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park.com
一一〇、姥姥病危 6park.com
  6park.com
  6park.com
一九七六年一月 6park.com
  6park.com
一九七五年冬我在师部医院住院。十二月三十一号收到家中发来“姥姥病危速归”的电报，我就向医院请假，当天回到连队申请探亲假，而知青探亲要等待团营下发指标。过了两三天，又接到邮局打来电话，说我又有一封电报，催促我尽快回津。这类紧急电报邮局都是先打电话，因为报文不知几天才能送到。邮局没有车，要委托汽车连代送。 6park.com
我是一周岁时送到姥姥家，由她老人家一把屎一把尿把我抱养大，直到七岁上学我才回到自己家中。按照心理学说，三到七岁是儿童情感和心智建立最重要的阶段，姥姥和舅舅们的疼爱，早已使我成为这个家庭的成员，而且是最被宠爱的那一个。 6park.com
上学以后，多半的星期日我都步行一个小时到姥姥家度过。虽然祖孙俩分居两地，割舍不断那份亲情和依恋。每次回到姥姥家，姥姥总是尽量做我最喜爱的饭食，和我温情地聊天说话。我一到了姥姥家心中就觉得踏实、安稳、随意，姥姥家有事需要帮助我首当其冲。 6park.com
姥姥一生有个偏头痛的老毛病，经常发作。一发作她就躺在床上不能做活，为了减轻疼痛姥姥就让舅舅们给她揪脑门和太阳穴，常常揪得紫红紫红的渗出粘液，她才觉得舒服些，当我长大也没少给她揪。随着我的成长姥姥的身体越来越差，我下乡后，她经常病得卧床不起。 6park.com
姥姥的父亲是位中医大夫，因此她笃信中医。她不喜欢西医大夫动不动就将听诊器不分男女就往胸口上按，小时候我总是陪着她去和平路X仁堂王子义王大夫那里去看病。 6park.com
祖孙情深，他老人家病危，千里之外的我怎能不如坐针毡？ 6park.com
一月四号探亲假指标终于下达，五日我就踏上旅程。一路上我的心情紧张压抑，胸中就像塞了一个棉花团，堵在咽喉呼吸不畅。火车呀，你快点跑，我的亲人在等待着我，假如你慢了，不知是否还能见到老人家一面。 6park.com
一月八日凌晨列车广播传来周总理逝世的沉痛消息，悲哀的音乐像一块铅砣压在我的心头。当天清晨，家人被我的敲门声惊醒，知道是我回来了。我放下旅行包就急不可待地问询母亲，姥姥怎么样了？我连棉衣都未脱，时刻准备出发去姥姥家。 6park.com
母亲披着棉衣盘腿坐在床上说，没事啦，姥姥没事啦。给你发第二封电报你没收到？我说，收到了，因为等探亲指标耽搁几天才回来晚了。母亲听了我的话神情似乎有些懵怔。她说，第二封电报告诉你不用回来了。我一听也糊涂，我收到的电报依旧让我快回呀。电报的事等我回去核查，反正享受探亲假，回来看看姥姥也好。姥姥的病情到底怎么样？ 6park.com
你先把棉袄脱了。志静，给你哥斟碗热水。你先喝口热水暖暖肠胃，我慢慢跟你说。母亲把披着的棉袄往前拽了拽，跟我讲起姥姥的病情。 6park.com
“你姥姥今年都七十五岁了，身体一直都不好，这你也知道。今年一入冬姥姥就卧床不起，除了血压低、咳嗽喘，其它的症状都说不清楚是什么毛病。姥姥不看西医，中医大夫的阴阳气血，虚实寒热咱们也听不太明白，只是开方子喝汤药。志静的同学王彦鸿的父亲是个老中医，受志静的恳请亲自来姥姥家诊脉，耐心讲解病情这才有些明白。姥姥身体的各器官都退化了，但是都不致命。目前主要是虚弱遇到寒冬，阳气不足导致各器官功能都衰退。药方主要是有限滋补加调理，能熬过这个冬天，春天就可以加大剂量调养了。等姥姥喝完几服药，王大夫就由你弟弟陪着，大冷的天亲自骑车过来诊脉调整药方。除此之外，王大夫还给开了半两参须。王大夫说，这参须以备不时之需。倘若老人家半夜较劲，来不及请医送院，就熬参汤与她服下，等待天明再请医延治。” 6park.com
“果不其然，入九之后姥姥的病情逐渐加重。我和你兄弟还有舅舅们日夜守护，以防不测。姥姥几次昏厥过去又缓回来，气若游丝，目光游离，看看是不行的光景。我问姥姥，您还想见谁？此时姥姥已经不能言语，只见她的右手两个手指动了一下。我问，您是想老二吗？（我在哥们里行二）姥姥的眼皮努力地动了动，连点头的力气也没有了。我说，现在就去给老二发电报，您要坚持住等着他来。姥姥努力睁大眼睛，表示同意我的要求。” 6park.com
“给你发过电报后，姥姥时而清醒，时而昏睡。终于在一天半夜里开始捯气儿，我和舅舅们都看着是不行了，于是按照王大夫的嘱咐把参须熬汤。参汤熬好时，姥姥已经停止呼吸和脉搏，牙关紧闭。我们用竹片撬开姥姥的牙齿，慢慢地将参须汤灌进姥姥口中，然后等待几个小时，确定回天无力了。按照我们天津的习俗赶紧给老人家清洁，穿上早已准备好的寿衣。这些寿衣和铺盖都是姥姥生前就准备好的，是姥姥喜欢满意的绸缎、颜色和图案。然后把姥姥抬进老屋搭在早已准备好的床板上，铺金盖银，盖上盖头，一家人烧纸哭祭。” 6park.com
“哭过一场，留你弟弟守灵。大家回到新屋又商量了一会儿明早的安排。十几天来大家都累乏了，七扭八歪地就都睡了。” 6park.com
“不知睡了多大会儿，你弟弟跑进屋来，大声惊叫：妈妈，不好了，姥姥……姥姥……，姥姥她醒啦！他脸色苍白，语无伦次，不知怎样描述他遇到的情景。” 6park.com
弟弟接过母亲的话茬，跟我说，“那晚我守灵，舅舅有嘱咐，长明的灯火不能熄灭，隔一会要烧些纸，因此千万不能睡觉。我照着这些一一做来，闲时盯着烛火发呆。我也是姥姥抱大的，回想着往日姥姥的疼爱心中一阵阵的酸楚。突然，姥姥似乎是动了一下，我吓了一跳。接着又发出响动，我的头皮都在发炸。没等我反应过来，姥姥抬起手来打掉盖头，喃喃地说，‘你们给我脸上盖的嘛？’我一看都吓坏了，这是怎么啦？赶紧跑到新屋里去喊咱妈。” 6park.com
母亲接过话，“大家听不懂你弟弟说嘛，就知道是出事了，一下子涌进老屋。只见你姥姥大声叫嚷，‘我还没死，你们就给我穿装裹，好狠心呀你们！’说着姥姥挣扎着要坐起来。大家一下子全惊呆了，姥姥几个月没有气力说话，几个月躺在那里不能动弹，这怎么……？这是枯木逢春还是回光返照？不管怎么样，自己的老娘，有啥怕的？快，我喊你舅舅们，‘赶紧把老娘抱回床上去！’舅舅们七手八脚把姥姥抱回它的床上。姥姥十分地生气和不满意，大声的斥责，‘你们好狠心啊，我还没死你们就给我穿上这些丧气东西，咒我死啊？！’我怕老人家气坏，赶紧打圆场遮护：不是给您穿啦，是试试合适不合适。您看，您老人家病好了，说话这么有力气，真是感谢佛爷菩萨！大家三下五除二给姥姥换了衣服，扶她老人家重新躺下，盖上棉被，这时我才相信这是真的。我惊魂未定地说，您看看，您这一觉睡得多安稳，醒来病就好多了。您渴不渴，饿不饿？姥姥定了一下神说，我是有些饿了。” 6park.com
“赶紧用八宝面熬点八宝粥！” 6park.com
“姥姥已经好几天没有吃饭，都是靠打点滴喝汤药维持生命，这会儿竟然饿了。喝了半碗粥姥姥的气色温润了许多。我问，‘您老觉得心里怎样？‘姥姥说，’‘我觉得心里痛快多了。’姥姥又说，‘我看见你爸和你弟了（姥爷和大舅早已去世）。’我听了又一惊，吓得我说不出话来。唉，姥姥叹口气说，‘刚才呀，我出门去了，遇到你爸爸和你弟弟。’” 6park.com
姥姥说的弟弟就是我大舅。大舅因病青年折夭。我姥爷一九五三年去世，去世前几年就瘫痪在床，那时三个舅舅都还在上学。 6park.com
“姥姥有了些力气，垫高枕头，开始讲起她刚才的际遇。‘刚才，你们伺候我这么多天都累睡了。我躺着躺着心里烦，就想出门散散心，看你们睡着也不想惊动你们，就像回到我年轻时，起来梳好了头，扎上腿带，带上一件防凉的衣服用包袱皮包了垮在胳膊上，走出大门。一出大门，呵，一条笔直宽阔平坦的大道，铺展在面前，令人心里无比的敞亮痛快。我的病啊，痛啊，烦啊，都没有了，脚底下也有劲了，就像四五十岁的年纪，走起路来轻盈盈的，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嗯？这大道上怎么没有人呢，不管它，没人更清净，我喜欢走清净的道儿。好天气啊！天上湛蓝湛蓝没有一朵云彩，明亮亮还没有老爷儿晒着，身上觉得不冷也不热，没有半点不舒服。我顺着大道往前走。去哪儿？我也不知道，这么好的时光，这么好的体格，这么好的心情最重要。” 6park.com
“跟你们说，自从我出嫁之后就没有过这么舒畅的心情。婚后的生活不是为难就是遭窄，不是缺吃就是少穿，辛苦把你们三姐妹、三兄弟拉扯大。你父亲去世后就靠我一人，继续供养你三兄弟，操碎心啊。从没像今天这样，一切负担都解除了，我一个人轻轻快快，去哪儿都不要紧，这没有愁苦的日子真好。” 6park.com
“你们知道，我是不怕走路的，不知走了多远，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出怪事了，马路正中间出现一座小庙，挡住了去路。我有些累了，正好进入小庙给神仙菩萨烧柱香，也歇歇脚。我推开庙门，里面黑黢黢的看不见。我迈过门槛进入庙内，慢慢地看清楚了，正对着庙门是一张八仙桌，桌旁一边一只太师椅，太师椅上坐着两个清闲的人，上首坐着个老的，下首坐着个年轻的。再走近一看，那老的是……，是你爸！那年轻的是你弟！他们也看出是我，错愕得说不出话来。我以为他们死了，原来他们没死，躲到这里享清闲。他们倒躲得干净，把苦日子留给我一人！我委屈，我气恼，我连哭带叫地冲着你爸大声说，‘你个老鬼挺会讨巧，把一大家子拽给我一人，自己躲到这里享淸福，你个没良心的！’” 6park.com
“你爸他不搭理我骂他，而是大声叱叨，‘你到这里来干嘛？赶快给我回去！’我说，‘我才不回去，我不再过那为难的日子，我要留下来也享几天清福！’你爸见我不走，就站起身来往外推我。我一把拽住他的衣服死活不肯离开。你爸一看推不开我，就叫你弟一起推我。狠心的你弟，一声不吭，跟你爸俩人一起来推我。我哪里挣得过他俩？他俩把我推出庙门外，把我摔了一个仰吧跤子。吓得我赶紧闭上眼睛，就听一声响，他俩关紧庙门。等我睁开眼，蓝天没有了，一块黑乎乎的东西盖在我的脸上，让我不得喘气。我更生气了，一把抓下盖在我脸上的布，看到咱家房顶，不知这是梦还是真景。我往身上一摸滑溜溜的，睁开眼一看，你们这些狠心的，把装裹给我穿上了。” 6park.com
姥姥说罢微微的气喘，全屋人都屏住呼吸愣怔在那里。母亲是家里的老大，自然比弟妹们见识广些，连忙说，“做梦就好，做梦就好。您看，您睡了这一觉，精神也好了，也能说话了，也能活动了，这一觉睡得多好哇！这梦也做得好，您的寿像长着哪，他们不收您哪！”姥姥半仰在那里若有所思，好像还没有从梦里完全醒过来。嘴里口齿不清地说，“狠心的爷们儿，狠心的爷们儿！” 6park.com
母亲讲完，我半晌没吭声，好一会儿，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6park.com
我们从小都是受唯物主义教育长大的，不信鬼神不迷信。可是，这是我的母亲亲口告诉我的，她又是听她的母亲讲给她的。母亲的话你能不信吗？还有我的舅舅们兄弟们当时都在现场，我能不信吗？人到底又没有灵魂？是否有阴阳两界？我说不清楚啦。但是唯物主义还是百分百吗？对此我开始动摇。 6park.com
吃过早饭，我顾不得休息骑车来到姥姥家，一路上都是悼念周总理的悲哀肃穆气氛。 6park.com
姥姥看到我非常高兴，舅舅说，“姥姥病重之际谁也不想就想你呀！”我问姥姥，“是吗？”姥姥笑着点点头。姥姥说，“你不知道，我差点走了，是阎王爷不收我，把我退回来了。”我说，“您是老寿星，阎王爷哪敢收留，我们也舍不得呀！”姥姥精神不错，可以坐起，可以吃饭，可以说话。春节过后，随着天气逐渐暖和，再加上王大夫的精心医治，慢慢地可以下地了。我几次想问问姥姥关于梦境的事，想听她亲口讲给我听，可就是张不开口，实在不愿让他老人家再去重游阴阳交界之处。 6park.com
要说否认唯物主义也不实际，王大夫给开的参须汤应该起了关键作用。正如王大夫所讲姥姥主要是虚弱，没有要命的病。那参须汤喝下去慢慢地生发了阳气，牢牢抓住魂魄，起死回生，这就是中医中药的伟大之处，这也是王大夫医术精到之处。至于姥姥的梦境，则是在阳气生发驱逐阴邪之气之时，精神层面的东西，用唯物主义没法解释。 6park.com
不管怎样我对姥姥的病情还是不放心。跟舅舅和姥姥说我有个西医朋友在滨江医院进修就诊，他的医术很好，想把姥姥接过去细致地检查一下。没想到姥姥居然同意了，一辈子没看过西医的姥姥完全是出于对我信任。我借了一两三轮车，铺盖上厚厚的棉被褥，将姥姥穿戴严实，拉到滨江医院。金医生细细地检查出七种老年疾病。金医生说，这七种疾病就肺气肿厉害点，要防止心力衰竭，但目前没到那地步。贫血和血压低都不会致命，其余的像青光眼等，这么大年纪都不用治了。老太太主要还是虚弱，要加强保养和营养。中医、西医说得不谋而合都对上了，我和家里人都放了心。 6park.com
邻居的老人们听说了此事，都来道喜。他们说，这样的事情有人也遇到过。你们不用担心了，凡是经过此事的老人，最少要活过十年。老人就是有见识，一语成谶，姥姥又活过十八年，直到一九九四年，老人家才无疾而终，享年九十三岁。 6park.com
等探亲假结束，我来到团部邮电局查询我的电报内容。译报员是个年轻的小姑娘，看到我来查，吓得她说不出话来。一位中年女职工赶紧过来，说她是新手，把您的电报给翻译错了，她害怕，不知怎么跟您说了。您就饶过她吧，您要是找局长，她就干不成这份工作了。得饶人处且饶人，这个顺水人情我是要做的。 6park.com
在此真诚感激我的同学王彦来、弟弟的同学王彦鸿的令尊王老先生不畏严寒亲自登门救治我外祖母她老人家。 6park.com
  6park.com
  6park.com
 

贴主:老北河于2022_03_30 10:55:44编辑
评分完成：已经给 老北河 加上 100 银元！