不久姚月荣患肺结核病危,他到医院去服侍她一个星期,直到她闭上双眼。成都一解放,他便参加了解放军[也是为了回避他包办的妻子]。[1950年11月底]部队临开拔那天,他匆匆回了一趟家[成都东门外珠市街179号],在家里只待了两个小时,妻子只说: “你放心去吧。”近4年后,当他从归管处回到老家,他才突然发现他的那个娇小的妻子已经是满头白发。当她知道了他已被开除军籍时,哭得泣不成声。她没有责备他,反而说:“你能回归祖国,说明你还是一个中国人。”听了这话,他哭了,在彼此都饱经风霜之后,他们的爱情才刚刚开始。因为“特嫌”身份他长期找不到工作,妻子为了一家人的生计,在茶场拼命加班加点地干活。不久,他们唯一的一岁半的女儿不幸死于肺炎。外出为孩子住院四处借钱的他赶回家时,孩子已经再也不能睁开眼睛了。妻子抱着渐渐变凉的孩子,没有一滴眼泪,发疯似地大笑着。从此她一病不起,他变卖了床、桌子以及家里一切能卖点钱的东西,他常常每天只吃一顿稀饭,省下钱给妻子治病。但一切都无济于事,两个月后妻子离他而去。」

靳大鹰采访时,骆星一从床头拿出一个布包,打开一层又一层的破布,拿出一个已变黄的小围嘴。显然,它是属于那个至今仍活在他心里的女儿的。围嘴上绣着一只绿色的小鸟,带着全部的希望振翅欲飞。他拿着围嘴的手在颤抖, “这个世界上我最心爱和珍视的两个人都去了。” (《战俘纪事续》p140) 6park.com

1982年夏天,成都难友钟骏骅(原538团卫生员)劝说骆星一根据党的(1980)第74号文件《志愿军被俘归来人员问题的复查处理意见》提交申诉信要求平反。骆星一无动于衷、无愿无求。于是张泽石给他写了一封长信,特地附上了那首由张泽石作词、骆星一作曲的《挽歌》,希望能激励起他的斗志。骆星一漠然道:“我已经家破人亡,孑然一身,我对这不公的人世已不报任何希望,让我独自了此残生罢了!”最后在张泽石的不懈坚持和鼎力帮助之下,骆星一才得以平反,去除了“特嫌”“叛徒”“历史反革命”等罪名,这时他已经60岁了(张泽石《我的朝鲜战争》p332)。 6park.com

在原VOA李肃、龚小夏制作的节目中,当年难友张达(原539团见习参谋)再次唱起《挽歌》:“在没有太阳的地方,在苦难的日子里…”。张达自己是国军少校军官家庭出身,归国后也是身世坎坷,再次唱起这首歌时五味杂陈。 6park.com

还记得上一次唱这首歌是什么时候吗? “在昌图开大会的时候,我们一开始时拉歌、赛歌,唱咱们在战俘营自己编的歌。那些归管处的管教就不让唱,“你们有什么可唱的?你们还不知道丢人?还不知道羞耻吗?””(陽光衛視 曹月乔)
贴主:宋阿毛于2024_03_08 10:09:30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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