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拜师
这一年学校放假，家长要俺回老家锻炼。俺回到老家，拿着（家长写的）“介绍信”去拜队长（运堂爹，发“润”堂爹）的山门，跟他要活干。队长大喜，说，要过年了，你去磨坊磨豆腐去吧。去了一看，是一个直径大约两尺，厚约一尺的石磨，上安一个直把，把上套着个两米长的杆子，尽头有一根横木。两个人抓住横木，做一推一拉的往复运动，推一下磨盘转半个圈儿，拉一下再转半个，于是磨盘就做圆周运动了。在磨旁边还坐着一人，负责用勺子往磨眼里放泡过的豆子。
汽车也是通过曲轴，将活塞的往复运动转化成圆周运动，但是俺们的祖先没往汽车那想。曲轴得用球墨铸铁，很贵。可以找几个人研究一下老家的磨，去掉曲轴，直接用连杆推动轮子，相信能省不少钱。
（图 磨）



推磨只用胳膊上的几块肌肉，很容易累。俺推了一晚上就找队长换活去了。队长叫俺去做另有一个有氧运动 -- 蹬水车。那是在一个门形的木框子下方安了有踏脚的滚筒，几个人趴在门框上踏脚蹬子，带动滚筒，再带动水槽中的叶片做直线运动，把水提到较高的地方。因为过年，队长调了两台水车，要把村边的水塘车干了抓鱼。
龙骨水车和磨盘相反，是把圆周运动转化为直线运动。类似车床，工人摇动车床的摇柄，就可以平移在导轨上的工件。凡是会骑自行车的干这个活应该没问题。但俺人太小够不着蹬，只好再找队长去。
这次终于分到了一件合适的活，做糍粑。糍粑类似年糕。把米蒸熟之后放在木盆里，踩成糊捏成饼状，晾干了可以长期存放。这个过程叫打糍粑。俺踩了一阵，觉得很好玩。干完了活，脚指头（和缝）都很干净。唯一的问题是糍粑不多，干两天就完了。这时俺也腻了。心说原来都是些卖傻力气的活，干这些能学到什么？
这时湾里（老家村叫湾。比如林彪的老家叫林家大湾）在队长家开了一个湾民大会。湾领导把俺（北京伢）介绍給了乡亲们。然后谈了谈年终分红，春播准备啥的。之后就有点像开记者招待会了。乡亲热烈提问，俺答。记得其中一个问题是“毛主席肥不肥”。俺说此处肥字不可用，你们莫到外面这样说。众人都愕然。俺又愕然于他们的愕然。
开完了会就过年了。各家请吃饭，足吃了一个礼拜。印象比较深的是湾西头戴建华请的那一顿。戴建华二十出头，主客是俺，陪客是湾里几个青少年知识分子（上过，或者正在上中学的）典仪，运堂，小豁。酒过三巡，戴建华问俺知不知道李先念是蒙（第二声）匠。俺问什么是蒙匠，是不是做鼓的。他解释说“蒙”就是木，木匠。俺说有趣，木头发音木头，但木匠发音蒙匠。又说知道李先念，还知道本地抗战时是李先念的游击区，但蒙匠还是第一次听说。他又说，阮民泰也是蒙匠！俺又问谁是阮民泰。戴说，阮民太你都不知道？众客人都笑。俺脑子里迅速地搜索“星火燎原”和“红旗飘飘”，但确实没见过这个名字，于是承认失败。戴又解释，阮是当地抗日游击队的司令，在本地家喻户晓。
话聊到这已经很清楚了：蒙匠是一个有革命传统的职业。从中央到地方都有人脉。戴建华宣布，他也是“蒙匠”，而且是师傅。俺这才明白，李先念和阮是铺垫，这句话才是点睛。
话题转入蒙匠。最后俺弄清楚了，木匠师傅是单干户，从四乡接活，不必下地服役。雇主除管饭之外，每天給木匠两块五的工钱。这两块五交给队里一块。剩下的归己。要当师傅必须先当徒弟，第一年不拿工钱，只是干活吃饭。第二年每天一块，第三年每天一块五，第四年出师。伙食符合祖上传下来的规矩：早饭米酒捞糟蛋管够。十点钟再吃捞糟蛋一次。中饭两个肉菜。晚饭则必须有四个，通常包括腊鱼，腊肉，炒鸡蛋，大块儿五花肉，并且有酒伺候。
至此，第二个事实也确立了：木匠收入高，伙食好。戴问俺想不想学木匠。俺说那还用问吗？先吃捞糟蛋，后当司令，之后升副总理，没有更“肥”的职业了。众知识分子见北京伢拜了师，也都入伙了。这也许是当年本湾性价比最高的一桌酒，一席话收了四个徒弟。
马克吐温在汤姆历险记里说，同一件事，自愿做叫玩，被迫做叫干活。如果用玩来定义社会的话，有足够玩的社会叫自由社会，没有玩的社会则是劳役社会。当蒙匠连吃带玩，徒弟们的积极性都很高。春节过后，就跟着戴师父玩去了。
图：玩


 (2) 揍板凳
当地的木活可以分为两类，生活类包括家具和房子。家具有箱子，五斗橱，立柜，桶，床，桌椅板凳等。房子是一个榫联结的木头架子，跟一个组合柜没有本质区别，或者是说，是一个被称为房子的家具。当地流传一个传说。如果上梁那一天不把木匠伺候好，他们可以使个坏，使房子经常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变成一个鬼屋。因此上梁哪天的伙食，必须照着年夜饭办。除了家，床也值得一提。俺小时候读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看到“到地主小姐的牙床上滚一滚”，心说小姐的牙床上能滚痞子，嘴必然大。亲眼看才知道小姐的牙床就是一种比较复杂的床。床面安着一个一米五到一米八高的挂蚊帐的金漆木头框架。镶着镂刻的雕花护板。镂花是很复杂的工作，要用专门锯子，锯刃是一根钢丝线，上面带大量毛刺。
所有活儿都有定额。五斗橱三天一个，箱子一天两个。不能完成定额就当不了木匠师傅。
本地做木器用到的动词多。比如，“打”个床，打个柜子，打一条船。但是这只限于某些木器。圆形的木器用“箍”。箍一个桶。本地箍发音“哭”。哭一个桶听着怪，但不是最怪的。有些木器用“做”（发音“揍”）。比如揍板凳，揍猪食槽，揍田，揍毛主席的好战士（如最近印度阿三）。
第一天俺们到一个结婚的人家去打家具。在师父指导下揍了一个板凳。板凳讲究一个钉子不用，完全靠榫连接。先揍凳子面。板子打上墨线，用锯子锯出来，刨光。然后画上四个眼，并且用凿子凿出来。这四个眼是插凳子腿的，角度很有讲究，既要朝凳面的横向斜，也要朝凳子的纵向斜，这样凳子腿插进去后，就四面撑开，可以维持凳子的稳定。斜度是纵向百分之二十 (每一寸斜两分)，横向百分之十。
凿完了眼就揍凳子腿。两条腿做出榫头，以便插入凳面。为了增强结构强度，两条腿在膝盖处也要打洞，在它们之间，安上一个叫做“撑”的木条。这个洞也必须是斜洞，否则无法适应腿的撑开角度。
然后就可以安装，先用撑把腿联结起来。然后，把联结起来的两条腿，强力打入凳子面的两个洞之中。这个过程，叫做“斗”。斗的过程有点惊险。若榫做得太肥，可能把板凳面撑劈报废。俺就遇到了这种情况。那凳面已经被俺斗得快要劈了。幸亏师父指点，退了出来。才没酿成大祸。这说明凡事不能一味斗，有时得退。
打柜子类似在芭蕾舞里跳洪常青或者吴清华，姿势正规，难度不大。揍凳子则是跳金牙老四，虽然不好看，但是难度大。 6park.com
在这过程中，“一个北京伢正在揍板凳”的消息惊动了全湾。大量乡亲前来围观，不住地问问题。俺想雇主肯定很着急。在乱哄哄的局面中，俺的第一个作品--小板凳揍（这里揍的意思是“就”）横空出世了。往地下一放，三足鼎立，另一足不沾地。这是因为斜度不对。当然不能承认。在哄笑声中，俺说其余三条腿太长。然后厚着脸皮用锯子把那三条腿一一锯短，终于达到了四平八稳。
众人啧啧称奇，俺心中感到一种愉悦。几根不起眼的烂木头，简单一揍，化腐朽为神奇，成了一件实用的值钱东西。在揍的过程中，学会了使用墨斗，斧头，锯子，刨子，凿子，对凳子的承重力学有了简单的认识。有生第一次用劳动换饭，有意思！ 6park.com
（图：板凳） 6park.com

(3) 打龙骨水车
揍完了家具就做农具。农具包括木犁，水车，船，木桶，每一样做起来都不轻省。以木犁为例，犁杖就不说了，单说犁底吧。它是一整块的栗木做成的，一个似园台非园台的不规范几何体。中间凿洞，插入犁杖。前端需要用斧头砍出一个斜面，把铁铸的犁头套上去。必须套得非常紧致，犁头不至于掉下来。往地上一放，跟地面自然形成一个极为聪明的角度。牛一拉就可以切入泥巴，不太深也不太浅，能轻松地将泥巴翻起来。假如那个角度不好，牛拉着费劲，犁扶着也很费劲。砍犁头时，一斧头砍不好，就会将整个犁底报废。因此，做犁底砍斜面必须由戴建华师父亲自动手。
俺参加做龙骨水车，被分去做那水车提水的木片。木片一尺见方，厚约半寸。中间凿一个洞，通过一个木制的联结棍，跟其它的木片的连接棍用木头销子联结在一起。这些木片被带动着在一个木槽里运动，把水提上来。其提水高程，大约以一到一点五米为限。虽然仅仅是一个木片，但它是一个关键部件，相当于龙骨的一片片脊椎。
师父给了俺一落木片，一个刨子，让俺把它们的四条边刨出斜坡。俺开始以为比小板凳容易得多。但立刻发现没那么简单。这片龙骨是桑木的。桑木强韧但树丝扭结，这就给刨光带来了相当的困难。刨的时候，表面会出现小坑。
农具光洁度不高也不算什么。但是把四条边刨出坡度发生了问题。沿树纹两条边好刨，横着的那两条边难。这工件小，特别不好固定。俺把那木片往一个叫鱼嘴的铁家伙上一推，把前面固定住了。后面套上一条绳子，压着那木片，用脚蹬住，然后刨。
刨横丝非得力气大而且刨子锋利。快速地一推。俺的问题是力气太小。脚上没有足够的力气蹬绳子压住，手上也没足够的力气推动刨子。手忙脚乱地干了一个上午，满头大汗，才刨出了七八片。看看质量，好么，坑坑洼洼，有的地方骨头缺损，有的地方骨质增生。这龙还没出世就已经得了脊椎病。师父派二师兄典仪支援。木片在他手下就服服贴贴。俺脸上发烧，心里深觉得对不起雇主的大鱼大肉。虽然没人说话，但是俺想旁观的乡亲心里肯定在说，北京伢没什么用。
俺遭到了挫折。而俺干的只是一件最简单的活：刨木片。
到后来才知道，最难的就是基本功。乍看刨只是一件机械的往复运动，但是其中名堂多得很。一块木料拿到手里，首先要看看它的木纹是怎么长的。顺着木纹刨，事半功倍。呛着刨费力很大，还会刨出毛刺。然后，还要看是什么木料。松木，栗木，杉木好刨，柳木，桑木，枣木困难。遇到硬木料，得调整刨刃，每次少吃些木头，以防止摩擦高温把刨刃退火。刨得时间长了，摸一下刨花的温度就知道是不是该磨刨刃了。磨刨刃也要功夫。会磨的，磨出的刨刃是平直的。不会磨的不久就会磨成弧形。
如果刨刃锋利，用力得当，一刨子推过去，刨花会吃地一声，从那刨子中薄纸般直冲出来。捡起来摸摸，假如左边厚，右边薄，说明是新手。各处基本一样厚，说明用力均匀，已经有了经验。
电视剧偶然会有演员刨木头的镜头，没有一个是真会刨的。不会的人使刨子，把刨子推到木料尽头的时候，会往下一歪，会刨的绝不出现这种情况，刨到了尽头，刨子冲出去，仍然平直。
虽然遭遇了失败，心劲还是足。不久，俺家和邻居家里就有了不少歪歪扭扭的小凳子 -- 都是俺“玩”的结果。那时俺常到湾里各家去转，看到多余的木料，就说，这木头正好能做个凳子。你等着啊，俺到戴建华那拿“家私”（工具）去。 6park.com
（图：龙骨水车，木犁）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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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来自互联网） 6park.com
 

贴主:神采于2020_06_18 9:25:58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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